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喜不喜歡利維坦的觀點,你都不得不承認利維坦在學術界的革命性歷史地位。咱們的語境裡革命性的多了也就免疫了,但實際上利維坦有多革命性呢?基本上除了牆上貼的大字報以外就屬它革命了,就這個程度!
它之前正義與秩序來自神,它之後正義與秩序來自民主共和。利維坦說去你*的,聽我的!秩序來自暴力!正義來自維穩!文明來自鐵拳!自由來自鎮壓!利維坦裡動不動就大聲疾呼國家必然是個暴力機構,他不是靠道理來說話的,他是靠拳頭來說話的!動不動就大喊國家可以在緊急時刻停止一切法律行動,動用一切手段來維護國家的安全與利益。
聊到這,你說,這個我熟啊,有內味啊。那我下面說的你可能立刻就炸窯了——利維坦以及他的作者霍布斯被譽為是自由主義理論的奠基人~看清楚了哈是奠基人,不是掘墓人。都是拿鐵鍬鏟土,工種可不一樣。
首先,利維坦是從人性的角度出發來立論,它對人性是這樣聊的:生存是人性的的基礎,但欲望是無窮的,而宇宙物質總量有限。這導致在自然的情況下人會陷入人與人的「戰爭狀態」(劉慈欣直呼內行)。怎麼講呢?人性中要滿足欲望的一面決定了我們生活自然狀態就是戰爭狀態,但人性中怕死的一面又逼迫我們要建立起一個社會來取保我們的安全。這是什麼?這就是社會契約論啊!
你先把鐵鍬放下,我知道你想說啥。洛克和盧梭也都有不同版本的社會契約理論,他們的共同特點是說,國家跟人有契約,個人轉讓權利承認國家,國家必須保護個人權利。他們理論成立的前提是:契約不需要別的條件,這個人說了話籤了字就算數了。但是在霍布斯的契約論這裡,每個人都是貪婪之輩,所以人的話是不可信的,他也就沒資格跟國家籤契約,因為沒有國家,他連約都籤不成。
這就是為什麼霍布斯雖然承認社會契約理論,但是他理論中的國家卻不需要保護任何人的個人權利。因為人的天性就是這麼可惡,而國家的職責就是鎮住這麼可惡的人,所以它不需要也不能跟任何人籤訂契約來束縛手腳。國家真正的使命就一個:確保一切契約有效力,誰違反契約就懲罰誰。國家的職責就是盡全力確保這一點,除此之外它就不用負責其它事了
利維坦之國
這引出了下一個橋段,論國家。拋開複雜的論述,直抒結論:國家天生就不可能是正義的,因為它為了履行自己的職責,一定要阻止破壞和平狀態的人行使自己的自然權利,而一個違反自然權利的社會當然是不正義的!所以國家永遠都不可能是正義的!
那麼,國家是邪惡的嗎?當然也不是。如果沒有國家,任何正義的契約都不可能實現,因此國家當然也不會是邪惡的。國家不是正義的也不是邪惡的,它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如果你想通了這個問題,你就會發現霍利維坦真正隱含的意思:國家這種東西跟正義和邪惡是沒有關係的,它就是確保契約成立的機構而已。所以,你崇尚正義,不要指望通過國家去實現。
你仔細琢磨一下這個道理,就明白利維坦的理論為什麼如此具有革命性了。古往今來,幾乎所有的西方政治哲學理論都希望我們能建設一個正義的國家,只是這個正義的標準不一樣。
古代哲學家認為符合神意和美德的國家是正義的;中世紀哲學家認為符合上帝旨意的國家是正義的;近現代哲學家認為符合人民意願的國家是正義的。
但是所有這些理論都有一個思維慣性,那就是國家和正義必須合拍,國家必須承認正義的原則,正義也必須得到國家的承認。但是利維坦的理論恰恰要說的是,國家跟正義應該是沒有任何關係的,因為人性是惡的,國家的使命是要對付惡人,而國家不惡是沒辦法對付惡人的。所以,如果要實現你的正義,正確的方式是什麼呢?你根本不用考慮國家的意志!你要做的是根據你的正義原則來跟別人籤個契約,只要別人肯跟你籤這個契約,國家就要來保衛這個契約,這才是正義真正的實現方式:它需要你自己去發現、自己去推動、自己去說服別人認可,而不是你把它交給國家公權力,然後回家睡大覺!
聊到這裡是不是悟出點什麼了:一般人對自由的理解都是從自我出發的,我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這個叫自由;水平稍微高一點的人理解自由,是從自我和他人的關係出發的,我的自由權利同時也是我的責任,我行使自由不能妨礙他人行使同樣的自由;但是真正的高手理解自由,是從自我和世界的關係出發的:這個世界從來就沒答應過給我什麼,但它同時也從來沒阻攔過我實現什麼。所以我想要的任何東西,都必須我自己去爭取,而我在爭取這些東西時要發揮我的全部聰明才智,動用我能動用的一切手段,只要這個手段沒有妨礙他人的利益與安全。這才是真正的自由精神之所在,利維坦對國家的解釋,才是真正尊重了這種自由精神!
既然秩序來自暴力!正義來自維穩!文明來自鐵拳!自由來自鎮壓!那是不是我們應該高舉盛滿獻血酒杯為暴力鐵拳而乾杯呢?嘿嘿,利維坦要是個獨裁者指導手冊那就沒現在的歷史地位這碼事了!
第一個要素,就是暴力的中立性。利維坦對這一點看得非常透徹,在他的理論裡,不管是民主國家還是專制國家,國家作為暴力機構的本性是不變的,它的職責就是用好暴力,維護好契約。而如果你把正義交給暴力機構,那後果可能會相當可怕。
這方面的反例是法國大革命,大革命中的雅各賓派宣稱自己是代表民意的,因而是最正義的力量,但雅各賓派當政期間卻實行了最可怕的恐怖統治,有7萬多人僅僅是被懷疑叛國,就在斷頭臺上被處死。所以法國大革命之後大家學到了一個嚴重的教訓,就是所有的暴力必須在中立化的制度下來實行,這就是程序正義的重要性。
第二個要素,就是緊急狀態的重要性。利維坦對人性的分析簡直太扎心了,所以你永遠不要期望人性能夠改變,你的政治必須時刻準備好預防人性惡的一面,換句話說,就是準備好緊急狀態的出現。緊急狀態是一個憲法學術語,它指的是憲法賦予國家政府這樣一種權力:國家在緊急時刻可以停止一切法律的運行,動用一切手段來維護國家的安全與利益。這種狀態毫無疑問是對民主和自由的重大破壞,但你永遠無法確認自己可以不需要它。
儘管人類文明已經走到了今天這個程度,但我們還是很難說,從道德和人性的角度,我們比起霍布斯的利維坦時代改善了多少。尤其是在國際社會中,絕大多數理論家都公認,國際關係有很大一部分依然處於霍布斯的「自然狀態」中,國與國之間是相互懷疑的,是以自己的利益和生存為第一要務的。儘管有聯合國和歐盟這些組織的存在,但它們沒有從根本上改變這個基本的狀況。
利維坦講的很清楚,一切理想政治的基礎都是秩序,而秩序這個東西必須以暴力為後盾,因為人這個東西壞起來是沒有底線的,你必須用暴力震懾他們去服從秩序,才有可能建立進一步的政治文明。
人類對好的政治文明的探索從未終止也不該終止,而一個好的政治文明,既不能缺少對星空的仰望,也不能缺少牢固的地基。誰若忘記了這個基本原則,現實終將在他眼前撕裂,秩序的深淵將在他面前暴露,而利維坦的幽靈,將會從這一切人針對一切人的戰爭深淵中,凝視著他的眼睛。
來,放下鐵鍬,讓我們舉起酒杯,為了自由,乾杯!
利維坦裡還特意聊,誰跟你聊正義誰王八蛋,不是蠢就是壞,那是另一個很大很大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