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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承學、江藝平 近照
承學寫隨筆往往緣事而發,性情文字,少見清詞麗句,卻顯樸茂深摯。1989年,他的導師黃海章先生去世,他在復旦讀博,無法送別恩師,寫下《冰壺秋月》發表在羊城晚報。當年讀這些文字,遠隔千裡,也能觸摸他痛徹心底的悲傷,從此一襲黑衫一身清氣的海老形神畢肖鐫刻在我的心底。而海老耳提面命的古訓「無望其速成,無誘於勢利」,也鐫刻在承學心中,成為他一輩子的座右銘。
1984年黃海章先生給吳承學、孫立講授詩文
漫漫求學路上,上蒼對承學何其眷顧,一路走來,總能遇見最好的老師——黃海章先生超邁脫俗的淡泊,邱世友先生古風猶存的正直,王運熙先生溫潤如玉的良善,傅璇琮先生宅心仁厚的寬容……透過承學的筆端躍然紙上,栩栩如生。他們為師為人的純粹,一直影響著承學。所謂潤物無聲,莫過於此吧。
2007年侍邱世友先生遊廣州雕塑公園
承學從1992年開始招研究生。弟子們脾性稟賦各異,家境學識不一,在承學眼裡,他們都是獨一無二的,這也意味著「因材施教」需要投入更多時間,花費更多心血。承學並不吝惜於此,每有弟子學成,專著出版,請導師寫序,他都務求寫出每本專著、每個作者的獨特之處。寫序之難,難在知人論世,我讀承學為弟子作的序,猶見弟子性情模樣,想起師生之間的趣事往事,不禁莞爾。平心而論,承學要求學生其實頗嚴,甚至近乎嚴苛,尤其見不得對學問輕慢敷衍。我理解他良苦用心,惟求學生學有所成,不虛度人生,不泯然眾人。
人生在世,要做到不泯然眾人委實很難。承學用一輩子的努力做學問,也用一輩子的努力做自己,一輩子的努力悟透一句話:「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他把這句話用作一本學術專著序文的標題,也融化在平日的所思所行之中,包括各種場合的言辭裡。
2003年侍王運熙先生和師母遊珠海
我知道,承學內心深處一直有一個遺憾,就是在兒子年幼時沒能陪伴更多。生而為80後獨生子女,兒子的童年是孤獨的,承學在上海讀博士,每次送他離家,在開往廣州火車站的公交站前分別,年幼兒子都免不了嚎啕大哭:「我要爸爸!」5歲那年,寄宿幼兒園的兒子思家心切,約了一個小朋友,白天偵察地形,半夜爬樹翻牆,穿越大街小巷逃回家。幸虧那天我沒出差,聽到兒子拍門叫嚷還以為做夢。天亮後,急忙用自行車把兩個「小逃犯」送回幼兒園,那邊已亂作一團。現在回想起來,後怕之餘,也著實感激80年代的良好治安。
承學的遺憾其來有自——他有六個兄弟姐妹,雖然家境貧寒,且因「家庭出身」飽受白眼,幸有國學功底深厚的父親,還有父親收藏的許多古籍,承學對古典文學的熱愛發端於此,亦由此奠定了他日後的學業根基和事業根基。三十多年前,我隨承學回潮州省親,曾記下一個小片斷:「丈夫的兄弟姐妹多,一屋人圍爐擁坐,盈耳都是年輕人的說笑。公公總是眯起一千多度的近視眼,把笑意藏在厚厚的鏡片後面,守住陶壺茶盅,終日一語不發。公公的頭髮稀短斑白,一副木訥守拙的模樣。正在攻讀博士學位的丈夫,探身過去,躬低了寬的肩,垂下一頭濃密的黑髮,向老人討教,常常寥寥數語就點破迷津。」
這樣的家學淵源和父子學緣,在承學和兒子之間已經難以延續。上小學就熟讀《三國》、《水滸》、《西遊記》,參加全國小學生作文競賽拿過獎的兒子,不知從何時起,對枯燥刻板的語文教育生出厭惡,最終高考選擇了生命科學專業。今年春節我們到波士頓探親,除夕之夜,兒子鄭重告訴小孫子:「小時候,爺爺讓爸爸長大了當醫生,爸爸現在就做了和醫生有關係的工作,能夠幫助到生病的人。」80年代出生的孩子,常常被父母告知長大了要當醫生,這是那個年代特有的情懷和情形。兒子並沒有辜負父親期望。至於小孫子,在他心目中,認得許多漢字,會打「中國功夫」(太極拳),會寫毛筆字的爺爺,更讓他著迷。
2020年夏在波士頓的全家福
人生就是這樣,豈能事事如意。當你生出一種遺憾,沒準會收穫另一種滿足。就像兒子,雖然未能延續家學,卻擁有自己熱愛的事業。就像我,雖然看不懂承學的專著,卻能夠分享他的隨筆。
感謝上蒼賜給承學著書立說之餘另一副筆墨。現在,他將其中部分文字收集成書,我一再閱讀,感觸紛紜,書生本色,依然如故。
2020年春節于波士頓
這些文字,是數十年間因人、因事、因書而作的,雖無意為文,皆有感而發。鴻爪雪泥,往事如水,縱時過境遷,而中心存之。
全書分為三類,文章編排大致如下:「憶語」類是對家庭與家鄉、老師和前輩的回憶,以及治學上的感想與寄語。「札記」類為讀書心得,綜論置於前,個案則以時代為次。「序跋」類以前輩、同行、後輩、本人之著作為先後。
我的妻子江藝平並非學術中人,只因長期從事編輯工作,對文字養成特別的感覺。她不但了解本書作者和所寫的事與人,更是書中許多文章的第一讀者。我一貫對文字頗為較真,但寫出文章,經其過目,仍能發現可改之處。往往刪一字即顯簡練,增一字頓見韻味。我們共同生活數十年,相濡以沫卻甚少言謝。本書特意請她寫序,只想藉此機會,說出「謝謝」二字。
吳承學
庚子之秋于波士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