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廿載悠長學府,雙甲子薪火相傳。5月2日,在五四青年節和北京大學建校120周年校慶日即將來臨之際,習近平總書記考察北京大學,「國家一流,學術才能一流」、「廣大青年既擁有廣闊發展空間,也承載著偉大時代使命。要知行合一、做實幹家,面向實際、深入實踐,嚴謹務實、苦幹實幹,在新時代幹出一番事業。」美麗的燕園不斷迴響著總書記的殷殷囑託。從昨晚的報導中,講堂互動群中的聽友們欣喜地發現了習近平同講堂嘉賓杜維明、安樂哲、顧海良等人親切交流的畫面,紛紛在微信群中分享照片及電視截圖。而在講堂歷次嘉賓中,至少有7位來自北大:饒毅(54期)、杜維明(58期、113-1期)、潘維(61期)、張旭東(63期)、謝宇(97期)、安樂哲(113-4期)、顧海良(121期)。
文匯講堂第121期嘉賓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副主任、北大博雅講席教授顧海良(左一)
文匯講堂第113-4期嘉賓北京大學人文講席教授、博古睿學者安樂哲(右一)(聽友柳定毅央視截圖)
文匯講堂第58期、113-1期嘉賓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美國人文與科學院院士杜維明(左二)
北大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的發源地,近年來成立了全國第一家馬克思主義學院。5月4日,北大120歲生日之際,紀念馬克思誕辰200周年大會將在人民大會堂舉行。
五四運動源於北大,愛國、進步、民主、科學的五四精神始終激勵著北大師生同人民一起開拓、同祖國一起奮進。北大博雅講席教授陳平原(文匯講堂第120期嘉賓)今授權講堂刊發其為北大120周年校慶新編書作《作為一種思想操練的五四》中的一文,講述北大人如何與「五四」對話。
你問我為何一直關注和研究「五四」,道理很簡單,對我來說,這既是專業,也是人生。我1978年春上大學,趕上思想解放運動,那時候,我們模仿五四時代的「新青年」,談啟蒙,辦雜誌、思考中國的命運。後來念研究生,學的是中國現代文學,那就更得跟「五四」對話了。其次,我在北大讀博士,畢業後長期在這所大學教書,而對於北大人來說,「五四」是個值得永遠追懷的關鍵時刻。無論學術、思想還是文章趣味,我自覺跟五四新文化血脈相通。第三,這也與我近年關注現代中國大學命運有關。最近十幾年,在文學史、學術史之外,大學史成了我另一個論述的焦點。
在我看來,大學不僅僅是生產知識,培養學生,出科研結果,出各種「大師」,大學還有一個義不容辭的責任,那就是通過知識和思想的力量,介入到當代中國的社會變革裡。在我心目中,這是「好大學」的一個重要標誌。五四時期的北大,就是這樣的典型——它抓住了從傳統中國向現代中國轉折這麼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將其「才華」發揮到淋漓盡致。別看世界上那麼多一流大學,真有北大那樣的機遇、那樣的貢獻的,還真不多。在一個關鍵性的歷史時刻,深度介入、有效引領,乃至促成某種社會變革,五四時期的北大,讓後人歆羨不已。
我所學的專業,促使我無論如何繞不過「五四」這個巨大的存在;作為一個北大教授,我當然樂意談論「光輝的五四」;而作為對現代大學充滿關懷、對中國大學往哪裡走心存疑慮的人文學者,我必須直面五四新文化人的洞見與偏見。在這個意義上,不斷跟「五四」對話,那是我的宿命。
3月25日,陳平原做客第120期文匯講堂《致敬與分享:青春·奮鬥·責任》
1993年,在北大中文系「紀念五四學術研討會」上,我發表了《走出「五四」》。在當時的我看來,就像所有光輝的歷史人物或歷史事件一樣,五四當然也有其局限性。就拿學術研究為例,「五四」所建立起來的那一套學術範式,可簡要概括為:西化的思想背景;專才的教育體制;泛政治化的學術追求;「進化」、「疑古」、「平民」為代表的研究思路。這一範式,對二十世紀中國學術、思想、文化建設,發揮了很大作用,但也產生了若干流弊。政治學家討論激進主義的利弊,歷史學家重評儒家文化的功過,文學史家反省平民文學崇拜,所有這些,都是力圖在學術層面上「走出五四」。
當然,這種提問題的方式,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學術轉型,應該說是有關係的。受歷史情境制約,有些問題你一時難以公開討論,無法像魯迅那樣「直面慘澹的人生」。但是,這一學術轉折有其內在理路。八十年代流行宏大敘事,有理想,有激情,想像力豐富,但論述上稍嫌空泛。我們滿腔熱情做的,就是用西學來剪裁中國文化;那些對於傳統中國痛心疾首的批評,有真知,也有偏見。最大的貢獻是,我們用濃縮的辦法,重新接納洶湧澎湃的西學大潮。之所以提「走出五四」,是想清理自己的思路。八十年代的口號是「撥亂反正」,哪裡是「正」,如何返回?一開始想恢復五六十年代的思想文化,後來發現,那是建立在「五四」論述的基礎上。於是,我開始清理從晚清到「五四」所建立起來的那一套思想及學術範式。
「晚清」和「五四」兩代人合力完成中國文化從古典到現代的轉型
你問我為什麼把「晚清」和「五四」捆綁在一起討論?1990年代以前,學者普遍關注「五四」;1990年代以後,很多人轉而關注晚清。這是近二十年中國學術發展的大趨勢。我的立場有點特別,談論「五四」時,格外關注「『五四』中的『晚清』」;反過來,研究「晚清」時,則努力開掘「『晚清』中的『五四』」。因為,在我看來,正是這兩代人的合謀與合力,完成了中國文化從古典到現代的轉型。這種兼及「五四」與「晚清」的學術思路,使得我必須左右開弓——此前主要為思想史及文學史上的「晚清」爭地位;最近十年,隨著「晚清」的迅速崛起,學者頗有將「五四」漫畫化的,我的工作重點於是轉為著力闡述「五四」的精神魅力及其複雜性。
我可能是最早有意識地把晚清和「五四」捆綁在一起,加以認真辨析的學人。因為,我始終認為,就年齡而言,「晚清」和「五四」是兩代人;但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中國思想學術的轉折關頭,這兩代人面對同樣的問題,其知識結構與思想方式大同小異,可以放在一起討論。這還不算他們之間有很多人是「誼兼師友」。大家不要以為,「五四」的時候,梁啓超他們已經退出歷史舞臺,不再發揮作用了。
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和夏曉虹主編的《觸摸歷史——五四人物與現代中國》(廣州出版社,1999;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既談論「為人師表」的蔡元培、陳獨秀、李大釗、胡適,也涉及「橫空出世」的傅斯年、羅家倫、鄧中夏、楊振聲;還有就是梁啓超、康有為、章太炎、嚴復等人,同樣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發揮作用。兩代人之間,有區隔,但更有聯繫;尤其是放長視野,這一點看得更清晰。他們的工作目標大體一致,比如思想革命、教育改革、提倡白話文、接納域外文學等,很多想法是一脈相承的。在這個意義上,他們共同完成了這個社會轉型。因此,我更願意把這兩代人放在一起論述——既不獨尊「五四」,也不偏愛「晚清」。
陳平原和夏曉虹主編的《觸摸歷史——五四人物與現代中國》
當然,每代人都有自己的特點,上一代人和下一代人之間,總是會有縫隙,有矛盾,甚至互相爭奪生存空間和歷史舞臺。問題在於,今天我們所理解的中國思想、學術、文化、文學的轉型,是在他們手中完成的。正因此,大家不太談晚清的時候,我會強調晚清的意義;大家都來關注晚清,我就轉而強調「五四」的意義。在我看來,「晚清」與「五四」,本來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對於今天的中國人來說,不但「晚清」,連「五四」也是越來越遙遠了。人們對「五四」的真實面貌以及歷史場景,知道的越來越少,我們只記得一些抽象的概念,比如民主、科學、自由、平等。正因為越來越符號化了,曾經生機勃勃的「五四」,就變得不怎麼可愛了。
在我看來,「五四」複雜得很,不僅僅是革命與復闢、激進與保守、進步與倒退、國故與西學這樣的二元對立。若「回到現場」,你會發現,「五四」其實是個「眾聲喧譁」的時代。只不過經由幾十年的闡釋,某些場景凸顯,某些記憶湮沒,今人所知的「五四」,變成某種力量的「一枝獨秀」,那很大程度緣於長期以來的意識形態宣傳以及歷史學家的誤導。
學生抗議運動還在餘波蕩漾,命名就已經開始了。具體說來,就是1919年5月26日《每周評論》第23期上,羅家倫用「毅」的筆名,發表了《五四運動的精神》。也就是說,「五四運動」這個詞,最早是由北大學生領袖羅家倫提出來的。事情還沒完全過去,運動中人就已經給自己進行「歷史定位」了,而且,這一定位還被後人接納,這是很罕見的。此後,五四運動的當事人,不斷地借周年紀念,追憶、講述、闡釋這一「偉大的愛國運動」。經由一次次的言說,關於五四的印象,逐漸被修正、被簡化、被凝固起來了。
「五四」之所以能吸引一代代讀書人,不斷跟它對話,並非「浪得虛名」,主要還是事件本身的質量決定的。必須承認,一代代讀者都跟它對話,這會造成一個不斷增值的過程;可只有當事件本身具備某種特殊的精神魅力以及無限豐富性,才可能召喚一代代的讀者。九十年間,「五四」從未被真正冷落過,更不要說遺忘了。我們不斷地賦予它各種意義,那些汗牛充棟的言說,有些是深刻挖掘,有些是老調重彈,也有些是過度闡釋。
記得十年前(註:指1999年),我曾帶著自己的學生,依據檔案、日記、報導和回憶錄,重構當年北大學生遊行的全過程。拿著自己畫的遊行路線圖,從沙灘北大紅樓出發,以尋訪者的身份,一路上指指點點、尋尋覓覓,順帶講述各種有趣的故事。到了天安門廣場,因正值「兩會」期間,警察很敬業,深怕我們圖謀不軌。解釋了大半天,才放行;不過,催著快走,別停留。穿過東交民巷,轉往東單,再折向趙家樓。還敲了門,走進去跟老住戶聊天。那次「重走五四路」,北京電視臺還派攝影追隨,做成了專題片,可惜播出時沒錄下來。
北大與「五四」的淵源
我之所以試圖重建歷史現場,目的是恢復某種真切、生動、具體的歷史感覺,避免因抽象化而失去原本充沛的生命力。歷史事件早就遠去,但有些東西我們必須記憶。沒有大的歷史視野,只記得若干瑣碎的細節;或者反過來,沉迷在一些宏大敘事中,完全沒有生活實感,二者都不理想。我們需要有大視野,同時也需要具體的歷史細節。
看待歷史事件,每代人都會帶上自己的有色眼鏡,或者說「前理解」。這是所有歷史學家都必須面對的困境與宿命。「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這名言有其合理性;但沉湎於此,很容易變得自負、專橫。歷史學家所面對的,只是一堆五彩斑斕的「文明的碎片」;我們憑藉專業知識,力圖用這些有限的「碎片」來拼接、還原、重構歷史,這本來就有很大的危險性。你要是心高氣傲,根本不把古人放在眼裡,肆意揮灑自己的才情與想像力,不扭曲那才怪呢。我們確實無法完全呈現早就失落的歷史場景,但那就應該徹底捨棄嗎?作為訓練有素的觀察者,我們有義務努力穿越各種迷霧,走近/走進那個事件的內核,跟歷史對話。某種意義上,我們之「重返現場」,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藉助這一尋尋覓覓的過程,跟五四新文化人進行直接的心靈對話。這樣的「五四紀念」,既五彩繽紛,也充滿動感,還跟每個尋覓者的心路歷程聯繫在一起。這樣的「五四」,方才「可信」,而且「可愛」。基於這一信念,進入新世紀以後,我改變論述策略,努力「走進五四」。
記得魯迅對國人不了解《儒林外史》的價值,曾發出這樣的感嘆:「偉大也要有人懂。」再偉大的事件、著作、人物,若沒有人真正跟它對話,沒有讓它回到人世間,就無法發揮真正的功力。人類歷史上,有很多關鍵時刻,不管你喜歡不喜歡,你都必須跟它對話。事件已經過去了,但是它會轉化成一種思想資料,不斷地介入到當下改革中。「五四」就是這樣的關鍵時刻。你可以從各種立場來談,從各個角度去看,但是你不能漠視它的存在。
為什麼需要不斷地跟「五四」對話?「五四」對我們來說,既是歷史,也是現實;既是學術,也是精神。不管你持什麼立場,是保守還是激進,面對著如此巨大的存在,你不能視而不見。其實,所有重大的歷史事件,也都是在這種不斷的對話中產生意義的。就像法國人不斷跟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對話、跟1968年的「五月風暴」對話,中國人也需要不斷地跟「五四」等「關鍵時刻」對話。這個過程,可以訓練思想,積聚力量,培養歷史感,以更加開闊的視野,來面對日益紛紜複雜的世界。
從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起,我們不斷舉行此類活動。應該認真考量的是,哪些話說對了,哪些路走偏了,哪個地方應該固守傳統,什麼時候不妨「與時俱進」。北大因五四新文化運動而名揚天下,對此更是不容迴避。正因此,2009年4月下旬,北大中文系主辦題為「五四與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國際學術研討會,報名參加的國內外學者有一百多位。平時我們開國際會議,都是三十人左右,那樣討論比較深入;這回破例,開這麼大規模的學術會,也是別有幽懷——希望回應學界對於「五四」的各種質疑與批評。
2009年,北大中文系主辦題為「五四與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國際學術研討會
在一個開放的社會,有多種聲音是很正常的。第一,容忍並認真傾聽別人的批評;第二,有自己的堅持,不因外界壓力而改變。所謂「多元」,不是說沒有自己的主張;我是百家中的一家,必須把我的立場、觀點明確無誤地表達出來。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或者不屑於跟別人討論,都不對。「五四」當然不僅僅屬於北大,但北大無疑最為「沾光」。作為長期得益於「五四光環」的北大學者,我們必須認真面對「五四」這個巨大的精神遺產。當它被世人嚴重誤解的時候,你有責任站出來澄清、修正、拓展。
我們的任務是,讓「五四」這一話題浮出水面,引起世人的關注;在這個同樣關鍵的歷史時刻,重新審視「五四」。至於怎麼關注,從哪個角度進去,得出什麼結論,取決於個人的立場、視野、趣味,強求不得。有些東西,在特定時代會被有意無意遮蔽,你的眼光穿不過去。這一代人力所不及,看不清楚的問題,也許下一代人就能看得很清楚。我希望不僅跟「五四」先賢對話,也跟同時代學者對話,甚至跟我的學生輩對話。以一種開放的心態,來面對如此複雜的政治/思想/文學運動,在不斷的對話中,獲得前進的方向感和原動力。
不求認同「五四」新文化人的立場,但必須直面他們提出的諸多困境與難題
每代人都有自己的思想資源。我們這個時代的思想資源,無外乎兩大部分:第一,直接從西學引進的,從柏拉圖到馬克思到尼採到哈貝馬斯,等等,等等,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思想資源。第二,那就是本土的思想學說。對所謂的「中國文化」,必須做一個分析。今天一說「傳統」,很容易就從孔夫子說起,甚至還有不少人相信「半部《論語》治天下」。對此,我很不以為然。什麼叫「傳統」,就是那些直接間接地影響我們的日常生活、思維習慣、表達方式、審美趣味的東西。所謂「傳統中國」,就是儒釋道,就是從孔夫子到孫中山;而且,這東西辛亥革命後就沒了,到此為止。想像「國學」跟「西學」截然對立,主張純粹的「中國性」,我以為都是不可取的。中國文化本來就不純粹,域外的思想學說,兩漢進來,隋唐進來,明清更是進來,早就滲透到我們的血液裡。除非你徹底封閉,否則的話,一種文化在發展過程中,不可能保持「純粹」狀態。就像人類的基因不斷稀釋、變異,那是生存的需要,也是保持新鮮活力的需要。
2017年9-12月,文匯講堂舉辦「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接著講」系列五講
即使不說這個問題,你也必須理解,晚清以降,我們不斷跟西學對話,所創造、所積澱起來的「新傳統」,同樣值得我們關注。我承認,「五四」新文化人對於傳統中國的批判,有些過於偏激,但我們必須理解「五四」那代人的基本立場,以及為什麼採取這樣的論述策略。
假如從第一次鴉片戰爭算起,一百多年來,我們的政治經濟文化等,無論主動還是被迫,都在跟西方接觸;而從政治家的毛澤東,到文學家的魯迅,各種各樣的人,也都以自己的方式,跟西學對話。如此激烈的思想碰撞,不是說轉就轉,說停就能停的;可以讚賞,也可以批判,但不能背過身去,假裝看不見。在我看來,這一中西文化碰撞的精神遺產,相當龐雜,也極為豐富,值得我們認真清理。我們賴以安身立命的,很可能正是這一塊。我並不要求你認同「五四」新文化人的立場,但你必須面對他們提出的諸多困境與難題。請記住,過去的一百多年,中國人很長時間裡處於相當屈辱的境地。剛過上幾天比較舒坦的日子,就翹起二郎腿,嘲笑「五四」新文化人沒有風度,不夠從容,過於偏激,我以為是不明智的。不必專治近代史,但直面這一百多年的風雲激蕩,理解歷史的沉重與詭異,可以磨礪自己的思想。切斷這段跌宕起伏的歷史,動輒從先秦講起,詩云子曰,然後直接跳到當下的「和諧社會」,這樣談論當代中國問題,其實很蒼白。
歷史久遠,很多粗糙乃至讓人噁心的東西,很可能早就被過濾掉了。因此,你所看到的「場景」,很優雅,具有合理性。文學也一樣,唐詩歷經千年淘洗,就剩這麼多,當然每首都精彩,值得今人格外珍惜。而新詩就不一樣了,每天都在生產,量那麼大,魚龍混雜是很自然的事。我沒說哪位新詩人比李白杜甫更偉大,我只是強調時間對於人物、文章、思想、學說的淘洗作用。「五四」離我們那麼近,很多不如意的地方你看得很清楚,包括某些論述的暴力傾向,還有思想的陰暗或偏激等。古典中國的精神遺產,當然值得我們珍惜;但我本人更為迷戀複雜、喧囂但生氣淋漓的「五四新文化」。
陳平原《作為一種思想操練的五四》,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2月出版
你問我怎麼看待這場運動對今天中國的影響,對我們來說,「五四」已經是長期研究的積澱了,不能用三五句話來打發。因為,那樣做很暴力,且容易概念化。「五四」本來就是眾聲喧譁,很難一言以蔽之。茅盾曾經用「尼羅河泛濫」來比喻「五四新文學」,我覺得很有道理。尼羅河泛濫,自然是泥沙俱下,當時很不好看,但給下遊送去了廣袤的沃土,是日后豐收的根本保證。
如果不涉及具體內容,我想用三個詞來描述「五四」的風採。第一是「泥沙俱下」,第二是「眾聲喧譁」,第三是「生氣淋漓」。每一種力量都很活躍,都有生存空間,都得到了很好的展現,這樣的機遇,真是千載難逢。談論「五四」,對我來說,與其說是某種具體的思想學說,還不如說是這種「百家爭鳴」的狀態讓我怦然心動,歆羨不已。經過一系列的對話與競爭,有些東西被淘汰了,有些東西逐漸佔據主流地位,成為主導社會前進的力量。承認這一現實,同時理解那個風雲變幻的過程,而不要急於撰寫「成王敗寇」的教科書。
說到底,歷史研究有其邊界,也有其局限性。我極為心儀「五四」,但從不指望它解決現實問題。關於「五四」的談論,即便十分精彩,對於今人來說,也只是多了一個參照系,幫助我們理解現代中國的豐富與複雜。如此而已,豈有他哉。不經由一系列錯綜複雜的思想轉化與制度創新,想用紀念/闡述某一歷史人物/事件來解決現實中國的諸多困境,那都是異想天開。
(初刊2009年4月15日《中華讀書報》,原文標題為【走不出的「五四」?略有刪節,刊發所用大小標題經講堂編輯改編 )
圖片來源|文匯講堂及網絡
微信編輯|袁琭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