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龔曉明離開工作了15年的協和醫院,是因為新醫院可以讓他多點執業,還可以試驗國外的那種住院醫生培養體系。原來在一個科室裡都是圍著幾個專家轉,他們長期佔著手術臺,年輕醫生沒有成長機會。他要有了自己的小環境,會培養手下的年輕醫生,四五年內就能獨立做一些手術,不用像他那樣耗費10年的時光。
2013年7月29日,龔曉明和往常一樣出門診,從永遠熙熙攘攘、人滿為患的大門口上到2樓。工作了15年之後,這是他最後一次在協和出門診。攝影_劉浚
1
人們總以為離開自己熟悉的地方,一定會充滿眷戀。但其實不是,至少對龔曉明來說不是。2013年7月29日,他和往常一樣出門診,從永遠熙攘、人滿為患的大門口上到二樓的婦產科。工作了15年之後,這是他最後一次在北京協和醫院出門診。
龔曉明41歲,北京協和醫院婦科副教授、副主任醫師,他自然成了很多人眼裡的專家。但他從外表看沒什麼專家的派頭,圓臉且白,講話總是很客氣,倒更像是一個青澀的實習醫生。
龔曉明那天的第一個病人,是個年輕女孩,戴個小紅眼鏡,是個先天性無陰道的患者。這種病很少見,但因為龔曉明在好大夫網站上治療先天性無陰道的口碑極佳,很多人也就慕名前來。龔曉明給小紅眼鏡做了體查之後,問了些基本的問題,又讓她做一些基礎的檢查──B超、染色體檢查。染色體檢查在協和排隊就要排半年,他建議小紅眼鏡去別的醫院查,小紅眼鏡當時就愣了,「別的醫院?比如?」他說,「比如海軍總醫院啊,他們一周就會出結果」。龔曉明給小紅眼鏡的治療方案不是花費上萬元的手術,而是讓她先用簡單的頂壓法試試。「買一個磨具來點壓」,他給她看了模具的樣子,又告訴她淘寶上就能買到。其實就是個成人玩具,只要花16塊錢。
隨後看的幾個病人都是老病人,又來複查。他跟她們說了他即將辭職去上海,但會定期回到北京,在美中宜和醫院出診。一旦有需要,還可以去那兒找他。有些婦科疾病復發率很高,龔曉明幾年前就開始做一個資料庫,整理了他的患者的就醫信息,甚至還保存著一些人的手術錄像,一則是為了研究,另外也方便患者將來的就診。
在龔曉明診療的過程中,不斷有人敲門,那些都是要求加號的人。看門診的這些年,他會儘量滿足她們。那天診室門口也和平時一樣,擠滿了二十幾歲到五六十歲的女人。只要門一打開,還是會有五六個人同時擠進來,要求「加號」。
一個40歲的女人從內蒙古趕來,之前在當地醫院做過錐切手術(婦產科切除子宮頸的一種手術),兩個月開始性生活後就會出血。龔曉明翻看她之前的病歷,沉默了一會,又把病歷給身後的助手,讓他也瀏覽一遍。最後給她的建議是,根本不需要用藥治療,可以試著用口服避孕藥調整月經周期三個月。患者走出門去,他才回頭看了助手一眼說:「這是典型的過度治療。」在來見龔曉明之前,她在內蒙古當地的醫院已經做了兩次陰道鏡、兩次TCT和HPV檢查,檢查治療花了6000多塊錢。
另外一個姑娘從江西來,26歲,剛結婚沒多久就查出來有個10釐米左右的子宮肌瘤,當地幾個醫院給她的治療方案都是把子宮切除,對於沒生孩子的女人來說,這比被判死刑強不了多少。龔曉明的判斷是子宮能保留,也不用做開腹手術,用微創方法做手術也可以。但龔曉明不在協和接任何手術了,他很快就要離開了。
1個月之前,龔曉明就在好大夫網站上公布了將從協和辭職的消息,他本以為門診會很早結束,但那天的門診還是看了將近30個病人,到12點才結束,他甚至不得不拒絕了一些沒跟他預約就來加號的患者。
2
相當長一段時間,龔曉明並沒意識到自己成為了新一代的「名醫」。最初他以為,患者來找他就是因為協和或者協和婦科的名聲。求醫浪潮洶湧幾十年,其實逐漸有了細微的變化。人們最初追逐大醫院,然後追逐有名的科室,現在逐漸地開始追尋名醫。幾年前在北京看病,人們都知道看骨科要去積水潭醫院,看心臟科要去安貞、阜外,看眼科要去同仁,而看婦產科就都湧向協和醫院,但那時很少有人能記得住醫生的名字。這兩年,很多患者開始衝著他的名字而來。
這種變化開始於幾年前。龔曉明出門診,發現患者一下子就增多了,多到他招架不住的程度。另外一件讓他奇怪的事兒是──來找他看子宮肌瘤的病人越來越多,他卻從來沒想過要把子宮肌瘤當作主攻方向。
變化的源頭在於網際網路。龔曉明一直對網際網路就很著迷,自己也創辦了一個網站──中國婦產科網,不過那個網站針對的用戶都是醫生。後來知道有個面向患者的網站──好大夫網站創建了,就也開始接觸他們網站的人,「最開始2008年的時候,就是想看看網際網路產品他們是怎麼玩的。上上網站,回答一些問題。很多病人說想加號,我就說好吧,你就某某時候到醫院來找我,我給你加號。」但加號的人越來越多,他就受不了了。龔曉明後來就讓好大夫開發了一個新功能──預約加號,每天開放10個號到網絡上供有需求的人去預約。好大夫真的把這個產品做出來了,龔曉明更覺得這事兒蠻有意思。他當時並沒想到,那個網站很快就被大眾接受了,而且還很快捧紅了一批醫生,包括龔曉明自己。
龔曉明現在覺得,好大夫的價值在於,它把醫生作為推廣的主體,而不再把醫院作為推廣的主體。「在未來的市場上,會起到顛覆市場醫療模式的作用。」不過在當時,他還沒能看到這麼遠。
好大夫上,每個醫生都有自己的主頁。龔曉明的主頁上,最初他的幾個子宮肌瘤患者做出評論,講龔曉明醫術的精湛,人也溫和,能為患者考慮……子宮肌瘤本來就是婦科的高發疾病,後來的患者讀過那些評論,就奔著龔曉明名字去了協和。直到有一天,找他看病的90%的人都是子宮肌瘤患者,他才意識到網絡起到了多大的作用,雖然他「從沒想過做子宮肌瘤專家,但後來大多數患者都是子宮肌瘤病人,不專也得專了」。
過了一年,龔曉明在好大夫網站上子宮肌瘤治療的患者投票排名升到到第一,越來越多的患者因為他的好口碑來找他就診,掛他的號變得更難,需要搶,有人稱他是子宮肌瘤方面的專家。他開始覺得很難接受,「婦產科方面郎景和教授才是真正的專家,我哪兒算專家,只能說是老百姓喜歡的醫生」。他甚至和好大夫當時的CTO還爭論過這個問題,他認為真正的專家應該經過同行評議,但對方說,「老百姓只關心到底誰能給他們看病,並且把病看好,那些根本找不到的專家對他們毫無意義」。
對於患者來講,在乎的事兒其實非常簡單──能掛到號;醫生能耐心聽她們多問幾個問題;其他醫生要摘自己子宮時,他能保住它;別人要做開腹手術時,他能用微創的腹腔鏡做;別人做手術用大切口,他可以做小切口,疤痕小,漂亮……都不是什麼醫學難題的小問題。誰是學科權威,完全不重要。
又過了兩年,通過微博、微信等社交媒體,一批醫生被大眾熟知了。急診科女超人於鶯、協和章蓉婭、協和張羽、龔曉明……協和的若干年輕醫生,每人粉絲數都有幾十萬、數百萬。這些醫生並不是傳統意義上泰鬥級的老專家、老教授。他們都還只是三四十歲左右的副教授。從醫經驗不是最長的,但思維是全新的。他們寫科普文章、辦醫學知識講座,出書、辦網站,在微博、微信上發表自己對於中醫治療的看法……在老一輩協和精神──「自省、專注和慈悲」之上,又增添了一些現代氣息──開放、活躍、注重溝通。他們是以嬉笑怒罵鮮活的面孔出現,不沉悶、不古板,偶爾還會因為「過激」言論,受到領導批評。
協和婦科教會了龔曉明很多東西,但他現在將會有更大的空間。攝影_孫炯
3
龔曉明少年時,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當一名醫生。學醫,其實是他父親幫他做的選擇。父親覺得他不太守規矩,社會又有那麼多變動,應該做一個有技術的活,不用求著別人,學醫的總會有飯吃。龔曉明覺得父親說的有道理,就去協和學了八年醫。
畢業後去協和婦產科,倒是他自己的選擇。他本來想當一個內科醫生,但是在消化科實習四星期裡,碰到幾個肝硬化晚期腹水的病人,眼睜睜看著他們每天被痛苦折磨,醫生又沒什麼辦法。他能做的就是利尿、放放腹水。有個病人當時給他印象挺深。已經到了晚期,家屬就跟大夫說,能不能請幾個外面的氣功師給他發發功。主治大夫說,「我們也沒辦法了,你要請就請吧。」龔曉明就覺得內科大夫實在是幹不了什麼,治不死、也治不好,就想著轉到手術科室去,而所有手術科室中,協和的婦產科又是最強的,他就到了婦產科。
他當時去婦產科還有一重心思,婦產科屬於短平快的一個科室,手術兩三個小時就完,原以為不會太累。他曾經去外科實習,跟的第一臺手術就從早晨八點做到了晚上六點,累壞了。晚上他撤了,病人再次出血,主刀大夫又上了手術臺。但後來他才知道,婦產科其實更辛苦。生孩子很多都在半夜,忽然把醫生叫來,值班醫生基本不能睡覺。他在當住院醫生時,曾經24小時內接了11個孕婦急診,接生13個孩子,破了他們科當時的紀錄。他後來說,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重新選擇,他會選眼科。「小而精,開個車,在車裡就能完成手術,根本不用別人幫忙。」但當然那已經不可能了。
龔曉明1998年大學畢業進入北京協和醫院,熬了10年才有了獨立做手術、收治病人的機會。他後來講起做住院醫生的日子,很輕描淡寫,「每天就是開化驗單、寫病例、拉鉤(手術時配合主刀醫生,拉住傷口)」,大學畢業以後,他三分之一的同學出了國。國外的婦科醫生四五年之後,就已經可以獨立手術了,那一度讓他很羨慕。住院醫的那段日子,也是最辛苦的,早上7點前必須到醫院,隔天就要值夜班,若干年的工資都只有每月三四千,但那時他並沒有想過離開協和,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儘快地獨立做手術。
不過龔曉明後來回想,他經歷過最驚心動魄的一場手術,真不是他自己獨立做的,是在給別人當助手時。一次,病人手術中出血,下不來手術臺,龔曉明想盡了一切辦法止血,他用手壓著止血,壓了3個多小時,一放鬆,病人就可能會死掉,非常驚險。病人終於救過來,那種成就感,也是他願意繼續做醫生的原因。
4
我第一次見到龔曉明,是在今年2月。我去年體檢時,查出卵巢雙側巧克力囊腫。想去協和婦科看病,但掛個號就耗費了兩個月,試驗過各種方式之後,最後只掛上了一個不能做手術的小大夫的號,她只給我開了些化驗單。後來只好託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他推薦了龔曉明幫忙。
龔曉明那天在協和西院出診。我在一個老舊的診室裡找到他,有個助手坐在他旁邊給一個患者記錄,他在給另一個患者看病。我和另外兩個患者,就在兩步之遙處等待加號。在等待的時間裡,我無事可做,就聽他們問診。他助手在給一個女孩子寫病歷,詢問病情。女孩子一一作答,問到最後一個問題,女孩子說,「原來挺規律的,兩個月之前不太規律了,應該是因為我去大連吃了一頓大螃蟹。」我聽了差點樂噴。
另外一張桌子上,龔曉明正在跟另外一個病人商量她的手術問題,那個女孩子好像是長了一個腫瘤,但太大了,手術並不方便,龔曉明要先用藥物,讓腫瘤縮小一點。就診中不時有患者進進出出,他被很多患者同時包圍著。我覺得整個過程非常滑稽,這完全不是我想像中的協和醫院。病人隱私沒什麼保護,醫生的尊嚴也輕易地受到挑戰。
等了一陣子,他給我看了病,開了一摞術前化驗的單子,當我排完各種隊,把化驗結果再交給他看時,已經是一個月以後了。他讓我回去等住院通知,我問他預計會在什麼時候,他說,「這很難說,可能需要一兩個月,但這已經是很快了」,去年龔曉明去美國進修了一年,在等候住院的老患者比較少,換以前,時間得更長。
在那之後,又是漫長等待。四月的一天,我正在出差,忽然接到一個電話,是協和的一個住院醫生,通知我第二天去協和住院,準備第三天手術。我說那不可能,我還在外地,她說了句,「那你就繼續等吧」,電話就掛了。我當時猜測是什麼人臨時取消了手術,讓我替補。但半個月之後,我又接到了一個類似的電話,還是讓我第二天住院。我仍然拒絕了。我根本無法想像,可以不提前做出安排,丟下手上的工作和接下來一段時間的安排就走掉了。但我依然惶恐,怕手術真的會無限期拖延下去,但好在第三個意外電話打過來時,我準備好去住院了。
我被分配到一個6人的病房。住進去我才知道,每個人都是「又意外、又驚喜」地住進的醫院。病房的樣子讓我立刻覺得自己回到了80年代,屋裡悶熱、空氣惡濁。
手術前出了一段插曲,原定的手術時間是周一下午四五點,忽然提前到下午一點,但我的親屬還沒到。(我後來才知道,在協和爭奪手術臺就像是一場戰爭,為自己的科室爭奪出一個臨時加手術的機會,醫生必須非常努力。)當著五個病友的面,我脫光自己,然後躺在手術車上,護士用一床被子把我裹了起來,推往了手術室。那是婦科每個手術病人都要經歷的尷尬場面。
手術過後夜裡是難熬的時刻,麻藥過了,傷口微微疼痛。右床一個女人在打電話痛罵自己老公,把她丟在醫院不管;對面床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在給不同的前男友打電話哭訴她的痛苦;右床一個老太太剛做完惡性腫瘤切除,即使夜裡,也有男性家屬留在留守,他走來走去,數次我剛剛睡去時,他碰到我的床,又把我驚醒了。我真無法想像,我這是住在全國最有名的醫院裡。但考慮到每天住院的床費只有30塊錢,在星巴克連買一杯咖啡都不夠,我也不能抱怨什麼。
手術完成之後,我又在醫院住了兩天。兩天裡醫生只給我開過八片藥,四片維生素C,還有四片補血的鐵片,我在住院之前就有點貧血。沒有打過一個抗生素吊針。甚至中間有一天忽然發燒到38攝氏度,住院醫生來看過,也很淡定地說,「多喝點水」。燒很快自然退了。我也很快出了院。
至於龔曉明,我的主刀醫生,他手術前幫我做過一次術前檢查。手術後每天早晨巡房時,他也會出現,但我恢復良好,所以交談不多。
5
2013年4月下旬,也就是在給我做完手術沒多久,在好大夫網站上,龔曉明發布了一條消息,他將在私立醫院美中宜和出診,可以電話預約,除了急著看病的患者,那條消息並沒太多人注意。
隔了一個月,龔曉明又在紐約時報中文網發表了一篇文章,寫了去年他在美國學習的經歷,比較了中美醫療差距。這篇文章引起了廣泛的關注,2003年SARS之後至今,醫改喊了十年,醫生撰文來談自己對醫療改革的看法並不太多見。
龔曉明發現了好多有意思的差別。在美國大城市、小城鎮醫療水平基本沒有差距,醫院也不分層級;全國知名的醫生也不是在大型「三甲醫院」執業,而是在街邊租了棟樓,和自己學生合夥看診所開門診;他們的婦產科有美國婦產科學院發布的統一的規範,不像中國各家醫院對同一疾病也沒有統一的規範,一種病若干種治療方法,患者看個病非要在全國範圍內找個權威,要不根本不放心。
在這些普通人都能感受到的差異背後,還有一個醫生們非常關心的問題──美國有完備的住院醫培訓制度,以他從事的婦產科為例,四年住院醫結束,醫生就可以獨立開展產科工作以及一些類似子宮切除這樣的手術,在協和卻要為此等待十年。
他根據當時的觀感,還提出了自己的一些建議──建立全國性的住院醫培訓制度,開放多點執業,還建議取消醫院級別評審,取消手術級別分類等限制醫院發展的制度。
從文章能夠看出,龔曉明對於醫院和醫生該提供什麼樣的服務,採用什麼樣的方法來切實可行地改變現狀,有著清晰、系統的看法,但他所提的大部分問題是一個體系的問題,僅僅作為一個醫生,他還無力改變什麼。只有多點執業這一條,是他可以嘗試的。
其實多點執業在國外非常普遍。美國、日本、德國等很多國家都有成熟的經驗,允許醫生每周安排一到兩個工作日到其他醫院行醫,然後再找其他時間,把在公立醫院的時間補上。
2011年,北京、上海、深圳等城市也開始試點,放開了醫生多點執業。但前兩年並沒有多少醫生開始嘗試,主要是醫生所在的醫院不批准。去年年底全國著名的心血管專家胡大一加入了外資醫院和睦家;今年初,上海血管外科醫生張強去外資醫院沃德出診,他們毫無顧忌地談多點執業的好處,媒體多有報導。讓很多醫生「蠢蠢欲動」,醫生多點執業在今年終於形成一個突破,龔曉明很快也加入其中,在他另外一篇文章中他提到「我要下河摸石頭」。
多點執業對於很多醫生來講,解決的是最實際的問題──收入。在外資醫院做一臺手術,醫生的直接收入會在5000元左右。在公立醫院,就幾百塊錢。名醫時代來臨,患者越來越意識到檢查、設備在哪兒都一樣,最重要的是那些給自己看病的醫生,很多人會跟著醫生,轉去外資醫院看病,掛號容易,醫療服務也更好。
在龔曉明看來,多點執業也是解決醫生培訓配套的一個措施,如果專家們都在公立醫院把著手術臺子,那麼年輕醫生就沒有機會,多點執業讓專家改善服務態度,並且用市場化的方式來解決醫生在教學醫院內放手的問題。
對於多點執業,目前各個醫院的態度都是──默許,但是並不籤字,不表示正式的同意。龔曉明後來遇到了同樣的問題,但他還是覺得這是將來的一個方向,堅持想在這方面做些嘗試,這也成為他後來離開協和的部分原因。
6
7月中旬的一個下午,我去了美中宜和,龔曉明就是在那兒出診,做多點執業。美中宜和裡沒有四處排著的長隊,也沒有挨挨擠擠的人,很像是美劇裡的醫院,人不多,安靜,很有秩序。
龔曉明出診的時間是下午3點。有一個專配的護士作為他的助手。他在美中宜和的掛號費是420元(協和7塊),病人一般前一兩天打個電話,就可以約上。他會把每次看的病人控制在15個左右,這樣,留給每個人初診的病人可以有20分鐘的問診時間。
美中宜和的門診,患者花費的時間會比別的醫院少。如果需要化驗,也無需排隊交錢,在電腦上開好單據,護士帶著就去做了。如果需要做B超,龔曉明就會和患者到隔壁的房間,他來親自做。(我之前在協和做同樣的B超檢查,預約排隊就等了10天。)
那天,我印象挺深的是一個50歲左右的女人,很文雅。龔曉明看她的病歷,發現她昨天剛在協和看過另一個醫生。她的病情也不算複雜,就問她為什麼要再來找他。她說,好不容易掛的協和的號,但見了那個醫生,脾氣特別差,幾分鐘她就被氣走了。她長了個挺大的肌瘤,醫生看了B超結果,什麼都不解釋,上來就問她「你打算怎麼辦?」「那得聽您的呀!」「連子宮一起切了吧,你都這麼大歲數了,留著幹什麼!」那醫生說話沒好氣,病人就氣走了。
龔曉明聽了沒做什麼評論,只是把做手術、不做手術,留著子宮、不留著子宮的幾種可能性都給病人分析了一下。她最後做的決定還把子宮切掉。那病人後來跟我說,「我就是想讓醫生給我解釋清楚了,不能什麼都不跟我說明白了,就要切我子宮吧」。
另外一些找龔曉明看病的病人,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找他的目的就是安排手術。龔曉明會花一些時間了解病情和患者的意願,還要和患者一起來確定手術的時間。有個子宮肌瘤的病人,在幾家醫院看過了,都建議她直接把子宮切掉,因為她的肌瘤是多發的,子宮裡長了很多瘤。龔曉明還是決定保留子宮,幫她做肌瘤剔出手術。手術定在了門診的四天之後,那幾乎是所有化驗結果一出來,就立刻安排手術。
那天,龔曉明看了十五個病人,安排了三臺手術。在美中宜和,醫療服務不錯,但價格也會比公立醫院貴。雖然手術大小因人因情況而異,但一般的子宮肌瘤或者卵巢囊腫手術和住院費用,在美中宜和的價格要在3.5萬到4.5萬左右,在協和可能只需要六七千。但能接受這個價格的病人並不算少。
四天之後,在微信裡,看到了龔曉明發的一張數百個肌瘤的照片。他幫那個病人的手術做完了,剔除了400多個肌瘤,破了他的個人紀錄。去年,他在協和曾做過一個類似的手術,也有400多個肌瘤,但比這次的少幾十個。我後來特意問過龔曉明,這種手術是不是技術難度特別高,他說「這要的只是醫生的耐心,這是態度問題,技術是次要問題」。一些人會讓她把子宮摘除,這對醫生比較簡單。有些人覺得這樣的子宮留著也沒什麼意義,剔除了以後也還是會復發。但如果從患者的角度,一個三十歲左右,還沒有生過孩子的女人,她肯定想留著子宮。
龔曉明後來跟我說,現在的醫療行業。公立醫院就像是1980年代的國營飯店,愛吃不吃,完全沒有服務意識;私立醫院,就像是麥當勞,一進北京的時候,人人都覺得貴。但現在誰會覺得麥當勞貴呢?
從國營飯店到麥當勞,變化的是服務意識。龔曉明覺得,在醫療行業也是一樣的道理,絕大部分的醫生,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提供的是醫療服務,既然是服務,就要態度良好,從患者的角度考慮問題。
從患者角度考慮問題,醫生有時會收穫「驚喜」。去年那個剔了400多個子宮肌瘤的患者,上個月在好大夫上給龔曉明留言,她說──「龔大夫,告訴你個好消息,我懷孕了。」
7
龔曉明決定離開協和,去同濟大學附屬上海市第一婦嬰醫院。
十幾年前,網際網路剛興起的時候,龔曉明就自己做了一個中國婦產科網,網上放一些手術的視頻、資料,可以供婦產科醫生學習。開始只是自己玩玩的意思,後來越做越嚴肅,在業界也有了影響力。因為網站的關係,龔曉明認識了上海市第一婦嬰醫院的院長段濤。經常會有些聯繫,互相也熟悉。龔曉明早就知道段濤的理念跟其他公立醫院的院長不一樣,「段濤總是說公立醫院甲方觀念太重,服務意識缺失,我特別認可他的這個提法。」
公立醫院內服務缺失一直是龔曉明的感受。2003年,龔曉明就去美國進修過一次,影響了他對醫生這個詞的定義。一位叫Fukushima的醫生對龔曉明的影響特別大。Fukushima是龔曉明進修的那家公立醫院的主任。如果Fukushima在電梯旁等電梯,病人過來了,Fukushima會非常優雅地把電梯門一拉等著病人進去。如果病人剖腹產術後,下地很困難,他就會過去攙扶著病人。有的時候病人的孩子送到ICU去了,Fukushima會去拿自己的相機給病人的孩子照照片,然後晚上在家裡把那個照片打出來,第二天給病人送到床前去。那不是中國式的好人好事,就是一個醫生的服務意識。龔曉明覺得,以前其實是不知道該怎麼做一個好醫生,不知道什麼是服務意識,從美國回來就知道了。
今年,段濤再次邀請龔曉明去他們醫院婦科做副主任,猶豫了幾年的龔曉明這次答應了。雖然第一婦嬰醫院的婦科排名在上海並不是第一,但龔曉明覺得,那並不重要,那裡可能會有他做事的空間。
去年在美國,龔曉明就想得很明白。他以後想做的就是在公立醫院主要做一些教學工作,在外資醫院或者私立醫院多點執業,出門診、做手術。
一旦有了具體的病房、科室,他可以管理。他就可以試驗國外的那種住院醫生培養體系。原來在一個科室裡都是圍著幾個專家轉,他們長期佔著手術臺,年輕醫生沒有成長機會。他要有了自己的小環境,要培養手下的年輕醫生,四五年內就能獨立做一些手術,不用像他那樣耗費10年的時光。
另外,他也想能在一個範圍內推行美國婦產科學院那樣的規範,他希望把這套規範翻譯過來。像5釐米的子宮肌瘤,沒有症狀,是不是要做手術,這種問題,他覺得就直接按照美國定的那個標準執行就好。
龔曉明還想把中國婦科網的規模做得更大一些……可以做的事情很多,一切都剛剛是個開始。
漫長的學醫、從醫生涯之後,龔曉明愛上了自己的職業。協和婦科教會了龔曉明很多東西,但他現在將會有更大的空間。
「我知道,變革一個體系是非常困難的事情,但是如果不改變,協和醫院外面的長隊就永遠會存在,老百姓看病難的問題始終解決不了,所以,我願意嘗試改變,用國外現成的、成熟的模式,來改變我們的醫療。」龔曉明說。特約記者 葛馨 北京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