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JiFeng Bookstore 迴響編輯部
上海有許多小書店,一間房,幾排書架,與其說是書店,不如說是開放式的書房。而在這些書房式的小書店中,售賣西文舊書、藏書票、信札的阿罡書房顯得格外與眾不同,他坐在小書房裡,如同一位被書籍和藏品簇擁的王子。
初次見到阿罡,是在愚人書市。他的攤位桌上攤著厚厚幾大冊的藏書票,還有一些上個世紀的蛋白照片,幾冊大開本、裝幀奢華的外文古書。如果你帶著迷惑又好奇的表情駐足在那些迷你小版畫面前,阿罡會告訴你「我是一個資深的藏書票玩家」,向你介紹藏書票的用途、藝術價值。那天我從他的百寶袋裡帶走幾張藏書票,晚些時候他歡迎我去他的小書房做客,並發來那幾張票的孔網連結,上面有經過考證後的詳盡介紹,每一張都下過不少功夫,「資深」二字所言非虛。
阿罡算是國內最早一批玩西洋珍版書的人,06年在孔夫子舊書網開設「阿罡版畫書齋」時,市場上還沒有什麼競爭對手。店裡主營西洋珍版插圖本,名家手稿、信札、籤名本,古籍、民國書,原版老照片,每件商品的寫真照切割整齊、精確,詳情務求盡善盡美。幾乎所有商品都只會售出一次,但售罄後的商品信息依然保留在「店鋪」裡,網際網路讓這裡可以成為一個線上博物館。
18年初,佔地6平米多阿罡書房正式誕生,一次最多只能同時接待兩位朋友。和阿罡一貫的行事作風一樣,這裡精細、低調,處處充滿驚喜。有了這個空間,很多人就可以親眼觀賞、親手觸摸到珍版書,分享交流珍版書無與倫比之美。
老鼠掉進米缸:珍版書販子與他的藏書
口述 | 阿罡
採訪、整理 | 眠岸
從擺攤少年到職業書商
實際上我很早就進入收藏的圈子。我初中的時候,開始在文廟買民國紙幣、報紙,收集老上海電影明星的明信片,我覺得老東西好玩。我可能對藝術會比較感興趣,所以當時我買民國紙幣,不像那些集幣人一樣,講究紙幣的版本,我覺得圖案好看我就要買,我那時候也不懂,就是瞎買。
高中的時候,在雲洲商廈頂樓的周末古玩市場,我曾經擺過地攤,把我這些收集的東西再賣掉。老照片、包括電影明星的這些畫報、明信片。那時候哪來的錢啊?都是自己用父母給的零花錢省吃儉用,然後不斷的積累。我02年去英國,讀完書後又工作了幾年。06年回國後開始全職賣西文書,玩西文書起碼近二十年了。但在那之前,我已經接觸到民國書、老的紙片。
阿罡最早的藏品之一,一本民國時期的老雜誌
我就一路看著價格這樣走上來。當年看到張愛玲的那本《流言》,封面是張愛玲穿大袍子,黃顏色封面,沒有臉的圖案,《流言》初版本,當時價格才幾百元,旁邊還有人在還價,他說你這太貴了。我也可以買,就覺得還有點貴。但現在什麼價格?08年我在拍賣行拍到一本《流言》,當時就花了兩萬,現在看都看不到。
出國以後接觸到了所謂的書市,叫Rare Book Fair。這個書市跟我們所理解的上海書市不是一個概念,真的算是珍本書市,賣一些比較好的珍本。我是很偶然的機會就路過了Russell Square(羅素廣場)的那家酒店,在某個周末,看到門口寫了一塊牌子叫Rare Book Fair,門票一英鎊,我很好奇就進去了。進去之後就發現像老鼠掉米缸一樣,因為裡面全是非常好的版本的老書舊書,一些看上去很有氣質的紳士、淑女跟客戶在推銷、交易。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慢慢進入到西方的珍版書的領域裡去。
我的身份比較特殊,因為我是個東方人,而且是個年輕人,這兩點都非常重要。第一,買賣舊版書的老闆和客戶大多數都是有一定年紀的,他們都是白髮蒼蒼的。另外一方面因為我是個東方人,他們都特別好奇,怎麼會有個東方小夥子對我們這種文化感興趣,所以對我特別好。所以我在那邊接觸到好多很好的老闆,也是我一生的朋友。他們帶我走上了這條路,教會了我很多東西,包括我翻書的手法。如果你在國內的話,沒人會教你的。我是在不斷地跟這些老書商交流的過程中,學到了很多東西。
我進入藏書票的圈子,是因為一個老太太。我在她的攤位上面看到了非常漂亮的小畫片,我當時不知道這是什麼,老太太說這叫book-plate,就是藏書票。非英語國家一般都用拉丁縮寫「EX—LIBRIS」。然後我就覺得很好奇,這個東西它貼在書上,老太太非常熱情地給我介紹,藏書票的源起、使用、收藏的要點。我每次去都在她的攤位上買一些藏書票,就跟她關係很好。這個書市一般每個月在固定的地點舉辦,每個月我都會碰到這位老太太。有一段時間我一直沒有碰到她,她的攤位是空的,另外有攤主來頂替了,新攤主告訴我很不幸老太太已經走了。遺憾的是到現在我只知道她的姓,她的名我都不知道。
我所面對的這些前輩,包括那位老太太,他們都是在專業領域已經有幾十年的經驗的經營者,他們自己也是收藏者,所以他們能夠傳授給我這麼多知識,我覺得自己很幸運。他們給我了一個很高的起點。
珍本要怎麼定義呢?西書市場分三個層次:第一層次是簡單的二手書,叫second handbooks,普通的二手書可能是一、兩美金就能買到的;那麼再往上一層叫rare books,rare就是珍貴的。它是相對而言不那麼能夠輕易買到的具有收藏價值的書。這個定義也很廣,包含了很多絕版書,限量出版的書、特裝本,籤名本,各種收藏級別的比較珍貴的書;在rare books之上,還有一個單詞叫antiquarian books,意思就是善本,這個級別比rare books還要再高一點,必須要具有一定版本價值的rare books才能成為善本。
我有非常好的莎士比亞版本,但它肯定不是莎士比亞對開本。最初出版的莎士比亞對開本那是毫無疑問的善本,國寶級別的東西,版本上的價值無與倫比。存世量非常稀少,然後版本非常有地位的書籍,才能稱之為善本。
《莎士比亞第一對開本》是最早的莎劇全集,如果沒有它,十八部莎翁戲劇可能絕於人世
我06年回國以後就正式走向了書販子這條道路上。一開始我在國內沒有客戶群,我剛剛在淘寶跟孔夫子做的時候,把書掛上去,很多人都不了解我,不認識我,阿罡是誰?看到這些書也挺好奇的,所以我就是從零開始。
當然我也很幸運,我從英國帶回來的那一箱子書,在孔夫子網上也賣的挺快,我一開始還是挺順的。06年那個時候這個市場是空白的,沒有太多的賣家在關注這塊領域,我相當於沒有什麼競爭。其實我掛上去的書,買家在孔夫子網上也找不到第二本。
我一開始沒有打算把我那些書賣掉,那些都是我自己喜歡的書。但後來因為找工作不是很順利,我就想著變現先賣掉,試試看,結果賣得特別好。
很多客戶關注我,是因為他們喜歡國外文學。比方說他從小喜歡莎士比亞,看過很多譯本,那麼他會好奇英國原版的書是什麼樣子?在我店裡面就搜到了,看插圖也很漂亮,那麼他就開始購買。很多客戶他們甚至外語也不是特別懂,但他們就喜歡裡面的插圖。還有些朋友專門收藏籤名本,他在網上在搜,也會搜到我的店。
就是一種粉絲的情結,這跟有些女生去買偶像的東西一樣的道理。這是很主觀的一種習慣,甚至可以說是非理性的,我喜歡這個文學家,擁有一份他的信札我就很滿足,所以會願意花很貴的價錢去買,你也不能說這個價格很合不合理。一個不懂行的人,可能會覺得這是一件很荒誕的事情。你花這麼貴的東西就買了一封信?但是買家覺得就很喜歡,他覺得錢花得值,所以收藏實際上是一個挺主觀的東西。
在我店裡面,價位在千元左右的這些書籍,銷量會比較好。首先是版本價值已經很不錯了,然後大家也能夠接受得起,所以這個價位的東西都賣得比較好。當然藏書票也賣得挺好的,因為更加便宜。
阿罡書房收藏的三種德國藏書票
渡邊淳一的籤名本780元,因為年代比較近,所以他的籤名還不算那麼的稀有,託馬斯·曼差不多就要七八千,他是19世紀20世紀初人,也不算太老。有一些名家籤名本,年代也會挺近的,但是價格也不菲。然後我還賣了法國作家紀德的籤名本,還有一些他們的信札和手稿。
收藏舊書的方法
我的貨源來自西方的書商、拍賣行、私人藏家等不同的渠道。渡邊淳一的籤名本是我在日本的一家舊書網站上買到的。因為要保證我的貨源,所以有時候也會去日本的同行那買東西。
來我這買書的讀者都喜歡看書、喜歡逛書店,這是一個共同點。不同人的讀書方式不一樣,有些人讀書的時候,會把一些寫得很棒的段落撕下來,用金屬釘撳一下,訂成一沓子。這本書如果沒有什麼版本價值,我覺得無所謂。但如果是很好的一本老書,或者是裡面插圖也很精美,他那樣幹我覺得真的太慘了。現在市面上流通的一些插畫,可能以前是一本書裡的插圖,一些書商為了利潤最大化,把裡面插圖裁下來一張張這樣賣,這樣賣的價格會比賣單本的書貴很多。早期的版本裡面插圖往往缺頁,是因為裡面的圖已經被拆下來,但我肯定不會那樣幹。
收藏舊書,首先要做衛生的處理,年代比較久遠的書上面都會有些黴菌。我之前寫過一篇文章諷刺一位老師,因為他寫了一篇文章說在舊書裡發現了漂亮的樹葉書籤,感慨了一番。實際上這是很不專業的做法。我們專業的書商看到書裡面夾著東西,第一反應是要戴上口罩,把它清理掉,因為這樣東西在書裡面夾那麼久,必然會有各種各樣的黴菌,對人體健康很不利的。然後如果我把這書再賣給客戶的話,等於又傳染給客戶了。
西方的珍版書都是擺在書架上的,書口經常會有灰塵。所以一般我拿回來舊書以後,戴上口罩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拿手先擼一下書口,讓灰塵掉下來。因為很多書口都有燙金,燙金的功能之一就是防塵,灰塵落上去之後,如果沒有燙金的話,可能會粘在上面很難處理。那麼如果是燙金的話,你拿手這樣一擼就掉了,另外是為了裝飾,亮亮的很漂亮。
我學習這些西方舊書商的這些做法,把每一本書的介紹列印出來,價格寫在上面,然後就夾在書裡面。客戶來你店裡面,打開書就能了解這本書的價值,你能夠從描述裡看得出店主的專業性。因為我這些書,大多客戶還是需要你來介紹才能了解,否則客戶沒法入手這些東西。
十幾年做下來,你就知道應該怎樣去給書拍照,買家需要從哪些角度去看這本書,包括封面、標題頁、版權頁、插圖、紙張的一些特寫,如果書有水印的話可以拍到水印。我拍好照片以後到電腦上再去處理一下,邊要裁切一下,把我的水印打上去,每天做很多這樣的工作。
信札跟舊書市場又不太一樣,信札的價格相對而言會比書貴一點,因為它有唯一性。一本書雖然是善本,但可能當年印了很多。
比如我有一封勞倫斯的信札,買進來的時候賣家也給了我一定的信息。我把全文都讀懂,分辨每一個字到底是怎麼寫的,畢竟英語不是母語,我還要花大量的工作去檢驗每一個字,然後把這個意思給理順了,信裡講的是件什麼事情,然後查一下收信人的背景,信裡面提到的這些人物也要查清楚。一方面這是我專業性的體現,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把東西賣出去,因為信裡面的信息決定了信的價值。
阿罡收藏的勞倫斯信札,勞倫斯是20世紀英國小說家、批評家、詩人、畫家。代表作品有《兒子與情人》、《虹》、《戀愛中的女人》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等
信札這個市場很有意思。比方說有爆料內容的信,就會賣的很貴。比方說名人寫的情書,要寫給秘密情人的,價格更貴了,因為大家都是好奇八卦。裡面寫的很肉麻,那就肯定貴,一本正經地寫個很程式化的信價值就不會太高。越是寫得八卦、或是用詞比較特別,那就特別有意思。
勞倫斯這封信為什麼有意思?因為裡面提到的這個女畫家,實際上和勞倫斯夫婦形成了三角關係。勞倫斯夫人後來在她的回憶錄裡表現得特別反感這個女畫家,因為女畫家總是插在他們兩個之間,到墨西哥的時候也是跟他們一家住在一起,所以裡面有一種曖昧的關係,所以我就把它的來龍去脈都搞清楚以後就寫得很詳細。
信札考證實際上也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因為從信裡面所反映出的一些事實、背景知識,在其他地方你並不一定能夠馬上找到,你通過自己的努力把整個線索都挖掘出來以後,就會知道原來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
舊版書之美
我店裡面現在最貴的,是八萬的莫裡斯那套東西,可以說是博物館級別的。威廉·莫裡斯是一個社會主義者,他可以說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憑藉一個人的力量,扭轉了整個世界的美學。
莫裡斯的《中世紀騎士傳奇三部曲》插圖和內頁
19世紀末工業革命發展如火如荼,工業革命帶動了造紙業,帶動了印刷業,資本家開始發明大量的酸性物質來打松紙漿,提高產量,但紙張就很差,產量上去,質量就下來了。另外一方面印刷機也可以取代人力,書籍的印量就一下就變大了,但是人工印刷的就沒落了。早期都是人力來裝幀、印刷的,做這些手工書籍的人受到市場打擊就變少了。莫裡斯有感於此,在晚年創辦了一家專門出版手工裝訂印刷的書籍的出版社。用最好的紙張、油墨,請最好的藝術家,愛德華·伯恩-瓊斯是一個很有名的拉菲爾前派的畫家,由他來創作插圖。這些書的選題也好、印刷的水準也好,都是超一流的。每本書都非常漂亮,而且都很復古。因為莫裡斯特別反感當時的工業化,他就覺得中世紀的善本才是真正的美,所以他特別喜歡一個概念叫「師自然」,就是從自然裡面去汲取藝術的靈感。所以他也設計了很多壁紙、牆紙、花紋畫案,他也為自己的書設計花紋紋飾。所以那些圖片很漂亮,當然這個版本價值也很高,因為它限量350本,大多數現在都在博物館或者是私人藏家手裡面,在市場上流通挺少的,品相也好所以賣得貴。
他本願是想把美分享給大眾,但這又是個很矛盾的事情,因為你花了這麼大的成本去做,必然是花錢的。他用了Batchelor品牌的手工紙,價格不菲;為了美觀,他不想把一頁紙全部印滿,滿滿的很難看,他覺得要再疏朗一些,這樣就很浪費紙張;他試了好多油墨都不滿意,然後從德國一家造油墨的商人那裡訂購;字體是莫裡斯自己設計的,當時現存的字體他都不滿意,太俗……所以他是從一本書的源頭開始,掌握了各個環節,按照他的標準把這本書做出來,所以真的是漂亮。
字體實際上也是一個博大精深的領域,我們中國的書法,跟我們碑刻關係非常密切。西方的字體跟古羅馬大理石雕塑上面這些碑刻也是密切相關的,羅馬正體就從古羅馬時期碑上面工匠刻的字那裡來。所以為什麼羅馬體有很多襯線?那是當時的斧子的痕跡。
當然中國雕版印刷跟西方的活字印刷又有點區別,古登堡1455年發明了現代活字印刷,在他之前全是手抄本、手繪本,由傳教士抄在羊皮紙上,特別昂貴。羊就這麼大,做不了幾頁對吧?所以當時的能夠做書的都是要不就是富豪,要不就是修道院。古登堡發明活字印刷以後,就大大降低了印刷的成本。當時中國的紙張已經由絲綢之路傳到了西方,紙張也便宜了,就沒必要用羊皮紙,用東方來的紙張相對比較便宜。
畢昇比古登堡早了幾百年發明活字印刷,但為什麼在西方一直沒有把畢昇的地位抬得那麼高?因為在西方,古登堡發明活字印刷之後,才是真正的在實際當中大量運用了。畢昇的活字印刷沒法運用,漢字要造多少個活字?這是天量的一個系統,沒法造。國外為什麼活字印刷特別方便,因為它是26個字母,排好以後印,印完以後馬上這個字全部就放回原字母格子裡,第二次再用,很方便。
造假盜版之難
國外的市場當然也會有造假。但是國外的信札跟我們國內的信札市場不同,因為國內的炒作氣氛太濃烈了,所以很多人就是為了經濟利益,就大量的去造假。民國的空白信封、信紙都有人在收,都是為了作假。但在國外,這個領域非常專業,你造出來這個假,很多專業人士一看就知道了,這是假的,書籍的造假實際上是挺難的一件事情,成本非常高,紙張、油墨、印刷都很難造假。
藏品的來源也很重要,因為我買信都是從這些非常專業的書商、拍賣行、收藏家手裡進來的,拍賣行的委託人,可能就是信中提到的某個人的後人,所以是很可靠的。
信紙也是,像勞倫斯地位比較特殊,他當年是窮困潦倒,沒有私人定製的信紙。毛姆的信紙就是私人定製的,信紙上印著他當年住的地址,而且是用手工紙來印的,一看就知道是老東西,不可能是作假。
手工紙的毛邊
手工紙做出來之後四邊都會有毛邊。首先要有紙漿,然後你要用手工的方式用濾網,從紙漿裡面把紙漿抄出來,然後拿到旁邊,上面薄薄一層像豆腐衣一樣的,晾乾以後就是這張紙。日本人把手工紙稱為「手漉紙」,漉這個動作,指的就是從紙漿裡面把這個東西抄出來的動作,用濾網抄出來以後實際上是很大一張,手工紙的四邊不是毛的麼,根據你開本的大小來處理紙張,那麼有些邊就會有平的,因為拿刀裁開來了,有些邊就保留了原來的毛邊。這種紙很難泛黃,好的手工紙實際上是能夠保存很久,因為裡面沒有用當代造紙工業需要用的漂白劑或者是把紙漿打松的那種酸性物質,所以反而能保存很久。但是好的手工紙有一個很大的問題,怕蟲,蟲子愛吃好紙。你看我們的報紙上面從來不會有蟲蛀的,太難吃了,有毒。但手工紙很好吃,因為是用大量植物的纖維來做的,所以蟲子特別喜歡吃,所以為什麼好書就特別要注意防蟲。這種紙不怕發泛黃的,但特別怕蟲。
如果他有本事做假的信紙,他就有本事來做假鈔了,那肯定他去印假鈔了,利潤更大。印刷的造假也非常難。就算有了這個紙也沒法再去印出來,因為當年都是手工印刷、手工造字模,必須要自己手工再鑄一套這個字模。一本書的26個字母就算一套字模,現在的印刷用雷射和列印的滾筒就出來了,早期印刷都是用字模對著稿子一個個字地排到小格子裡面,然後把紙蓋上去再刷出來。你看我那些好的版本,它的印刷就跟我們的印刷完全兩樣了。舊版書的字是有立體感的,如果你是用手摸的話,會有一種輕微的凹凸感,跟我們現在的印刷是不一樣的,你拿放大鏡去看,它是一個凹痕,因為它是一個活字。
中世紀的善本我就賣過一本。經營中世紀善本需要非常深厚的拉丁文功底,這我不行。語言不通,我進貨的時候,賣家拿出一個目錄的描述我可能都看不懂。另外即便能夠進來這樣的書,這樣的買家在國內是非常少的。我知道有收購中世紀善本的客戶,但他們很多出於獵奇的心態在買,並不是專業的藏家。國內有一個同行,把價格抬得很高,國外挺便宜買進來的,在國內可以賣很貴,因為那些客戶誤以為中世紀的手繪本就是應該很貴的。其實未必,裡面水很深。
而且手繪本的作假是很容易的,印本的做假反而很難。繪本只要可以弄到老的紙,調配出老的顏料,做起來是很容易的。這是為什麼現在很多國外圖書館、收藏機構在做大量的考證工作,就是要剔除館藏的一些贗品。比方說一個藏家捐贈了東西給博物館,你不可能說贗品我不要,那人家會很生氣,那我就不捐了。那麼先收進來,然後再悄悄地剔除掉。
我們老是看到圖書館剔除出來一些書,上面有一個「cancel」的章。有的明明是本很好的書,圖書館為什麼不要了呢?這很正常,圖書館好東西太多了,一位藏家捐贈了東西,另外一位藏家也捐贈了同樣一本書,那本書品相更好,這本幹嘛還留著呢?就剔除掉。
國外曾經有一家博物館託中間人聯繫買過我一本金雞出版社的珍本書。也不是特別貴的東西,但圖書館需要。也並不是因為這本書非常珍貴,可能一個展覽就缺那一本書……我之前賣過《共產黨宣言》,小語種的《共產黨宣言》價格非常昂貴,比方說柬埔寨語的《毛主席語錄》或者是《共產黨宣言》,價格會比英文版、法文版的貴好多,因為當時印量少。
客戶是下一位保管者
我把我的客戶看成是下一位保管者,我自己很喜歡勞倫斯,這東西價格也不便宜,我希望買我這份東西的人,也是跟我一樣喜歡他的人,我願意把我這些知識分享給我的下一位保管者。英國傳奇書商John Carter曾說過:賣黃油的商人不會關心誰吃了黃油,但是書商不一樣,他會希望把書賣給一個真正懂得欣賞、喜歡書的人,所以這是有差別的。雖然都是做生意,這是我們這個行業的特殊性。
我不會因為買家很有經濟實力,就把這書的價格開得特別高,當然也不會因為買家經濟實力特別差,我就是額外地打折。我會定一個很合理的市場價,一本書的貴和便宜都有它的道理,品相、版本,都是與價格有關的因素。
1911年美國女詩人埃拉·威爾科克斯詩集《愉悅之詩》,阿爾伯特·桑格斯基與薩克利夫合作手繪插圖本,此書的整體風格體現出19世紀末莫裡斯發動的新工藝美術運動的風格,同時又融入了20世紀初新藝術運動的元素,裝幀考究、印刷極精美
刁蠻的客戶比例不多,但碰到真是挺頭疼的一件事情。有客戶花錢買了這本書,就會找各種理由來說不滿意。比方說插圖就沒有他想像那麼精美,他希望我再讓價,給他一張折扣券,或再送他東西,當時我特別火。雖然很多人說這是個很文雅的生意,但也是門生意。我定了這個價,你覺得ok那麼我們就成交,你覺得不ok,那麼就可以把貨退給我,反正以後還會有其他的書。
我之前碰到一個人,他想要工藝美術方面的書,因為他是那方面的專家,他指出我寫的描述裡面不對的地方,我能體會出來他是喜歡這本書的。他就說能不能優惠點,我說當然可以給你優惠,因為你也教會了我很多東西,我覺得他是一個很懂行的人,就給了他很大的優惠。
我有一個藝術家朋友,非常懂20世紀初的西方藝術。我這邊有很多插圖本,我向他諮詢,他一看插圖就知道這是什麼風格,什麼時期的。比如這個時期受到戰亂的影響,風格會顯得會有些負面情緒;比方說另一些畫家,風格既頹廢又妖豔,甚至會有點情色的色彩,都跟當時的社會風氣有關。
另外一個朋友是做字體設計的,有些西方善本裡面不同的字體,他一看就懂,他跟我解釋,我又從他身上學到很多東西。早期的字母裡面s實際上是有兩種,一種是小s一種是長s,長s寫的很長,像蛇一樣。這種s跟早期的手抄本的書寫習慣相關,早期手抄本裡面的s就有兩種,後來印刷印本出來以後,為了模仿中世紀抄本的特點,把字母的字體做成了兩種,但是後來到近代慢慢演化就變成一種s。比方說單詞Successful,Successful裡double s 的地方第一個s可能是個小s,但第二個s就是一個長s。那些早期的中世紀的繪本,裡面它就這樣的。
這也是一個互相學習的過程,人也不可能每個領域都了解,我所面對的客戶也是來自於各個領域的,有人可能是專家,也可能是大學裡面的老師,他們也可以給我講很多他們所知道的東西,他們也可以從我這裡學習到很多東西,這也是賣書的樂趣所在。
更待後來人
西方沒有我們國內這麼熱烈的、炒作的氣氛。比方說在國內很多名人的信札手稿都炒到天價,在國外是個很平穩的市場,幾千幾萬就可以買到非常好的東西。
我們中國的收藏市場,大多數的買家要買一本非常好的古籍,可能會上拍賣行去買,大家總覺得拍賣上能找到的好東西,我們特別熱衷於去拍賣,實際上有很多可炒作的空間在,水很深。在國外這就是很平穩的市場,它也會有拍賣,也會有私人藏家的交易,甚至在國外藏家跟藏家之間的交流會更加頻繁。國外買珍版書的這些客戶群,他們自己都是相關領域的專家,或者是很懂行的人。他買來是真的喜歡或者真的要做研究,不是為了拿來炒作。
我覺得國外的收藏市場更加成熟一點,每條線索很明朗。如果你有特別好的東西,當然也是去拍賣行,比如佳士得,普通東西能在普通的舊書店買到。這是很完善的一個體系,每個人都能在自己的市場裡面找到自己要的東西。但國內收藏品的價格是不透明的,賣給富豪是這個價格,但賣給懂行的人,價格可能會更加低一點。國外很透明,比方說哪個藏品大概什麼價格,所有的歷史拍賣記錄、交易信息、買家賣家,你都可以查到的。國內很多私下交易有很多水分在裡面。懂行的人相對還比較少。
國內的西書收藏當然是慢慢在走向成熟,現在很多國內拍賣行也在關注這一塊,有些東西也拍得很不錯。尤其是信札手稿這方面,因為有的收藏家覺得中國書畫太貴了,中國的名人信札價格普遍貴,既然可以花同樣的價錢買到西方名人非常好的東西,就願意把錢投進來。
隨著喜歡西方舊書的人越來越多,我們的市場也會慢慢的開始規範起來。進來的人多了,自然而然大家會有一種自發形成的規範,都會慢慢地知道行內的特性、這些書籍的知識。其實玩的人越多,這個市場就必然會越來越好。我現在也十幾年做下來了,也碰到很好的大客戶,有些也是很有經濟實力的藏家。而現在面臨的問題是,中國的這些傳統的富豪,他們對於西方的文化還是有一種牴觸心理的。一方面是不了解,一方面他們內心存在對於中國文化的盲目的自信,他們覺得中國的宋版書就是漂亮,一提到外文書籍,就覺得「哦呀,這個跟我們宋版書是好比的?不好比的。」這是一種偏見,西方書籍裡面也有很多講究的地方,也有它們的美。
反而是一些年輕人,受過很好良好的教育,就能懂得西方也有很多好東西值得我們學習。我店裡面年輕的客戶越來越多。他們可能在國外留學過,接觸到西方文化,很喜歡西方的藝術家。就像前兩天一本法國女畫家的插圖,就賣給了一個之前也在國外留學過的朋友。他在博物館裡面看到過她的畫,他了解、他喜歡,才會來買。講到東西方的東西,實際上我覺得美都是相通的,莫裡斯的書的保守的氣息,實際上跟我們宋版書是很相似的,不是一種很張揚的東西,能在細節裡面看到精緻。
宋版書《錦繡萬花谷》,專家正在對刊本進行鑑定
我們國內的年輕人對於傳統文化不感興趣,在因為我們的傳統文化是被割裂的,現在中國年輕人實際上並沒有真正接觸到傳統文化。文革以後這些東西都已經沒了,我們民族有很多好東西,但關鍵是 被割裂的,沒辦法的。因為我們就出生在這一代,我們就是被割裂的一代,我們既沒有很好的從傳統的文化裡面汲取營養,也沒有很好的從西方學習到東西,所以我們實際上是很尷尬的一代。
這在收藏圈也是一個全球化的現象,很多年輕人都會對自己的傳統感到隔閡或者失望,他們就喜歡更現代的東西。比方說我有些年輕客戶專門玩科幻本,他也挺有經濟實力的。他專門去盯著這一塊。現在這些年輕人都是放眼未來的,在幻想一個我們未來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宇宙是什麼樣?他跟我們老一輩玩莎士比亞的藏家就不太一樣。我覺得挺好的,有時候我也是從年輕人身上學到很多東西。
現在珍版書收藏面臨一個很大的問題。比方說一個老書商年事已高,不想再做下去了,就沒人接手了,他的子孫都不感興趣。那麼他只能把這些東西委託給一個拍賣行全部拍掉,一了百了,老先生又不願意這樣,他希望自己花一輩子心血收集來的東西,能有個好去處,或者是傳給同行,但同行也都是老頭、老太太了,沒有更多的新鮮血液補充進來。
原標題:《西文舊書、藏書票……昔日印刷品無與倫比的魅力 | 賞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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