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背影》寫作的浦口火車站.建於1914年,是當年津浦鐵路的終起點
1945年,昆明直飛成都的航班終於開通,朱自清感到了特殊的便利。6月29日他順利飛抵成都。7月4日去書院正街餐廳出席為陳竹隱生日而舉行的慶祝會。他在成都這幾年,連續應邀出席作家、教授在成都著名的北方味餐廳宴賓樓、總府路的明湖春酒樓、榮禾園酒家、不醉無歸家酒家、吳抄手的招飲,並應邀參加過四川省主席張群在勵志社的宴請以及軍界要人鄧錫侯的生日宴會。
他畢竟囊中太過羞澀,中學老同學豐子愷來成都舉辦畫展,他竟然連請一頓酒也做不到,最後只好寫了四首詩送去祝賀。次日,心中不安的他委託朋友去畫展現場代購了豐子愷兩幅畫。我估計,這個朋友,多半是金家人吧。
聞一多遇害
他霍然拍案而起
朱自清的那篇很有名的背影就發生在南京浦口火車站
1946年7月16日,針對有讀者對《荷塘月色》裡晚上蟬鳴現象的質疑,朱自清在昆明以及在錦江邊就很容易找到答案,悶熱夏日的上半夜,蟬的確是要鳴叫的。朱自清多次陳述過這樣的寫作觀,應「於一言一動之微,一沙一石之細,都不輕易放過」,「每事每物,必要拆開來看,拆穿來看;無論錙銖之別,淄澠之辨,總要看出後而已,正如顯微鏡一樣。這樣可以辨出許多新異的滋味。」(《朱自清全集(第1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215頁)
朱自清很快寫出《關於「月夜蟬聲」》一文,算是回答。第二天他起床略遲,翻翻當日的報紙,一看,他就呆住了:聞一多先生於前天在昆明遇害!他霍然,拍案而起。
朱自清和聞一多曾被譽為清華中文系的雙子星座,情深義重,且是前後任的關係。
在報恩寺的居室裡,他無心茶飯,陷入了無限悲痛。好友的鮮血,讓他無法入眠。他在《日記》中寫下了如此看法:「此誠慘絕人寰之事。自李公樸被刺後,餘即時時為一多之安全擔心,但絕未想到發生如此之突然與手段如此之卑鄙!此成何世界!」表達了他對黑暗制度的極度痛恨。聞一多事件對於朱自清而言是一個性格的分水嶺,他徹底變了。他不再是溫文爾雅的循循儒者,他要吶喊,他要燃燒……
他顧不上別的了。奔走呼號,參加了在成都舉行的一系列悼念活動。
1946年8月16日,寫新詩《悼一多》。這是朱自清新詩擱筆20年來的第一首力作,該詩最後一節寫道:
你是一團火,照見了魔鬼;燒毀你自己,遺燼裡爆出新中國!
18日,朱自清決定立即返回昆明,要立即擔負起「整理聞一多先生遺著委員會」召集人的責任。當天,由民主人士張瀾主持、成都各界齊聚西順城街蓉光大戲院,召開紀念李公樸、聞一多追悼大會。朱自清抱病趕往會場,有人提醒他要注意暗殺,他憤怒不已:「誰怕誰!」他在會上義憤填膺,悲極而泣,演講完畢中途退場。會後,張瀾即遭到暴徒襲擊,頭部血流如注……
第二天一早,他帶家屬從牛市口東門汽車站乘車,奔赴重慶。這一天,也是朱自清與成都的訣別之日。
到達重慶後,他仍然到處講演聞一多功績,宣揚他「不怕燒毀」的抗爭精神。如果說,真誠是朱自清散文的最高圭臬,那麼,反帝愛國精神和決不與黑暗勢力同流合汙的清潔精神,勇於反思和揚棄的人格,構成了朱自清的文化向度。這,恰恰是如今的文化人最應該緬懷、反思、汲取的骨中之鈣。
《外東消夏錄》
朱自清回報成都的力作
1933年俞平伯與朱自清夫婦等在燕京大學鄭振鐸宅前合影,左起俞平伯、郭紹虞、浦江清、顧頡剛、趙萬裡、朱自清、陳竹隱、高君箴、殷履安、鄭振鐸
在我看來,這篇文章與他後來所寫的《我是揚州人》一樣,具有劃時代意義。
這個題目是仿高士奇的《江村消夏錄》。文章寫畢於1944年8月31日的昆明。費時5日。原文計6節,初次發表於《新民報》時,竟被編輯大筆一揮刪去一節。當時流行「只有大編輯和小作家」的編輯觀,由此也窺見民國時期報刊編輯的剛健之氣。文章分「引子」、「夜大學」、「人和書」、「詩境的成都」和「蛇尾」五節,敘述了他對成都的印象。朱自清畢竟文筆老辣,「持中」敘述中,對成都作了細膩入微的描述。親歷的苦難總會反芻為一種淚水浸泡的溫情。他認為成都是與北京很相似的古城,且氣候溫潤,物產豐富,最宜家居。
在其中一節《成都詩》中,他寫到:「據說成都是中國第四大城。城太大了,要指出它的特色倒不容易。」我就沒能找出這個「據說」的另外出典,這分明是歷史上第一次提出成都為「中國第四城」之說。
現在,我們承認朱自清是「中國第四城成都」的命名者,毫不過譽。
一個城市的特點往往與古蹟具有藕斷絲連的關係。由於張獻忠之亂,成都城內的古蹟幾乎被蕩滌一空。即便不容易找,朱自清還是找到了成都的一大特色,那就是迴蕩在大街小巷裡的「閒味」。這種「閒」,似乎潛移默化地浸入了他內心深處。他體味出成都的「閒」,既為一種銀杏落葉飄在地面、被微風帶動兀自而舞的「閒」;又為一種「早睡早起身體好」的農耕時代的「閒」。而對於朱自清來說,這種「閒」是一種很難細訴的狀態,猶如蜀地無處不在的薄霧,是一種只能意會不可言說的群體氛圍。儘管他已竭力以老道的文筆表達了這種漂浮在空氣裡的氣氛,但還引用了被譽為「現代遊記寫作第一人」的易君左先生的《成都》一詩,來進一步佐證這種感覺:「細雨成都路,微塵護落花。據門撐古木,繞屋噪棲鴉。入暮旋收市,凌晨即品茶。承平風味足,楚客獨興嗟。」朱自清對市井裡這種閒到乏味的生活,是有看法的。他特意對這首詩進行了一番闡釋,仍然採用的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之法:「易君左『興嗟』於成都的『承平風味』。但詩中寫出的『承平風味』,其實無傷於抗戰;我們該嗟嘆的恐怕是另有所在的。我倒是在想,這種『承平風味』戰後還能『承』下去不能呢?在工業化的新中國裡,成都這座大城該不能老是這麼閒著罷。」
他仍覺得,只有「住過成都的人該能夠領略這首詩的妙處。它抓住了成都的閒味。北平也閒得可以的,但成都的閒是成都的閒,像而不像,非細辨不知」。北平的閒,似乎還摻雜有皇城根兒的隱然傲意;成都的閒,是平民們開源節流、想方設法舒適自己的氣場。成都人從河邊撿回幾塊大石頭,在院子裡隨意一擺,再種上幾棵泡桐樹,就可以美其名曰地欣賞「園林夢」了。這在江南人或北平人看來,驚詫莫名。
文章結尾,朱自清的筆再次回到了樹:
成都舊宅於門前常栽得有一株泡桐樹或黃桷(葛)樹,粗而且大,往往叫人只見樹,不見屋,更不見門洞兒。說是「撐」,一點兒不冤枉,這些樹戇粗偃蹇,老氣橫秋,北平是見不著的。可是這些樹都上了年紀,也只閒閒的「據」著「撐」著而已。
看起來,他固然實現了「消夏」,但如何才能實現「消愁」呢?朱自清並沒有找到答案。
朱自清的夢
勞生敢計醒如何?
蔣藍在朱自清故居塑像之前
朱自清寫有大量日記,生前並沒有公開發表的打算。翻閱這些日記,更能近距離地了解先生真誠、樸實、單純的內心世界。1931年到1936年的日記裡,有3則都是寫他夜裡做夢的情況。奇怪的是,這些日記所記的3個夢,竟然指向同一個沮喪的內容:
1931年12月5日:「……夢裡,我被清華大學解聘,並取消了教授資格,因為我的學識不足……」
1932年1月11日:「夢見我因研究精神不夠而被解聘……」
1936年3月19日:「昨夜得夢,大學內起騷動。我們躲進一座大鐘寺的寺廟,在廁所偶一露面,即為衝入的學生發現。他們縛住我的手,譴責我從不讀書,並且研究毫無系統。我承認這兩點並願一旦獲釋即提出辭職。」
這三則日記分別寫於不同年份,前兩則是在英國遊學時所寫,後一則寫於清華大學。這期間,他也由中文系代理主任正式擔任系主任之職。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不同的境遇,而竟做著同一個內容的夢。足以發現,他內心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朱自清做事做人本就極其認真嚴謹,從日記中可看出他永遠覺得自己資質一般,不夠聰敏,也不夠勤奮努力。他不時地自我反省,自我審視。到清華大學後,心理壓力就更大了……巨大的壓力,清貧的生活,繁重的工作,使得他的健康狀況越來越差。
朱自清孫子朱小濤認為,祖父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壓力,應該有如下三個原因:
第一,教非所學。朱自清是學哲學的,但教的卻是國學。第二,他只是本科生,而清華大學卻是名流薈萃、大師雲集之地。第三,清華大學嚴格的用人機制和學術競爭環境。再加上他自己由中學教師升格為教授,由教授又任系主任,他自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因而壓力越來越大。他擔心自己在學術研究上落伍,曾幾次提出辭職,想專心治學。他不斷地自我要求,自我完善,大量閱讀各種書籍,每隔一段時間就制定一個讀書計劃。他虛心向語言學家王力、詩詞專家黃節、俞平伯等人請教,借來他們的著作閱讀學習。自己的日記,他也用中、英、日三種文字甚至漢語拼音書寫,以此來鞏固和提高自己的外語水平。
當然,朱自清記夢裡,並非一律暗無天日的愁緒,他也有怡然之夢。
朱小濤先生。朱小濤的父親朱閏生,是朱自清的次子。
1941年11月19日,他住在敘永縣李鐵夫家裡,吃得太好,他一夜盡在夢境中度過。第二天起床,朱自清寫成《好夢·再疊何字韻》詩:「山陰道上一宵過,菜圃羊蹄亂睡魔。弱歲情懷偕日麗,承平風物殢人多。魚龍曼衍歡無極,覺夢懸殊帶有科。但恨此宵難再得,勞生敢計醒如何?」夢境與現實的判然疏離,反而更讓人覺得,不如不做這樣的夢。
讓人傷感的是,這般「娛目暢懷」,他只有在夢裡可以窺見了。而且,好像僅有這麼一次。
1947年除夕,清華大學國文系舉辦了一場師生同樂晚會,當時朱自清的腸胃病已經頗為嚴重,他是帶一臉病容參加。學生們給他化了妝,穿上一件紅紅綠綠的衣服,頭上戴了一朵大紅花,他還和同學一起跳舞。餘冠英、李廣田教授也來了,大家高唱《青春進行曲》:「我們的青春像烈火一樣鮮紅,燃燒在戰鬥的原野。我們的青春像海燕一樣的勇敢,飛躍在暴風雨的天空……」
1948年夏天,在腸胃病折磨下,朱自清的體重越來越輕,最輕時才38.8公斤,真是身輕如燕了。也就是這個時候,他在拒絕領取美援麵粉的聲明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以區區不足80斤的身軀託舉起國家和民族的尊嚴。但他由於胃病原因,仍然渴望吃東西,甚至暴飲暴食……這進一步加劇了病情。也就是說,朱自清不是被餓死的。
翻開1948年的日記,我們沒有看到他為食物短缺而苦的記載,相反,多的倒是下面一些文字:「飲藕粉少許,立即嘔吐」;「飲牛乳,但甚痛苦」;「晚食過多」;「食慾佳,終因病患而克制」;「吃得太飽」……
就在他逝世前14天的1948年7月29日,也就是他在拒領美國「救濟糧」宣言上簽名後的第11天,他還在日記裡提醒自己:「仍貪食,需當心!」
1948年8月12日,朱自清辭世。
朱自清去世後,夫人陳竹隱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看到他的錢包裡,整齊地放著6萬元法幣,可惜,這點錢連一塊小燒餅都買不到……清華大學第一次降半旗致哀;追悼會上,校長梅貽琦致辭時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數月之內,社會各界紀念詩文多達160餘篇,形成了轟動一時的文化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