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歐寧和左靖圍繞安徽省黟縣碧山村開展了名為「碧山計劃」的鄉村建設運動。但一直到2010年,這兩位通過詩歌在上世紀90年代結識的朋友,其主要的工作方向基本還是聚焦在包括設計、電影、紀錄片和詩歌在內的城市文化。
都市文化成為藝術界的話題始於1990年代中期。1992年左右,著名策劃人慄憲庭推出的玩世現實主義和政治波普在冷戰結束後開始亮相國際。中國在政治地緣意義上的特殊性雖然使得這些風格在學術和市場上備受青睞,但也帶來了在市場經濟和城市化過程中成長起來的更年輕藝術家們的身份焦慮。
在他們看來,從政治地緣學的角度對中國當代藝術的推崇,遮蔽了實際發生的多元試驗。在這個背景下,既為了擺脫後冷戰視點的偏見,又為了強調中國身份的特殊性,年輕的藝術家和策劃人選擇用都市文化的研究來刷新中國當代藝術的語言資源和文化背景,同時和當時在國際上興起的對於非歐美區域的都市文化和視覺文化的研究產生關聯。
在這樣思潮的影響下,新的藝術媒介上出現了融合建築、電影、設計和藝術實驗的跨門類特點,而在呈現方式上也由單純的藝術展覽,轉向了通過田野考察採樣,再通過學術研討進行觀念演繹,然後進行多元的視覺呈現,以期超越早期當代藝術中圖像化的膚淺政治介入方式。毫無疑問,「碧山計劃」雖然是一個鄉村建設的文化運動,但是卻保留了早期那些都市文化運動的多元綜合基因。這無疑和發起人歐寧和左靖有著密切的關係。
左靖一直是獨立影像和電影的推動者,同時也堅持當代藝術批評寫作和展覽策劃。而歐寧相對而言則多一些藝術實踐的特色,從2002年開始,他先後對廣州三元裡和北京大柵欄進行城市文化研究和記錄片拍攝。特別是對於廣州三元裡這些「城中村」的研究,使他意識到中國的問題並非完全是都市問題,而是都市和農村的一體兩面。
2005年開始,他們開始注意到興起於20世紀初且在30年代達到高潮的「鄉村建設運動」。鄉村建設運動之所以吸引他們是由於知識分子的烏託邦情結,烏託邦情結從現代主義時期開始就一直讓藝術家魂牽夢繞。以晏陽初和梁漱溟為代表的鄉村運動在中國是一個被中斷的計劃。
在歐寧看來,建國以來的農村改造,以合作化運動開始,經過私有制改造,最後到「人民公社」,雖然融合了鄉村運動的某些特點,但並未給農村帶來實際的活力,它們不僅改造了農村的社會結構,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伴隨著市場經濟發展,農村還成為了城市的附庸和壓榨對象。歐寧承認美國作家Erwin S. Strauss1985年出版的How to Start Your Own Country,以及隨後各地藝術家的各種建立烏託邦的行為(比如斯諾文尼亞的Neue Slowenische Kunst),對他們啟發頗深,因為「這些烏託邦實踐拓展了人類在常規主權國家之外的政治經驗」。
為此,他們把自己以及參與這個項目的所有藝術家稱為「碧山共同體」,而「碧山共同體」並非是我們聽說過的當代中國農民面對生存困境的愚昧的個人立國行為,如彭嫣菡所說:「碧山計劃是一個關於知識分子回歸鄉村,接續晏陽初的鄉村建設事業和克魯泡特金(Peter Klopotkin)的無政府主義思想,重新啟動農村地區的公共生活的構思,它主要是針對目前亞洲地區迫人的城市化現實和全球農業資本主義引發的危機,試圖摸索出一條農村復興之路。」
碧山在安徽黟縣,距離黃山機場一個多小時,屬於黃山和黟縣旅遊區的一部分。在歐寧和左靖眼中,「現有的單一旅遊開發模式既不關心農村自然生態的保護和發展,也不致力於傳統農耕文化的傳承與復興,只是讓更多遊客蜻蜓點水到此一遊,觀看毫無生氣的樣本,無法激起對鄉村重建的更多參與。這同時也打破了前來尋訪鄉土中國的人們對鄉村的淳樸想像」。
而他們計劃在碧山村創建的「碧山共同體」 ,「起自對農業傳統的憂慮和對過度城市化的批判立場,它是一個關於知識分子離城返鄉,回歸歷史,承接本世紀初以來的鄉村建設事業,在農村地區展開共同生活,踐行互助(Mutual Aid)精神,減低在城市中盛行的對公共服務的依賴,以各種方式為農村政治、經濟和文化奉獻才智,重新賦予農村活力,再造農業故鄉的構思」。
碧山計劃首先通過邀請藝術家、建築師、鄉建專家、作家、導演、設計師、音樂人和學者來到來到碧山,在碧山進行田野考察和工作坊項目,同時也邀請本地的民間藝人參與合作,共同舉辦展覽、戲劇和舞蹈的演出。歐寧還在當地建設了「水牛學院」用來進行教育和講座項目。在他們看來,這既是知識分子返鄉的一部分,同時也是重新恢復鄉村的文化生活和社區凝聚力的一部分。
與之相匹配,他們還邀請了平面設計師和產品設計師參與,試圖恢復和現代化當地的一種傳統食物「漁亭糕」並將其市場化。類似的行動還包括邀請建築師和設計師與當代手工藝人合作新的手工藝產品。這些都是對於鄉村文化的一種「活化」處理,並將其轉化為生產力。除此之外,他們的活動還包括和國際大學建築專業合作,在當代開展鄉土建築保護調研的夏令營。他們認為在「活化」之外,如果這些本土文化藝術的某些質素能轉換成當代建築和設計的語言,則是鄉村建設的另一種延伸。
碧山計劃是一個在延續中的、步履維艱的鄉村建設計劃。和很多鄉村建設者一樣,他們反對大資本對於鄉村的掠奪,因此,他們反對NGO,甚至也反對世界銀行的試驗區模式。碧山計劃的費用基本來自於歐寧和左靖參與的國內外策劃項目,通過在這些項目中推廣碧山計劃來分享這些項目的費用。而這在爭取經費的同時也使其不僅被中國的藝術機構和大學所了解和分享,同時也引起了國際組織包括亞洲協會這樣機構的關注。
碧山計劃更多的挑戰還包括知識分子如何建立和鄉村幹部乃至政府之間在經濟和政治上的信任,也包括鄉村建設對於利益的追求和知識分子理想主義之間的矛盾。伴隨著碧山計劃在各種場合的出現,包括筆者在內的很多人開始都誤解這個活動是一個被偽裝的藝術家在鄉村購地的項目,直到後來隨著活動持續推進,這些疑慮才被打消。即使在當地,當「碧山豐年慶」開始的時候,所有村民免費參加活動,卻被部分村民理解為搞旅遊投資賺錢。因此,碧山計劃潛在的危險還在於很有可能在重建鄉村社區生活或者活化鄉村文藝時導致別的階層利益受損而受到打壓和驅趕。
碧山計劃在文化和藝術生產高度資本化的今天,無疑是一個理想主義的行為。它是上世紀90年代以來藝術中都市文化研究的延續而不是對抗。碧山計劃促成了知識分子的返鄉,為知識分子提供了比城市中更多的介入社區事務的可能性,以各種方式為社區的政治經濟文化貢獻力量,而這些將會成為未來知識分子角色的預演。隨著碧山共同體不斷擴大,其影響力將在一個開放的態勢中得到延續。
更為重要的是,如果說上世紀90年代的都市研究將中國當代藝術從冷戰思維的狹隘立場中解救出來、賦予藝術家一個新天地的話,那麼,碧山計劃則賦予了藝術家和中國社會更深入接觸的機會和空間。由於它關注的是當代鄉村文化建設的可能性,對鄉村文化的傳統進行了啟動和再生設計,因此有可能促成鄉村和文化的復興。對於都市而言,碧山計劃在各地開始的創意文化產業園的思路則提供了另一種逆向的可能,他們並非要製造一個孤立死板的城市景觀,而是延續活化和再造的思路,在創造鄉村建設模式的同時,也賦予在都市中探討構築真實的社區文化共同體的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