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深圳郊外的龍華新區,有一處大型職業介紹所「三和人才市場」。周圍小巷內,殘破建築物林立,廉價網吧、旅館、雜貨店等百餘家店鋪鱗次櫛比。眾多年輕人或在網吧內瞌睡,或露宿街頭。
2018年日本NHK紀錄片《三和人才市場:中國日結1500日元的年輕人們》播出後,「三和大神」迅速火遍大江南北,三和甚至成了著名的旅遊勝地,國內外媒體、生活體驗者趨之若鶩。
田豐、林凱玄《豈不懷歸:三和青年調查》(以下稱《調查》)2020年7月在海豚出版社甫一付梓,便是一萬冊,這在當今學術著作中是一個不敢想像的數字。本文系南京農業大學人文與社會發展學院副教授李昕升近日對此書的分析和評價。
《調查》成了搶救性記錄
本書第一章主要介紹三和基本情況,以普通一日作為時間線索,梳理三和青年基本日常。第二章到第四章則是空間敘事,分別聚焦住宿、活動、商品不同空間場域,深入展演三和青年衣食住行玩。第五章、第六章則是個案分析,結合一些典型青年、事件作個人史、發生學的描述。最後一章深入談三和問題成因與解決之道。
人文社會科學發展到今天,已經細分到無以復加,各個學科都有其固有的「遊戲規則」,如社會學普遍使用的「從宏大理論到社會現實敘事」(序4頁),這當然是學科進步的體現,帶來的問題卻是學科壁壘的固化,打破學科藩籬成了一句可望而不可即的空話。即使是文與史的跨越,現在也越發感覺力不從心,我們經常開玩笑說道,文、史的分家從術語的專業化開始。
落實到社會學研究上,我們更是感覺力不從心了,所以即使我對「三和大神」也一直有關注,也搜集、閱讀了很多這方面的資料,但是既無能力、也無精力去跨領域從事這樣一項工作,我的研究生更不會選擇這樣一項與學科不相關無法畢業的命題去從事研究。當然即使我們真去做了,大概也是採用白描的手法吧。
也是由於上述原因,我閱讀社會學著作不多,但是老一輩社會學家的經典著作如《江村經濟》《金翼》《祖蔭下》《一個中國村莊》《林村的故事》等是拜讀過的,且津津有味,它們能夠成為領域經典著作,我認為很大的原因是做到了深入淺出,換言之,即白描。
白描,通俗易懂,受眾又廣,「產學研」銜接較好,普羅大眾更能從理解作者想傳達的意涵,這是何樂而不為的一件事。又如《大地》《白鹿原》《活著》《一百個人的十年》等雖然為文學/紀實文學作品(《調查》的上架建議亦是紀實文學),但是卻擁有著行雲流水的靈動和直擊人心的力量,這些有溫度的文字,又有誰能認定它們就是虛構的呢?誰又能說他們沒有社會學研究的廣域意義呢?海登·懷特(Hayden White)認為歷史敘事「在同等程度上既是被發現的,又是被發明的」,強調了文字記載的歷史可能是虛構的,在這種意義上史學與文學並沒有本質的區別;文學也是由生產方式決定的,必須認識主體對過去的闡釋行為,我們今天去閱讀這些作品,可以通過理解和解釋它們,去了解過去的真實。私以為,這正是當今汗牛充棟的社會學著作所缺少的。
加上三和現象「在經典社會學中難以找到準確的參照系」(序5頁),採取白描手法無疑是最佳的寫作方式。事實上確實為田豐所言中,在本書田野完成之後,三和青年已經紛紛轉戰龍華他處,加上今年疫情影響,三和人才市場已經消失,《調查》當真成了搶救性記錄了。
三和問題不僅是個人問題
當然,白描並不等於流水帳,如果文字能夠更加凝練,或許效果會更好。另外,雖然田豐沒有明說,《調查》採用白描可能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辦法,畢竟林凱玄缺乏理論積累,雖然白描更加符合《調查》。要之,林凱玄田野能夠做到這個程度,已經讓人嘆為觀止了,這種深度的生命體驗這部筆記能夠成功的原因之一。
自媒體關於三和的文章恆河沙數,絕大多數都是從極端貶義的視角看待他們,給人造成了比較刻板的印象——混吃等死。面對「妖魔化」「汙名化」三和青年的傾向,《調查》儘量採用中庸、客觀的視角看待三和青年,如鮮明指出三和問題不僅是個人問題,而是國家、社會、企業、家庭等多方面的問題,三和問題的癥結,可以說是經濟社會變革的大背景下,產業升級等結構性變化滋生的問題,本書實現了突破。難以避免,依然含有居高臨下的意味。
經常有人拿三和青年和他們的父輩作比較,為什麼他們沒有那麼吃苦耐勞?——這也是《調查》反覆強調的三和青年沒有「覺醒」的歸因。《調查》已經點明,他們沒有第一代農民工的家庭觀,但又有極強的抗爭意識。我覺得還可以補充的是三和青年的處境更加艱難,中國已經進入後工業化時代,人口紅利也逐漸消失,三和青年只能幹最苦、最累、待遇最低的工作,不過幸好還有深圳、三和這個「世外桃源」,能夠滿足他們的最低生活需求。
在這種艱苦的招工、用工環境下,他們選擇「幹一天玩三天」,我認為其實也是一種自我意識覺醒,特別是在當今上升路徑難度更大的前提下。我們又能指責他們什麼?多少人其實和「大神」形異而神同,只不過在一個更好的平臺、心態上混日子而已,我們與「大神」其實只有一步之遙。
他們的選擇,與其說是一種工作、生活態度,不如說是一種人生哲學,看過一個視頻,裡面的「大神」說:「那麼拼幹嘛?反正又改變不了什麼。」如果把我們放到三和青年的處境中,面對人生的種種磨難,我不認為我們能夠做得更好。與國外相比,西方流行的零工經濟與之其實一般無二,零工群體規模也比我國大得多。
深圳給了他們一片天空
田豐提出的「關閉人力市場」「禁用日結用工形式」「關停小旅館、網吧」等,我認為是「餿主意」,不但治標不治本,而且對三和青年不公平;他認為教育(包括一切獲取技術的途徑)是解決三和問題的關鍵途徑,我認為也還可商榷,且不說不是每個人都有參加教育的欲望(也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即使有強烈的被教育欲望,也可能會由於家庭、社會等複雜因素而分崩離析,此外,即使具有勞動技能,也不代表就不會成為「大神」(如案例七「福建佬」)。其實,具有「三和價值觀」的人比比皆是,他們只不過恰好聚集到深圳這個包容性強的城市,如「紅姐」曾經在訪談中表示「深圳給了他們一片天空」。
我認為本書並不能稱之為是三和青年的全景掃描,因為還有很多未盡之事,讀罷讓人有意猶未盡之感。我認為我們不應用有色眼鏡去看待三和群體,他們除了用異化的方式對抗異化,也並沒有更好的方式,我們應該以了解及同情的態度去對待,尊重他人的生活,不應打擾他們的生活。同時,儘量為他們提供權利庇護與訴求渠道。
(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