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卓吾贊紅拂夜奔「這是千古來第一個嫁法」,《牡丹亭》則塑造杜麗娘「為情而出生入死」——
□鄒自振 文/圖
李贄故居
被喻為「東方莎士比亞」的戲劇大師湯顯祖,其一生經歷嘉靖、隆慶、萬曆三個時代,那正是朝廷腐敗墮落、社會動蕩不安的明代中晚期。在那樣一個年代裡,湯顯祖以「真人」「真龍」「真品」自勉,拒絕宰相輔臣的拉攏,蔑視高官貴胄的腐朽,直至臨去世前,仍以「真人」明志。他說,「人自有真品,世自有公論」「僕不敢自謂聖地中人,亦幾乎真者也」。
而同時代的思想家李贄也喜談「真人」,其「童心說」表現了對「真人」「至文」之喜愛,對「假人」「假文」之厭惡。所以當「真人」湯顯祖遇到講「真」理之李贄時,將激發湯顯祖怎樣的創作靈感呢?可以認為,湯顯祖的「情至說」正如袁宏道的「性靈說」一樣,都是在藝術領域對李贄「童心說」的呼應。
身交少而神交厚
據《臨川縣誌》卷十及徐朔方先生《晚明曲家年譜·湯顯祖年譜》記載,明萬曆二十七年(1599年),即《牡丹亭》問世後一年,李贄往臨川造訪湯顯祖,面晤於城東正覺寺。
湯顯祖與李贄身交甚少,但神交頗厚,他是通過讀《焚書》而成為李贄的崇拜者的。萬曆十八年(1590年),李贄的《焚書》在湖北麻城出版。那年,湯顯祖正在南京禮部祠祭主事任上,見到李贄的《焚書》,就寫信給擔任蘇州知府的友人石昆玉:「有李百泉先生(李贄別號百泉)者,見其《焚書》,畸人也。肯為求其書寄我駘蕩否?」
石昆玉是湖北黃梅人,黃梅與麻城相鄰,故湯顯祖向他訪求李贄的著作。湯顯祖寫此信與《焚書》刻成同年,可見湯之心情迫切。
湯顯祖讀了李贄的《焚書》之後,頓受啟發,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贊道:「如明德先生者,時在吾心眼中矣。見以可上人之雄,聽以李百泉之傑,尋其吐屬,如獲美劍。」按說,湯顯祖與李贄的直接交往,遠不如明德先生羅汝芳、可上人達觀密切,但在湯顯祖心目中,李贄的地位不在羅汝芳、達觀之下,而且在他看來,李贄的思想「如獲美劍」,更有鋒芒,說明李贄對湯顯祖的思想影響相當深刻。
湯顯祖很羨慕友人袁宏道與李贄有很深的交往,曾作《讀錦帆集懷卓老》云:「世事玲瓏說不周,慧心人遠碧湘流。都將舌上青蓮子,摘與公安袁六休。」袁宏道曾師事李贄,李贄的激進思想影響了袁宏道「性靈說」文學主張的形成,也為公安派的文學活動奠定了基礎。湯顯祖在讚譽袁氏詩文成就的同時,對李贄反傳統的文學思想表達了由衷的敬仰。
萬曆三十年(1602年)三月,湯顯祖在家中聽到李贄獄中自殺的噩耗,不勝悲憤,遂作《嘆卓老》詩以哀之。詩云:「自是精靈愛出家,缽頭何必向京華?知教笑舞臨刀杖,爛醉諸天雨雜花。」湯顯祖說這位導師「笑舞臨刀杖」,簡約而準確地凸現出李贄的鬥爭精神和性格特點。
李贄去世後,在明王朝嚴禁其著作流行的情況下,民間學者仍然堅持編輯、評點、刊刻李贄的著作。湯顯祖為《李氏全書》作總序,盛讚李贄的著作「傳世可,濟世可,經世可,應世可,訓世可,即駭世亦無不可」,對封建文化專制主義表示了強烈的抗議,對李贄著作的流傳起了重要的作用。
得意處唯在《牡丹》
湯顯祖自云:「一生四夢,得意處唯在《牡丹》。」他在《牡丹亭》中所刻畫的執著追求愛情和幸福的美麗少女杜麗娘的形象,正是對李贄「童心說」的生動而具體的藝術表現。湯顯祖曾說:「知音常苦稀」。茫茫人海,知音何在?所以當他看到李贄所著之《焚書》時,其欣喜之情是可以想見的。
杜麗娘就是情與欲的結合體,無論是傷春遊園、思春夢遇,還是薦枕歡洽、無媒自合,直至寫真鬧殤、幽媾魂遊等,這些與柳夢梅之間生而死、死而生的真情,都是理學家們所深惡痛絕的人慾。無怪乎他們痛斥,「此詞一出,使天下多少閨女失節」「其間點染風流,唯恐一女子不銷魂,一方人不失節」。然而,它卻溫暖了不知多少女性的心房,在杜麗娘身上無疑寄予了她們不盡的希望。
結合明代的社會現實,我們不難看出為何《牡丹亭》具有如此摧枯拉朽的力量,為何湯顯祖的「情至說」具有如此深遠的意義。思想意識畢竟只是上層建築,用程朱理學來遏制人慾過於抽象,在那些士大夫眼中「女子無才便是德」,因此反映到現實社會中,便是用太后、皇妃的《婦鑑》《女訓》來教化婦女。此外,豎立貞節牌坊不失為一種更為直接、更有模範可循的方法。《明史·烈女傳》中實收308人,全國的烈女人數則有萬人之多。
在統治階級對婦女進行高度防範和管束的同時,他們卻過著荒淫無恥、縱慾無度的生活。在那一塊塊貞節牌坊之下,一行行《烈女傳》之中,記錄的是多少被侮辱與被損害婦女的悲慘控訴。
在「童心」的旗幟下,李贄敢於批評古代聖賢的著作,說:「然則六經、《語》《孟》,乃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藪也,斷斷乎其不可以語於童心之言明矣。」之所以對古代聖賢的著作提出如此尖銳的批評,並不是說這些文章真的「十惡不赦」,關鍵在於它們被道學家們當作「存天理、滅人慾」的口實,成為他們用以道德說教的藍本,而不是「絕假純真」之內心流露。
與「前後七子」之爭
湯顯祖與「吳江派」代表人物沈璟之間的爭論,已成為文學史上的一段公案。像沈璟那樣「寧協律而詞不工」,以律害詞、以律害情的做法,在湯顯祖看來是萬萬不可取的。他寧可「拗折天下人嗓子」,也要「凡文以意、趣、神、色為主」。
而「意、趣、神、色」的最終目的,也是為了表現「情」。湯顯祖在《焚香記總評》中說:「其填詞皆尚真色,所以入人最深,遂令後世之聽者淚,讀者顰,無情者心動,有情者腸裂。何物情種,具此傳神手。」
從李贄、湯顯祖二人對「前後七子」為代表的復古思潮的批判,也可從側面反映出他們以「情」為主的創作主張。李贄堅決反對蹈襲仿古之作,「前後七子」則認為古人的作品一定好,今人的作品一定不好,這就是劉勰《文心雕龍·知音》所批評的「賤同而思古」。李贄堅決反對這種復古主義的文學思潮。他說:「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降而為六朝,變而為近體,又變而為傳奇,變而為院本,為雜劇,為《西廂曲》,為《水滸傳》,為今之舉子業,大賢言聖人之道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時勢先後論也。」
也就是說,只有人心中自然而然流露的情感發而為文,這樣的文章才是好文章,才是出自「童心」的「至文」。至於文章的體裁與形式,為近體,為傳奇,為院本,為雜劇,甚至是舉子業的文章,都沒有關係。李贄肯定《西廂記》,肯定《水滸傳》,肯定當時的民歌,都直接根源於這一點。
湯顯祖也反對明代文壇「前後七子」「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復古風氣。湯顯祖在與友人論李夢陽、李攀龍、王世貞等人文章時,雲其「各標其文賦中用事出處,及增減漢史唐詩字面處,見此道神情聲色,已盡於昔人,今人更無可雄」。從中可明顯看出,湯顯祖對於「前後七子」的創作是持否定態度的,認為他們所創作的詩文沒有「意、趣、神、色」。
卓文君明代化身
李贄認為,如果失去「絕假純真」的「童心」,那麼就失去「真心」,失去了「真心」,也就不復是一個「真人」。那麼,「童心」是如何失去的呢?李贄認為,「夫道理聞見,皆自多讀書識義理而來也」。由此可知,李贄所謂的「真人」是不讀書、不識義理的人,「真人」是因為讀書識義理而成為「假人」的。
然而,若有人的自然本性卻不識義理,長此以往,就會缺少自我獨立思考的能力,豈不成為一個沒有個性的人?因此,湯顯祖並不以「童心」的有無作為判斷「真人」「假人」的標準,他說:「世之假人,常為真人苦。真人得意,假人影響而附之,以相得意。真人失意,假人影響而伺之,以自得意。」今人鄒元江先生認為,「正是因為『假人』沒有對人的生命價值的矢志不渝的執著肯認,因而這種『假人』永遠沒有一種自己所堅信的思維方式。而思維方式又決定了人的生存方式」。
基於這種認識,湯顯祖並沒有將其筆下的杜麗娘塑造成為不識義理的人,而是《四書》能逐一背誦,摹仿衛夫人的書法幾可亂真,不僅有精巧過人的女紅,而且有很強的分析意識和獨立見解。她對陳最良「依註解書」的授課方法深感不足,認為《詩經》中的《關雎》篇並非歌詠后妃之德,而是表達男女愛慕之情的動人詩篇……
李贄在《藏書》卷三十七《司馬相如傳》中,稱讚寡婦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私奔為「善擇佳偶」,是「歸鳳求凰,安可誣也」。針對史書上「今文君既失身於司馬長卿」的說法,他駁斥道:「正獲身,非失身!」他還稱讚紅拂自己擇配,說「這是千古來第一個嫁法」(《評紅拂記》)。
《牡丹亭》所表現的強烈反對封建婚姻制度,追求個人自由的思想,除了在此之前已有李贄明確肯定卓文君私奔的觀點在海內外廣為流傳外,同時代還沒有一位思想家這麼明確提出過。為了追求愛情自由、婚姻幸福而「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杜麗娘形象,無愧於「真人」的化身,又何嘗不是明代卓文君的化身?顯然,湯顯祖在塑造杜麗娘這一形象時,受到了李贄的啟示和影響。
「情至說」的現代性
李贄受「泰州學派」的影響,提出「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答耿中丞》)。他的「童心說」與湯顯祖的「情至說」都肯定人慾,反對「天理」,但「情至說」不同於李贄的「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的泛情論。泛情論實際上把封建正統學者所謂的「天理」和「人慾」不作區分,這樣的後果就是要麼「滿街聖人」 ,要麼「人慾橫流」。而湯顯祖的「情至說」的超越性,在於把握了對情、欲的轉化。
在湯顯祖看來,情的高揚並不意味著情慾的放縱。湯顯祖執著於情,但他所說的情也是有善有惡的。湯顯祖的「四夢」所系莫非一「情」:如果說《紫釵記》和《牡丹亭》是對「善情」的歌頌,《邯鄲記》則是對「惡情」的批判。《南柯記》又別具一格,揭示了「善情」如何被「惡情」所吞噬。尤其是《牡丹亭》一劇,人物的感性之情轉為大道之情,即至情,從而進入深層次的審美境界。
「童心」「情至」二說,雖然僅是個人提倡的文藝思想,但卻因其思想之深邃、影響之廣泛而名留千古。如果非要將它們分出伯仲,則「童心說」在對「情」的提倡、對「理」的批判上具有原創性,而「情至說」對「真人」的定義、對情與欲的判斷方面,乃是以湯顯祖率性貴真之氣質為背景,並具有某種現代性的內涵。
湯顯祖敢於舉起「唯情論」的大旗,以「情」做武器,與宋明道學和封建禮教分庭抗禮,其理論勇氣和精神動力在很大程度上來自於李贄對傳統的大膽懷疑、批判和反叛精神。這也是湯顯祖之所以能與莎士比亞齊名,成為人類歷史上天才的戲劇家、思想家的根本原因。
(作者為閩江學院中文系教授)
原創:鄒自振
本文來源:福建日報2020年04月20日 星期一 第12版:文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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