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巫是通神的人,「巫」字的構成是從「工」字。「工」是頂天立地。西洋人通過耶穌的神跡來認識上帝,中國人通過巫跳薩滿來認識自然,他們從《楚辭》中來,穿越了兩千多年才到今天。
知婦人造事,有外夫者,取牛足下土,著飲食中,與婦人吃,時令夜間喚外夫名字,又道期會處,勿使人傳之。
婦人別意,取白馬蹄中土,安婦人枕下,物( 「勿」 )使人知,睡中自道姓名。
——《敦煌遺書》中防止婚外戀的巫術
巫術離生活一點也不遠,它是世界各國的民俗之源,文化之源,制度之源。比如「中春之月」的男女野合,為了順應天時以祈求五穀豐登;在人偶上寫生辰八字用針狠狠扎,被咒的人會疼痛受傷至暴病而亡;最早音樂也是巫術,是通過模擬野獸的叫聲用來捕殺它們。在舊京的風俗中,熬藥的藥渣要潑在大街上,借來的藥鍋不能還。有如妙峰山拴娃娃,白雲觀東嶽廟摸銅騾子,既求治病,又求生育。弗雷澤上下兩卷的《金枝》即是本巫術大全,都是在討論此類問題——男女睡不睡覺與莊稼結不結果之間的關係。
古典小說中的巫術隨處可見,在沒有唯物觀的時代,都被當做現實的描寫。《金瓶梅》中,李桂姐把潘金蓮的頭髮絮在鞋子底,每天狠勁踩,潘金蓮頭疼噁心,飲食不進。《野叟曝言》第八十回中,描寫了一個巫婆的做法:先是敞胸露懷,像跳豔舞一樣自我摩挲一番,往前走三步,再往後走三步,口中念咒語,再三點全露,她想藉此控制男人,沒有奏效,算是個惡搞的劇情。傳統戲曲中更是滿臺下蠱作法,並伴有火彩特效的表演,如今大都在淨化舞臺的過程中消逝了。
遍地巫術與巫婆
在夢想還能成為現實的古代,容妝是給神看的,唱戲是給神聽的,飲饌是分享神餘,在世的人為那世的人活著,因此神能保佑人。當人開始為自己而活時,世界上便沒有了神,也無從保佑了。
巫是通神的人,「巫」字的構成是從「工」字。「工」是頂天立地。西洋人通過耶穌的神跡來認識上帝,中國人通過巫跳薩滿來認識自然,他們從《楚辭》中來,穿越了兩千多年才到今天。
每翻史書,看到巫術之處,都會興奮不已,《三國》要看借東風,《水滸》要看入雲龍公孫勝做法,《紅樓夢》要看賈寶玉幻遊太虛境,還有馬道婆做法——那足足是一場巫術的小宴。
87版電視劇《紅樓夢》中的馬道婆
趙姨娘憎恨賈寶玉和王熙鳳,她忽悠賈母說:
「大凡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長下來,暗裡就有多少促狹鬼跟著他,得空兒就擰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飯時打下他的飯碗來,或走著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孫多有長不大的。」
賈母真信。經過一番施捨的討價還價,馬道婆向趙姨娘要了張紙,拿剪子鉸了兩個紙人兒,問了賈寶玉和王熙鳳的年庚,寫在上面;又找了一張藍紙,鉸了五個青面鬼,叫他並在一處,拿針釘了:「回去我再作法,自有效驗。」
結果,寶玉的頭疼得更厲害了,幸好有靈通寶玉救命。曹雪芹這般寫的目的,為了說玉的靈通,至於這麼大的巫術案,卻不了了之,馬道婆也就此消失。直到高鶚續寫後四十回時,才寫了馬道婆被抓,通過搜查,發現了馬道婆身上和家裡藏著的各種巫術用品,計有:不穿衣服的象牙刻的一男一女、兩個魔王、七根朱繡花針、泥塑的煞神、幾盒子鬧香、一盞七星燈、帶著腦箍、穿著釘子的、拴著鎖子的草人等等。
巫術在唐代要根據受害人受害的程度來判刑,清朝判得嚴一些,主使者直接絞刑,巫師流放三千裡。因此趙姨娘不會有什麼好下場。這點小破事在浩瀚如長江大河的《紅樓夢》中,連朵小浪花都算不上。可巫術在古人的生活中,已深入到各個方面,當做真實的存在。
神秘的厭勝
巫術通常被叫做厭(ya3)魅之術,也叫做厭勝之物。馬道婆使用的巫術叫做厭(ya3),用對人偶下手映射到對本人下手,是具有攻擊性的巫術。而魅,又叫做媚,根據向神魔祈禱等方式實施。此種巫術使人相信、愛戀、寵愛對方,用於女性對男性,臣子對帝王之間。巫術與古代女性有關的地方,幾乎要與媚術有關。
先秦古籍《汲冢周書》中,寫到一些自然現象與女人之間的關係,是巫文化的殘留:
一、春分之日,元鳥不至;婦人不信。
二、清明又五日,虹不見;婦人苞亂。
三、立冬又五日,雉不入大水;國多淫婦。
四、小雪之日,冬虹不藏;婦不專一。
五、大寒之日,雞不始乳;淫婦亂男。
汲冢周書 晉 孔晁 注
再有如馬王堆漢墓出土的漢簡,多是房中術和巫術為主,無過是為了夫妻和好而費力的事。其中一條,用雄雞或其他雄性鳥的左爪四隻,年輕女子的左指甲四枚,在一起熬治,塗在對方衣服上,可使夫妻和好。雞和鳥類的大腦也有此類功效,把鵲腦燒成灰,放入酒中,飲此酒之人會相思。在敦煌遺書中,也記載了大量的女性巫術。
這些看上去是歷史的邊角料,但也有學者善於挖掘。周作人四大弟子之一江紹原在《發須爪》一書中引了「令婦相思」巫術秘方:
相思(紅豆)五個,婦人頭髮五錢,乳汁五錢,和成劑,作四十九丸,瓷器盛。祭於六甲壇下,腳踏魁罡二字,右(一本作「左」)手雷印,左(一本作「右」)手劍訣,取東方氣一口,念《想思咒》七遍,焚符一道,煎藥幾日盡服止為廢。如遇交媾,服之,如在自己腹(一本作「腰」)中寄放相似;如前作用,從丹田中運藥一粒在舌,令婦人咂舌吞藥。從此愛戀密濃,千思萬想,時刻不能下也。
此段中做法的部分,屬於茅山派法門,修煉不易,不建議隨便嘗試。
巫術橫行泛濫起來會帶來災難。漢武帝時,女巫奉旨與大臣在柏梁臺上交合,遂開了穢亂朝政的先河。後宮不少宮女將漢武帝的人偶畫像放在床下,以祈求皇帝的寵幸,卻被寵臣江充說是施行巫術,殺掉不少宮女。江充又說宮女是東宮太子指使的,他成立專案小組,親自帶人到東宮去抄家,被太子殺了。漢武帝誤以為太子謀反,派御林軍前去鎮壓。老爸和兒子的衛隊在長安城內大打出手,末了是東宮被焚,太子失蹤,估計是死於亂軍之中認不出來了。而這一切,都是信巫惹的禍。
性與神通
巫術認為相似的東西都有相同的功效,隨後是聯想的無盡放大。由此傳統上認為,女性特殊的治病功能。女性身體的毛髮和部分排洩物多被視為不祥,卻又被視為藥品和武器,屢次被用到醫學和戰爭中,馬王堆出土的帛書到歷代醫書皆有介紹。如天癸可治花柳病;取婦人陰毛和月經布燒成灰,和著洗陰部的水喝下可治前列腺腫大;陰部的骨頭可賣給出海船夫來駕御深淵中的神龍;蚺蛇腹內的油脂可讓男童「縮陽」並無藥可解,到了年頭自然出來(蛇有幾歲就縮回去幾年);蛇的精液可引誘女性,做法是見到兩條交媾中的蛇,用手帕蓋住它們,被手帕粘過的女性會淫亂等等,不一而足。
汙物也可用來破法術,相聲《山東鬥法》裡,山東屠戶與倭國道士上法臺比試做法。道士放三昧真火來燒他,可他是殺豬的,身上帶豬血,就這樣把法術破了。血液在古代被認為是神秘之物,結盟時要歃血為盟。某些地方殺豬宰雞,人們都趁熱把血喝了,認為是大補。還記得童年時,對門的爺爺在雞脖子橫上一刀,抬頭張嘴,將可憐的雞雙手舉過頭頂,那血便流入口中。
小時候最愛看《封神演義》和《鏡花緣》。在《封神演義》中武王與紂王兩軍對陣,一方用妖術發了大招,另一方用「萬點梅花帳」來破除妖法;在《月唐演義》中也有,並解釋「萬點梅花帳」是處女血灑在白帳子上,猶如萬點梅花。《月唐演義》第六集為《三盜梅花帳》,有三十回的故事。魯迅的《阿長與山海經》中,寫長媽媽給迅哥兒講的原話:「城外有兵來攻的時候,長毛就叫我們脫下褲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牆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來;再要放,就炸了!」 天癸、產後的血、陰道分泌物,再擴大到裸體、頭髮、肚兜、裹腳布……貼身便靈驗,流血即血光之災。
這種巫術從太平天國用到甲午海戰,並寫在正史之中。有記載某某炮臺處,全城收集了女性的汙物和糞尿來禦敵,會使得敵人炮火不發,取得勝利。太平軍、清軍和義和團都爭相使用,儼然成了國粹。太平軍信洪秀全版本的天主教,一向說此種方法對付清妖最靈驗,而義和團對付洋人卻總是失靈。可見靈驗與否不,在施者是不是中國人,而在對付的是不是洋人。使用愚昧的方式對付外來侵略者,失敗了也要吹噓是勝利,這是層層遞進的悲哀。
比起義和團,女性組成的紅燈照更傳奇。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採寫到最後的義和團老團員,他們仍敘述,紅燈照的仙姑們,是會「像個雞蛋那麼大小的掛在空中」,看著義和團在下面開打,她們像李尋歡一樣發飛刀,能輕易取出洋人槍炮上的螺絲等,還能像超級賽亞人一樣發「波」——口述史中叫空中縱火。義和團一把火把前門箭樓連帶前門外大柵欄上千家店的鋪都點,原本說有位大師兄,號稱說一句「火止」就能滅火。真點火了,大師兄則沒了蹤影。
義和團紅燈照
把義和團與紅燈照對比一下:義和團跑到宣武門教堂,把畫符的黃表紙貼到門上,大喊一聲:「燒!」就燃起了大火。紅燈照從北京升空飛到外國,末了在保定降落,報告說海外十八國,已被紅燈照滅了十六個。差別在於:義和團放火燒的教堂,紅燈照徹底睜眼瞎說。再有如西什庫教堂,說法像鬼故事:有裸體婦人和被剖開肚子的孕婦,像耶穌一樣被釘在教堂的牆上,因此破了義和團的法術。這一切是由在教堂鐘樓裡手持「萬女旄」的洋人指揮的,「萬女旄」像女巫騎的大掃帚,是用婦女陰毛編織成的。
以上是北京的版本,還有天津的版本:義和團攻打天津紫竹林教堂,說教堂上架著洋炮,每尊炮筒上騎著裸體婦人,「避炮之法」就被破了。聶士成領清兵與義和團開打時,命人找妓女要衛生巾。清代的衛生巾用雙層布中間加上溫熱的草木灰,即能防側露,還能多次使用。清兵把此物圍繞在脖子上,義和團的法術就失靈了。
以上種種「陰門陣」的巫術都有歷史淵源,清代俞蛟的《臨清紀略》中記載,在乾隆年間,山東王侖叛亂,其攻城軍隊中有個穿黃馬褂嘚吧嘚吧念咒的大師,任何炮彈都傷不了他。這時有個老兵出主意,從城裡叫來一些妓女,裸露下身對準他,旁觀官軍開炮,才把這個人打倒。在義和團的語境中,他們先假設洋人用巫術,再假裝自己用巫術防守反擊,如果不靈,是洋人採用虐待婦女破了巫術。因為我們比洋人有道德,所以輸了。
這是一套趣味邏輯。而對女人的超能力是這樣解釋的,男屬陽,女屬陰,女人之陰屬於陰中之陰,而火屬於陽,光身女人有滅火的功效。紅燈照中所招募的多是十二三歲到十七八歲的少女,十二三歲仍屬於女童,而十七八歲的少女也尚未婚配。女人法力的排行,即是女童>少女>少婦>大媽>老太婆,這種觀念從弗雷澤的《金枝》中也能解釋。
它首先是文化的
稿子越寫越鬼扯。烏七八糟的東西被記入正史,令人難以對面。我們在生活的船上,一隻腳踏在理性的船艙內,一隻腳踏在感性的船艙外;好似一隻腳踏在現實,一隻腳踏在虛幻,身子隨船的搖晃而來回偏轉。不必管與性有關的巫術是否科學,它首先是文化的。
巫術進入到民俗,首先表現在禁忌方面。如古人祭祀時要齋戒,戒除葷食和性;再如宋朝時把兔子頭或清朝時把螃蟹掛在門上能闢邪。老年間有說法:懷孕了不能從正在蓋著的房下走過,不能吃蔥姜、兔肉,不能看兔子、侏儒和猴兒,而應看體貌豐美的大丈夫,這樣孩子生出來不會成侏儒和兔唇;若生孩子時一隻手先出來,那就是孕婦曾跨門檻待著,這時往孩子手心上放點鹽,他能自己縮回去再順產出來;若要生男孩應吃毛蟲在樹上的繭,吃螳螂的卵房或蜂房。蜂房代表多子,螳螂又名刀螂,取「當郎」的諧音。而新婚夫婦要在床上放棗和慄子,取「早立子」的諧音,還要放「花生」,要男女岔開花搭著生。以上的種種禁忌與反禁忌,自然成了對敵的武器。
倘若生在古代的邊陲,興許會首選巫師作為職業。而所喜歡的「巫術」,自然是那些能使得男女合百年之好、或能戰勝霧霾的「巫術」。而不喜歡的,是義和團般烏七八糟的巫術,害人的巫術。巫術也分善惡,每一位霍格華茲魔法寄宿學院的學生都應該懂得,善良必將戰勝邪惡。
當然,巫術最終會被科技所滅,以上與性有關的巫術,權當閒扯淡了。(文/侯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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