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介子平
枯木立在生命的盡頭,在鬱鬱蔥蔥的林間,它是那麼彰明顯著,引人注目,因而噤口者多,慨嘆者也多。「北風吹枯桑,日夜為我悲」、「蟬鳴枯柳外,天地晚風秋」、「皎月東方隕,長松半壑枯」,桑枯、柳枯、松枯,心枯也。枯荷是冬日的垂鈞者,蜷縮著身子低垂著頭,枯菊是繁華的最後守望者,仿佛白頭宮女在述開元天寶年間事;枯草是一頭蒼桑的亂發,簾罩著兩隻泛花的眯眼,翩翩然蕭蕭然。荷枯、菊枯、草枯,思枯也。
蘇東坡 枯木竹石圖(徐邦達所編《中國繪畫史圖錄》中有錄)
枯是榮的極大反差、強烈對比。故在山水畫幅裡的雜樹中,準間有一二枯枝枯乾,枯藤之上,幾點寒鴉,枯松軀幹,亂苔寄生。詩文裡,留得枯荷聽雨聲,菊暗荷枯一夜霜。畫界中專有表現枯乾的高手,北宋沈括便有「枯木關仝最難比」的說法,蘇東坡更繪有《枯木竹石圖》。東坡此圖畫的是一塊巨石壓著一顆乾枯的彎樹,石下生出幾叢嫩竹,北宋畫家米芾《畫史》說他「子瞻作枯木,枝幹虯屈無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無端,如其胸中盤鬱也」,故將枯木竹石畫得詭譎不經、奇形怪狀。
宋 李成 晴巒蕭寺圖 絹本 56×111.8cm 美國納爾遜美術館藏
書法家黃庭堅《題子瞻枯木》云:
「折衝儒墨陣堂堂,書人顏揚鴻雁行,胸中原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風霜。」
《題東坡竹石》云:
「風枝雨葉瘦士竹,龍蹲虎踞蒼蘚石,東坡老人翰林公,醉時吐出胸中墨。」
蘇東坡自己也說:
「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芽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寫向君敬愛雪色壁。」
元末明初畫家倪雲林(倪瓚)筆下的枯木,孤高通脫、臨風而立、遺世古貌、超然物外,君子之氣矣。明代書畫家徐渭《枯木石竹圖》題詩云:
「道人寫竹並枯叢,卻與禪家氣味同。大抵絕無花葉相,一團蒼老暮煙中。」
只要是在梅蘭菊竹、松柏桐榆之側置幾方怪石,便可起到動與靜、繁與簡、線與面、高與低的對比效果,畫面為之活潑,情趣為之昂然。石乃山之枯也。
枯體的生命已逝,魂魄猶存。枯木雖皮脫如白斬之幹,虯曲似天間之指,卻時常藉助閱世的風語,敘述著絢爛的往事。枯骨暴砂礫,燃磷火,夭亡冥靈無所歸,春閨之人託夢長,弔祭不至,精魂何依?殘篇斷簡是文之枯,殘杯剩茶是食之枯,殘垣斷壁是寺之枯,那些執著的挺立、不肯謝幕的大劇,把時間瞬息乾涸在腦際,將絞思篤實地盤亙在一個個伶仃的夜空,因而使之成了一種悽愴的美,一種孑然寥落的感念。
元 倪瓚 秋林野興 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藏
南北朝時期文學家庾信晚年作《枯樹賦》以寄身世之悲概,
「況復風雲不感,羈旅無歸;未能採葛,還成食薇;沉淪窮巷,蕪沒荊扉,既傷搖落,彌嗟變衰。《淮南子》(西漢劉安及其門客編寫)雲『木葉落,長年悲』。斯之謂矣。」
人至暮年,生意盡矣。賦之結尾,所引桓溫「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悽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慨嘆,不知引起過多少人的共鳴。
[ 責編:龐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