病假未滿,又有旨詔授兩江總督兼充辦理南洋通商事務大臣。知道左宗棠病體尚未痊癒,定會以此說事兒,陛見之時,慈禧太后也就實話實說:誰不知道兩江公事要數倍於此?只因你向來辦事認真,外國怕你聲威,讓你去那裡,為的就是少出事故。中堂歲數大了,還要如此煩勞,也是沒辦法的事。你可多用人才,以分其勞。
這才叫為了打鬼,藉助鍾馗呢。因為順路,且也給朝廷打過招呼,陛辭出都的左宗棠,先去湖南湘陰掃墓祭祖,然後才到江寧受印視事。
第一件事就是提振軍心以備防禦。為巡閱各營,鎮江他去了,常州他去了,蘇州他也去了。還去到吳淞口視閱兵船。去吳淞必得到上海,而上海又租界林立。
因左宗棠早已聲名在外,所過之處,租界當局除換升大清龍旗,還派出士兵列隊護衛,並鳴放禮炮一十三響。
如此陣仗,導致觀者如堵,人們的詫異在於——洋人何時如此恭謹有加地對待過我大清官員?
軍務之外,還有民事。兩江總督所轄之江南、江蘇兩省包括後來的安徽、江西和江蘇三省,上海也在其中。魚米之鄉水網密布,稅賦重鎮當然不能掉以輕心。
左宗棠一路走來,一路與各有司衙門及各道府縣考察各地水務利弊,並立即督率官弁民兵切實辦理。
當然,出任江督,如影隨形跟著他的,還是那個老大難的難題——銀子。也就依然離不開胡雪巖。由鹽城北接阜寧,南抵海門,綿延六百餘裡的用來防禦颱風海潮的淮南通泰場地堤墩,為北宋範仲淹所修,亦名範公堤。因年久失修,長堤幾乎倒塌殆盡。
為修復此堤,花費銀兩十五萬五千五百九十五兩,其中胡雪巖所捐就佔近三成。還要推廣桑樹種植,胡雪巖也幫忙從浙江湖州訂購樹苗二百多萬株運往江蘇。這當然和胡雪巖也經營蠶絲生意有關,但左宗棠的因素也不可忽視。為裝備江蘇水師,光緒八年,胡雪巖又幫左宗棠在上海洋行覓購洋槍三百支。
如此嘔心瀝血,光緒八年(1882年)十月,上任大半年的左宗棠舊疾復發又有加劇不說,還又增添耳聾、眼花、善忘等新症,不得不再次上疏請假。
當然,作為兩江總督,哪怕重病纏身,他也要對地方政務提出自己的見解及對策。他以為,兩江要務,無過於海防、鹽務兩項。而於民生關係最大者,乃是水利。
出自農家的左宗棠對修渠開溝治河去淤一向留心,任職江南以來,於此也是事必躬親,使淮徐皖北之民安於隴畝方面已初見成效。從來很少兒女情長的左宗棠這一次真的是英雄氣短了,一再懇求皇上、太后準予開缺,以便回籍調理靜養,若真能稍延殘喘,則有生之日,皆報國之年也。
跟以前歷次一樣,朝廷依然是溫旨慰留,給予三個月的養疾之假。
又一年之後,朝廷下旨讓兩江協款給山東賑災。因此前剛剛撥解四十萬兩,一時難以再湊,加上江蘇本身也受災需要賑濟,無奈之下,左宗棠再向胡雪巖借銀二十萬兩,只希望利息愈少愈妙。左宗棠知道胡雪巖同時還在做生絲生意,所以在致胡雪巖的信中還不無調侃:聞今歲蠶事雖歉,而華商生計翻以絲價得益,稍沾利益。閣下長袖善舞,尤為盈餘。
實在是病體難支,左宗棠再次上疏,自陳衰病。儘管就在當年六月,因法國攻打越南甚急,考慮到如越南有失,則我外藩盡棄,不僅廣東有危,且雲南、貴州的形勢也將愈發棘手,後患無窮。為盡南洋大臣之本職,左宗棠除調兵遣將之外,還上奏朝廷,請求前往滇粵督師,「衰朽餘生,得以孤注了結,亦所願也」。因滇粵兩地已有重兵,朝廷沒有同意左宗棠所請。
如今,哪怕真有萬丈豪情,左宗棠也得泣血含淚實話實說——
臣此次巡閱漁團(漁民組建的海上團練),在崇明陡遇暴風,舊患諸症,因之增劇,而左目忽為雲翳障蔽,漸致失明。醫言:「肝脾火鬱,心失所養,非悉心靜攝,難期見效。」而年已七十有二,氣血枯涸,欲罷不能。……伏冀皇太后、皇上垂念臣衰病纏延,加之目疾增劇,難期痊癒,不能辦事實在情形,恩準開缺,回籍調理。則有生之日,皆戴德之年。即早填溝壑,亦將矢圖報於他生耳。
甚至連恨不能早死早託生,來世還將以命報效朝廷的話都說了出來。而且,關於接任人選,他也提出安徽巡撫裕祿、漕運總督楊昌浚、前兩廣總督曾國荃都可勝任。
朝廷的回覆還是要他安心靜養,可那顆心怎麼能安得下來!
還是在那一年,胡雪巖破產案發,阜康銀號等迅速倒閉,朝廷下旨,命兩江總督左宗棠負責此案。除令左宗棠「提該員嚴行追究」外,還要求左宗棠給相關各省發公文,「著該督諮行該省督撫查明辦理」。胡雪巖籍貫浙江,當時也住在杭州,按道理該由浙江巡撫和閩浙總督辦理才是,因為兩江總督的轄境並不包括浙江在內。
事實上,最早在密查胡雪巖欠款及其在浙江的財產時,大約是怕他向胡雪巖通風報信,朝廷並沒有知會左宗棠。
如今卻又把案子交給他負責,這到底是要網開一面呢還是要請君入甕?朝廷用意究竟何在?好在左宗棠問心無愧,儘管內心五味雜陳,也只能公事公辦;也好在朝廷最終對胡雪巖只是革職敕令其清償公私欠款,並沒有治罪抄家。
勉力堅持到第二年二月,朱家山河工完成,左宗棠再次請求開缺。這次,朝廷除賞假四月外,同時命令曾國荃署理兩江總督。有內閣學士認為,功勳卓著之臣不宜引退,應以國事為重,在任調理。
當年五月,左宗棠進京,再次入值軍機。
同年七月,已經在滇粵邊境乃至越南境內和中越雙方纏鬥了一年多,佔了大便宜的法國人得隴望蜀,企圖強行進入中方邊境,佔領官軍陣地。大敗虧輸後,改為派軍艦炮轟馬尾造船廠,突襲我閩江船艦,時在光緒十年七月三日。
三天後,中方對法宣戰。再三天後,朝廷命左宗棠為欽差大臣,督辦福建軍務。
曾經的閩浙總督以欽差之身再次來到福州,自法國進犯以來一夕數驚的全城軍民至此人心大定。左宗棠自己也頗有感慨,自同治五年離開福州到現在,已經是十八年過去了。
記得當初離開福州遠赴蘭州,因福州軍民籲請不止,朝廷曾有諭旨,「俟甘肅底定,朝廷不難令左宗棠復來閩也」。
如今,他真的回來了,卻依然是赴危急難意在滅火。也就是說,放眼全國,依然是內外不寧亂麻沸湯之局面。
左宗棠再次強撐病體,調兵遣將。臺灣要增派援軍。內地防守也要加強,還要仿效在湖南訓練湘勇之法,訓練並組建漁民團練。
還是在七月底,經左宗棠舉薦,朝廷任命楊昌浚為閩浙總督,領兵督防臺灣。曾在陝甘幫辦軍務的楊昌浚再次成為左宗棠的得力助手。
楊昌浚調兵遣將,率駐防在江南的湘軍四個營、浙江一個營,由駐地江蘇淮安起程赴閩,並派員赴湘招募兵勇十個營。
八月下旬,楊昌浚到達福州。時基隆失守,法軍進攻重點轉向臺北,守將劉銘傳飛書告急。楊昌浚心急如焚,立即調撥兵勇,渡海增援,並派員由澎湖淺水小口運送餉械赴臺,以為接濟。九月五日,臺灣全部海口皆為法軍所封鎖,閩臺交通完全中斷。楊昌浚既要設法接濟臺灣守軍的糧械餉銀,還要保證閩臺間信息不致中斷。
就這樣,以臺灣為焦點,中法雙方鬥智鬥勇,至第二年二月,官軍全部順利渡臺,終於挫敗法軍,確保了作為東南七省屏障、南洋樞紐的臺灣平安無虞。
也是在那個月,被派往滇粵前線的左宗棠部將王德榜,率定邊軍,會同前廣西提督馮子材,大破法軍於諒山。
兩路進攻都沒佔到什麼便宜的法國再次提議講和。
中法之戰結束,作為欽差大臣的左宗棠病情也愈發嚴重了。他疏請回京復命,並再次懇請回鄉治病。朝廷又是賞假一月。就是在休假期間,左宗棠還在建言獻策,認為「臺灣孤注大洋,為七省門戶,關係全局,請移福建巡撫駐臺灣,以茲震懾」。稍後,左宗棠直接提出了臺灣設省的主張。朝野諸多有識之士也無不認識到臺灣戰略地位之重要,認為建設臺灣、鞏固海防已是刻不容緩。
光緒十一年七月,左宗棠再上奏摺,總結歸納臺灣建省的理由有三:一、今日之事勢,以海防為要圖;二、臺灣每年出產及關稅,較之廣西、貴州等地為多;三、臺灣孤峙大洋,為七省門戶,關係全局非淺。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那個七月,左宗棠於福州遽然離世。
那一天其實是有預兆的。病榻上的左宗棠想吃湯粉,就是湖南人愛吃的那種熱熱辣辣的牛肉米粉。廚子老王就做。結果,莫名其妙地,下在鍋裡的米粉好端端斷成截截,筷子都沒辦法往起撈。老王目瞪口呆又束手無策,多少年啦,何時有過這樣的情景!
一旁的代福跺足而嘆:完啦,完啦,中堂大人要不好啦!急得團團亂轉的老王厲聲呵斥,罵代福就是個蠢寶,還讓代福不得妄言胡說。
一屁股蹲坐在地的代福號啕大哭:跟隨中堂多年,我代福多少也有點文墨了。這就叫天人感應,這就叫肝腸寸斷、肝腸寸斷啊!
一語成讖。那天晚上,福州城東北角城牆突然崩塌長達兩丈,但牆下民居卻安然無恙。然後就是大雨如注。再後噩耗傳出,城中巷哭失聲……
幾天之後,和噩耗一起報到京師的,還有左宗棠最後一封要求請假治病的奏疏。
左宗棠就這麼走了。四個月之後,胡雪巖也在毀譽銷骨貧恨交加中鬱鬱而終。
左宗棠就這麼走了。離世之前,兒子孝同和媳婦寸步不離守候在左宗棠身邊。只見左宗棠嘴唇費力地蠕動不停,似乎是在念念有詞。孝同貼耳過去,總算聽清父親念叨的,正是當年鄉人調侃他的村野之言:桂在堂,娶個郎,呷掉一倉谷,睡爛一張床……
左宗棠就這麼走了,好在他曾經篳路藍縷嘔心瀝血且一直茲茲念念的心願都已達成——
光緒十年九月,上諭發布——
前經左宗棠創議改立行省,分設郡縣,業據劉錦棠詳晰陳奏,由部奏準。
著照所議,添設甘肅新疆巡撫、布政使各一員。
授劉錦棠為甘肅新疆巡撫,仍以欽差大臣督辦新疆事宜。
以甘肅布政使魏光燾為甘肅新疆布政使。
這標誌著新疆行省正式建立。劉錦棠為首任甘肅新疆巡撫。
這在左宗棠生前就知道了。他不知道的是——
就在光緒十一年,經駐英法大使曾紀澤據理力爭,進口鴉片加稅之事得以敲定,雙方於該年六月七日在倫敦籤字畫押。美中不足的是,稅釐額度不是左宗棠生前力主的每箱百斤徵銀一百五十兩,而是雙方反覆拉鋸,最終落實為每箱百斤一百一十兩。
還有一件就是,光緒十二年十月,朝廷下詔,將臺灣從福建分立成省,成為繼新疆之後中華第二十個行省。作為左宗棠的傳人,楊昌浚於此也是功不可沒。
左宗棠去世三年之後,也就是光緒十四年(1888年),楊昌浚調補為陝甘總督,再回蘭州。正是在重回蘭州的路上,看見沿途被稱為「左公柳」的當年西徵大軍所栽之樹不少已遭盜砍盜伐,有的被攔腰而截,有的被兜頭而斬,還有的只剩下一截光禿禿的樹樁……
觸景生情,睹物思人,百感交集,心痛不已。楊昌浚仰首望天,籲嘆連連,最終吐出了八個字,不知是問天問地還是在問自己——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七月,甘肅再次發生民變,且很快就席捲湟中、河州、狄道一帶。身為總督,自然守土有責,但楊昌浚始終牢記著當年左宗棠所說的「殺人之中,亦有禮也」的老話,對官兵約束甚嚴,不肯大開殺戒濫殺無辜,終因防範不嚴,鎮壓不力先被朝廷革職留任;十月,又被徹底開缺回籍。
再次罷官,心情卻並無上次的鬱悶沮喪,帶有特殊家鄉風味的紅薯、豆腐和苦瓜也是怎麼吃也吃不夠、吃不厭——以至被鄉人笑稱為薯蔬總督——完全就是一副欣然陶然樂不思蜀之狀。深感慶幸的楊昌浚只是偶爾會嘟囔出一句:不求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難道不是嗎,在亦師亦友的左中堂左大人的提攜關愛下,自己從湖南鄉間走出,並能進則殺伐決斷文治武功,退則吟詠田園晴耕雨讀,實在可以說是功德圓滿,此生無復可求。
難道不是嗎,左中堂左大人晚年是多麼渴求能重溫一段舊時的田園時光啊!
可一直到死,他老人家都未能如願,實在是讓人心疼不已,哀哉嗚呼!
第十四章:樹猶如此 人何以堪 五
第十四章:樹猶如此 人何以堪 四
第十四章:樹猶如此 人何以堪 三
第十四章:樹猶如此 人何以堪 二
第十四章:樹猶如此 人何以堪 一
金池找到#新疆、臺灣設行省可以說左宗棠最大的歷史貢獻,在晚清「四大重臣」中應該排在第一位。#你認為呢?留言分享,隨時精選置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