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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塊藍石頭(來自豆瓣)
當我發現劉慈欣小說裡有兩個構思和博爾赫斯很相似的時候,我覺得非常奇妙,似乎把我喜歡的兩種文學形式,科幻與魔幻現實,對立又互補地連在了一起。特別聲明,我認為這很可能只是巧合,連借鑑也說不上,更絕非誰抄襲誰。很多構思都曾經在東西方同時出現,甚至被一再重複的寫出。而且說到借鑑,反而是我自己的小說《一生之籤》確確實實是從博爾赫斯的《巴比倫彩票》之中得到的靈感。
第一個相似的構思是劉慈欣的《鄉村教師》,這個故事裡一個鄉村教師臨死前讓學生們背下來的力學定律,最終從碳基聯邦的清除計劃中拯救了地球文明,以及整個太陽系。博爾赫斯有一個略有類似的故事《作品的拯救》(De La Salvacion Por Las Obras):
一個秋天,時光中眾多秋天裡的一個,神道中的眾神在出雲集會——當然這不是頭一回。據說他們共有八百萬個。羞澀的我,如果躋身於如此多的神明之中,肯定會覺得有點迷失。不管怎樣,這難以想像的數目應付起來實在不便。乾脆我們就說他們有八個吧,因為這些島嶼上,八是個吉兆。
眾神很傷心,但沒顯現出來:神的面孔是不可破解的漢字。他們在綠色的山頂上環坐下來。眾神一直從他們的天空中、或從石頭和雪花中,觀察著人類。
其中一個神發言:很多天、或很多世紀之前,我們聚集在這兒,創造了日本和世界。水、魚、拱的七種顏色、植物和動物的世代、等等一切,我們都組織得很好。我們還安排了序列、問題、複數的白天和單數的夜晚,這樣人就不會背上太多事務的負擔。我們還贈予他們一個禮物:他們可以去嘗試某些變化。蜜蜂一直都在築蜂窩,而人卻想像出各種裝置:犁、鑰匙、萬花筒。他還想像出劍和戰爭的藝術。他還剛剛想像出一種看不見的武器,可用來結束整個歷史。在這種愚蠢的行為實現之前,讓我們抹除人類吧。
眾神在思考。另一個神從容地說道:的確如此。他們居然想到如此殘暴邪惡的事物,但還有這樣一個東西:它和諧地處在由十七個音節限定的空間中。這個神開始吟詠那個「東西」。它是由一種未知語言寫成的,我無法理解。
領頭的神發布了判決:讓人存活吧。
於是,因為一首俳句,人類被拯救了。
這裡的對比很鮮明,拯救世界的東西在劉慈欣那裡是科學知識 --- 牛頓三定律,關鍵人物是教師 --- 一個在知識的傳承中非常重要的角色。而在博爾赫斯筆下,拯救世界的是藝術 --- 一首俳句,而關鍵人物是隱藏在幕後沒有出現的詩人。我們如果停在這裡不再深思,可以簡單地認為有人信仰科學,有人信仰藝術,都可以作為人類獲得拯救的理由,大家都包容並存好了;然而,劉慈欣和博爾赫斯並不會只做如此貧乏的雞湯式思考,他們會更深地拓展自己對世界的觀點。而這恰恰表現在他們第二個相似的構思中。
第二個相似的構思是劉慈欣的《詩云》和博爾赫斯的《巴別圖書館》。《詩云》在開始很像是對博爾赫斯俳句拯救世界的一個反駁。一個技術遠遠超越人類的外星生命,他「要寫出所有的五言和七言詩。。。還要寫出常見詞牌的所有的詞。。。要在符合這些格律的詩詞中,試遍所有漢字的所有組合!」 這是用工程的想法對詩人的一個反駁,我把所有的詩句都寫出來,那麼所有詩句的作者就都是我,詩人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呢?當我閱讀博爾赫斯的《巴別圖書館》( 這個網頁是一個數位化的《巴別圖書館》:https://libraryofbabel.info/, 很有意思),也有著相似的感覺。在那個由六角形房間組成,似乎永無盡頭的圖書館中,一切字母排列組合而成的書都在其中,那麼書寫還有什麼意義呢?
於是,當所有的詩或書都被寫出之後,唯一需要的就是搜索或者說尋找。在《詩云》裡,在所有的詩都被寫出來之後,如何搜索出來那些巔峰之作成了超級生命也不能逾越的障礙:
「在終極吟詩開始時,我就著手編制詩詞識別軟體,這時,技術在藝術中再次遇到了那道不可逾越的障礙,到現在,具備古詩鑑賞力的軟體也沒能編出來。」他在半空中指指詩云,「不錯,藉助偉大的技術,我寫出了詩詞的顛峰之作,卻不可能把它們從詩云中檢索出來,唉……」
「智慧生命的精華和本質,真的是技術所無法觸及的嗎?」大牙仰頭對著詩云大聲問,經歷過這一切,它變得越來越哲學了。
而在博爾赫斯的《巴別圖書館》裡,主人公一直都在尋找,尋找一本「全能的書」,「這本書是所有另外書的密碼索引和完整的概要手冊」。劉慈欣和博爾赫斯從科學和藝術的角度匯合在了一起,都認為找到那首詩或者那本書是近乎不可能的。這裡的寓意也令人深思,在《詩云》裡科學技術放棄了嘗試,在《巴別圖書館》中藝術依然在無望中繼續尋求。
劉慈欣的《詩云》寫在2003年,他那時可以絢麗的幻想把太陽和行星都用來製造存儲器,來存儲所有古詩詞的排列組合,但是他卻想像不到人工智慧的進展,讓當時他覺得不可逾越的難題在今天變得不再是那麼遙不可及。現在的我很容易想像在未來,甚至是不遠的未來,人類可以通過深度學習令人工神經網絡具備古詩鑑賞力,我想無論今天的劉慈欣也會同意這個發展的趨勢,人工智慧的發展令《詩云》的搜索不再是不可逾越的問題,而《巴別圖書館》只要被數位化之後,面對的問題其實和《詩云》是相同的。
如果所有詩都可以被電腦程式寫出,而好詩有可以被鑑別出來,甚至更進一步,特別會讓我喜歡的詩還可以專門為我搜索出來,那麼詩人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麼?詩作為一個藝術形態是不是也被終結了呢?
博爾赫斯的答案不可能知道了,我猜想他肯定不會同意,而會保持一種不可知的神秘態度。如果能知道劉慈欣會如何回答,那會很有意思,不知道信仰科學甚至崇拜科學的他,會如何面對科學帶來的這種無意義性。
我自己的答案則比較「狡猾」,我覺得詩的意義不在於文字符號。文字只是一個觸發的介質,它承載著詩人想要表述的某些特定的感覺。
這裡有三點要澄清:第一,詩人自己未必清晰地知道或能說出他想表述的是什麼感覺;第二,讀者被觸發的未必是詩人想要表述的那種感覺;第三不同的讀者在不同的情境,可能被觸發完全不同的感覺。例如禪宗公案裡一個和尚聽到歌妓唱曲,曲詞裡有一句「你既無心我便休」,和尚聽了由此頓悟。而同樣一句「你既無心我便休」在普通場景下,就只會讓人感覺到愛意不被接受的遺憾。
但是,這些感覺再豐富,其中可以言說的部分,也還只是一些符號而已。只要是符號,就可以被電腦程式寫出、分類、打分。因此,唯一可能超越電腦程式的東西,只能是這些感覺中不可言說的部分。只有可以令人體驗到不可言說的感覺,才是真正的好詩。 只有這樣的詩,才有著它存在的意義。也只有這樣的詩,才可能令人類得到拯救。
在這裡,寫詩的人因為感受到了不可言說的體驗,而寫下了一些文字符號,當這些文字符號被閱讀時,某些不可言說的體驗又被觸發(和寫詩的人想要表述的體驗未必相同)。寫詩的人和讀詩的人幾乎同樣重要,寫詩的人唯一的優勢在於他必然同時也是一個讀詩的人。
適用於詩的,也適用於所有的文字。作為寫作者,與其寫一些自己也沒有感覺的東西,不如去讀一些讓自己更有感覺的東西。當然,如果覺得自己寫出了不可言說的體驗,那麼即使所有人都覺得那很糟糕,也沒有什麼關係。
另一個我曾經有過的誤區,是把不可言說的體驗等同於巔峰體驗,於是在寫作中追求描述那些巔峰的東西,而忽略了普通的生活。其實巔峰只代表體驗的強度,和是否可以言說沒有關係。甚至可以這麼說,很多巔峰的體驗,因為缺乏某種微妙性,其中不可言說的成分或許更加稀薄。即使不這麼極端的否定巔峰體驗,至少它並不比普通體驗更加接近不可言說的意義。與其在追求巔峰體驗上花費很多時間和精力,不如好好體味日常的生活,感受並寫出普通體驗中那些微妙的似乎可以永遠存在的部分。
寫作在這裡似乎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因為感受到不可言說的體驗才是關鍵,而寫出的作品在讀者那裡能夠觸發什麼,更加取決於讀者自身,而非創作者。世界上已經有了無數傑出的作品,已經足以觸發各式各樣的感覺。也許有著天才的作者,能夠寫出可以觸發嶄新感覺的作品,但那大概不會是我。
對我來說,寫作唯一可能的意義也許和愛相關。因為愛,我們希望交流不可能被交流的感受,我們希望寫出不可能被言說的體驗,我們想要那些我們愛著的人體驗到我們的感受。即使這是一道不可能被逾越的界限,我們依然會頑固地一再嘗試。 最後,我想借用維根斯坦說的一段話來評價這種突破語言界限的嘗試:
這種對我們的圍牆的反抗,肯定絕對是毫無希望的 ...... 但它記錄了人類心靈中的一種傾向,我個人對此無比崇敬,我的一生絕不會嘲弄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