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平」,是指平常、平靜、平衡、平凡等;「不平」則是指異乎尋常的狀態,既可指事物受到壓抑或推動,也可能事物處於發展變化,或充滿矛盾的狀態。總之「不平」所指甚廣,並不指逆境。
「不平則鳴」應是指自然、社會與人生當處於不尋常的狀況之中,一定會有所表現。
讓我們回到《送孟東野序》的語境吧。就自然界而言,草木在平靜狀況下是無聲的,但「風撓之鳴」;平靜的水是無聲的,但「風蕩之鳴」;大自然為什麼會「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是因為它處於一種推移變化之中。「四時之相推奪,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不得其平」就是由於自然界內部矛盾變化而形成的。
人類社會也一樣,當處於變革動蕩之時,總是會出現一些「善鳴」的人物。這可以是盛世,如唐虞的皋陶、大禹、殷商的伊尹、周代的周公;也可以是亂世衰世,如「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可以「以道鳴」,如孟子、荀子;可以「以術鳴」,如楊朱、老子、韓非、張儀、蘇秦;也可以以詩文鳴,如司馬遷、司馬相如、揚雄、陳子昂、李白、杜甫。
韓愈認為孟郊是一個「善鳴」的詩人,但不知道老天爺是讓他「鳴國家之盛」呢,還是「使自鳴其不幸」,不過不管哪種情況都不會影響孟郊的「善鳴」,所以勸他不必為處境順逆而「喜」「悲」。在這裡韓愈並不單純強調「不幸」對於詩人的作用。為什麼後來的讀者理解「不平則鳴」往往偏重於不幸、憤懣這一方面的含義呢?這是因為孟郊本來就是一個窮苦的詩人,其詩多是貧寒之聲,而韓愈對之也寄以深厚的同情。
「不平則鳴」說有一定的理論意義:對於文學創作來說,變革動蕩的時代,容易產生偉大的作家作品;而作家的好作品,大都產生於不尋常(不僅僅是「不幸」)的生活際遇之中,毫無波瀾的平凡或平庸生活,是難以產生激動人心的作品的。
趙翼說:「國家不幸詩家幸。」動蕩的時代為詩人提供創作的題材和動力,故往往產生感蕩心靈的作品,這固然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一個繁榮昌盛又比較自由的時代,也可以產生偉大的詩人作品來「鳴國家之盛」。中國古代的隆漢盛唐也是文學的黃金時代,就足以證明這一點。就詩人創作而言,「窮而後工」固然是比較普遍的現象(當然窮而後不工的也大有人在),但達者只要不是過著平庸的、碌碌無為的生活,如果能身在高處而敏銳地把握時代與生活的變化,表現自己的喜怒哀樂,也完全可以寫出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