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海派秧歌」總編導魏芙
總編導魏芙在接受採訪時信心十足地對記者說,海派秧歌的成功演出儘管有點意外,但卻是意料中的。它表現的是上海特有的健身舞蹈,秧歌不分南北,然而海派秧歌結合了上海的地域性特點,演繹出上海的宏大、洋氣、時尚;這些中老年婦女的精神狀態更是表現了上海女人的優雅氣質,別人一看就知道是上海的東西,張藝謀觀後稱讚道,這個節目非常優秀、高雅。
編導魏芙做節目很有底氣。畢業於上海歌劇院舞劇團、現為國家一級編導的她從6歲起就開始跳舞,她擅長表演性格化角色,在眾多舞劇、舞蹈中任獨舞、領舞。30歲後,她考取了北京舞蹈學校編導系,1984年畢業,成為中國首批有專業文憑的舞劇編導。如今,她在上海及全國成功地擔當了近百臺晚會、大型演出的總編導,成果斐然。
我們的話題就從海派秧歌談起:
記者:你對「海派秧歌」在開幕式上的表演印象如何?
魏:從演出效果看,節目是非常成功的,無論是舞蹈的設計、音樂、服飾,還是整個節目的配合以及演員的表現,都獲得了大家的認可,但成績應該歸功於整個團隊。大家都經過了半年的艱苦排練。
記者:作為編導,當時感覺到有壓力嗎?
魏:開始感到壓力很重,奧運會畢竟是中國百年圓夢的盛事,作為開幕式上海唯一的3分鐘節目,我最擔心的是不能體現上海大都市的風貌。大家知道,上海流動性很大,無法保留文體,什麼才是上海的特徵?用什麼方式或如何來表達?大家都說不清楚。直到演完了,我才鬆了一口氣。
記者:你是怎樣給「海派秧歌」定位的?
魏:我3歲就來到了上海,可以說,我對上海有種刻骨銘心的記憶,有些已經滲透到自己的骨子裡了。上海人要打造自己的品牌舞蹈,雖然以前出了《野斑馬》、《閃閃的紅星》等優秀作品,但都不是由上海本地的創作人員進行編導的。這是一個很大的缺憾。因此,開幕式儀式前總負責潘子濤對我們的「海派秧歌」創作非常支持,他認為,秧歌就是應該這樣發展的,上海就是要把全國各地和外國的東西拿來後,消化吸收、重新演繹為上海自己的作品。
節目規定必須在三分鐘內完成,在這短短的三分鐘內要體現出上海人的特點、大氣,確實很難。我按照自己的經驗對上海人重新理解、定位,同時揉合了對上海先進的科學、文化和技術的感悟。在上海成長這麼多年,這些都是積累的結果。我自己體會,命題的東西,不能隨心所欲,一定要準確定位。
記者:海派秧歌是如何被北京奧組委看中的?
魏:開幕式儀式前的節目全國30多個省市報了100多個,要求具有地域性文化特徵,民風民俗,歡慶的,主題是表現56個民族歡慶奧運會的節日氣氛,而且要求有時代特徵。海派秧歌在春節期間被發現,先是預審,從100多個節目中選,經過第一輪挑選,28個省市留下27個候選節目,但還需篩選至20個。我們當時非常緊張,因為上海不像雲南、新疆等省份地域性強,人家要的是一看就是上海特色的節目,奧組委也不清楚上海有什麼特色。據我了解,上海在2007年曾經報了3個節目給奧組委:「中國風」、「男聲四重唱」、「花樣年華」,僅留下了「中國風」,可是「中國風」用的是芭蕾,北京仍不滿意。
2000年到2006年我們搞了三套海派秧歌,都是由我審定的,改裝後的海派秧歌開始時有爭議,但效果特好,老百姓喜歡,節奏變化更符合現代人的欣賞胃口。湊巧的是,我們的海派秧歌是在北京參加比賽時偶然讓潘子濤看中的,他負責的就是奧運開幕式前的節目的挑選工作。後來北京在3月份給了我們一個入圍通知,確定了海派秧歌作為正式節目。與另外最後參賽的16個節目不同的是,海派秧歌中的女性演員氣韻神態散發出十足的上海氣息,潘子濤一看馬上便給予了肯定,認為有特色。而我之前從未想過會參與奧運會,況且,自己已經60多歲了,參加的可能很小,因此節目入選後頗感意外。
記者:海派秧歌的演員是如何挑選的?
魏:在全市選的,現在在上海各個社區都活躍著秧歌隊伍,我們在各個區挑選了60個演員,最後選用了46個。
記者:有標準嗎?
魏:至少會跳海派秧歌,這是最主要的;另外,因要穿旗袍,身材一定要好;身高一般要求在1米60以上;由於排練到演出需要半年左右的周期,比較辛苦,因此要求身體是健康的;年齡定在55歲以下,這個年齡段的婦女大都已經退休,少數在職。奧組委特地關照,這批人說來就要來的,為此,我們3月底做了電子採集,包括身份證等信息採集,有點像政審,演員選定後,就不許再調換了。我和參加演出的演員一樣籤署了承諾書,並按照奧運會開幕式現場演出的場地尺寸和方位,從三月份起就開始了軍事化的訓練和管理。但中間也有個別不遵守紀律而被勸退的。我們五月底正式知道入圍的消息,6月下旬,北京奧組委的人帶了任務書到上海檢查落實工作。
陸家嘴街道推廣「海派秧歌」是不惜工本的,投入也大,預算為五六百萬元。大家知道,這次奧運會給了這麼一個機會,既是一種榮耀,也是一種責任。
記者:擔任總編導期間,你有什麼始終堅持的理念?
魏:我一直在試圖找一個切入點,就是說,如何對秧歌進行改造,全國都有秧歌,形式都差不多;我另外的想法是,演員一定要用中老年婦女,表明全民參與奧運會的熱情;再有,我一直強調,要以上海陸家嘴改革開放為前沿,讓全世界看到現代中國婦女的新面貌、價值追求,以及展示出婦女別一樣的美麗。最後,以此為基礎,強調專業與業餘相結合,讓中老年人真正從社區走出來,昭示她們的風採,她們的笑容,以及她們超越自我的精神。在排練時,我對演員一直反覆強調這個理念,這才能真正體現奧運精神。
記者:開幕式節目中,以社區為題材的獨此一家吧。
魏:是的。敢於在節目主體中反映社區文化是要有點眼光和勇氣的,更何況,演員都是中老年婦女,業餘的。開始也有人顧慮,說在全世界一播放,別讓國外找空子說,上海人怎麼這麼老,沒有一點朝氣?現在看來,並不是這麼一回事,節目的效果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像,大家不僅看到中老年婦女的精神面貌,而且還看到了上海的漂亮、大氣。不是嗎?中老年婦女穿旗袍,尤顯得雍容華貴,富態。我們在北京排練時就已經引起了轟動,給人的印象是,服裝、道具都很漂亮,音樂也很美,演員跳得都非常高雅,大家還認可的是上海人就是靚麗,用上海話說,糯得得的。每次候場時,工作人員、外省市的演員、志願者、還有外國人,都搶著與「海派秧歌」的演員拍照。
記得在開幕式前,人民日報曾發表了一篇奧組委創作組暢談關於打造地域性文化特徵的文章,其中就特別提到了海派秧歌。
記者:畢竟有半年多時間了,參與其中有些什麼甘苦?
魏:搞體育類節目太累,要求責任心非常強,一般一個節目要一年,時間統統放了進去;尤其是廣場性的排練,人也曬得很黑。但辛苦並不是問題,主要是精神壓力,我搞了許多大型活動,有自信,一般幹擾很少。我最怕因為我而失去這個節目,我不想做歷史的罪人,晚節不保。曾有過打退堂鼓的念頭,過自己的幸福生活。有人問我什麼是幸福生活?我說,沒有壓力就叫幸福生活,沒有指標,沒有規定幾點鐘要幹什麼,自己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我對領導說過,我已經攻下了9個碉堡,現在遍體鱗傷了,年紀也大了,誰稱職誰就來代替我吧。事實上,有時也是走反覆的,例如對顏色的處理,我的口號是,把藍色進行到底。北京方面不理解,問我為什麼要把藍色進行到底?我是這樣解釋的:上海女人穿旗袍,表現的是端莊、高貴,演繹的是一種情調,「海上花」表現的就是上海女人的氣質,經典的、時尚的。我用團扇作為道具,除了區別於傳統的摺扇,有意限制舞蹈演員的動作,用旗袍配合,更能表現出上海女人的地位、風格。我設想中的旗袍為白底藍花,加入了江南的藍印花布這個本地化元素,以藍色為基調的白花,但這個花是經過提練和升華過的,並不是現實中的花,而藍色表現的是高雅,含蓄、端莊。我要的就是這種東西和效果。
記者:談談對你印象深刻的事情。
魏:在節目排練的半年中,有許多事讓我深受感動。為了增加節目看點,我想到用呼拉圈,演員直接從馬戲團挑選,這些9到13歲的小演員是在上海代訓的,大都來自貧困山區,沒見過大世面,但非常能吃苦,很懂事,見到我就叫我外婆。我一直想保留這個節目,要讓他們不但走進鳥巢,而且第一次的藝術實踐也在鳥巢。這多麼有意義啊。我始終這樣認為,奧運應該成為全國人民的歡慶的節日。
還有一件事令我感動。有一個叫顧美琴的演員,她是最早的12名骨幹之一,因母親生病退出了排練,到了7月,我們還希望她來,臨近到北京的日子,她的母親又不行了,她說,既然來了,就要堅持下去,我們27號去北京,她25日請了假去陪母親。開幕式後,解放日報想了解演員家屬對觀看節目後的感想,我提到了顧美琴。她見到我神情悲傷,說不要採訪了,說時淚水就索索地流了下來。我們這才剛剛知道她母親去世的事情,原來在我們出發後的第二天凌晨,她母親就逝世了。但她從未對任何人說過,表情也未透露出。在北京,同宿舍的人只看見過她哭過,也不知道為什麼。顧美琴說,為了奧運,她不想影響大家的喜慶情緒。我聽了真的很感動。這些人,以大局為重,是能夠做大事情的。為了穿旗袍,她們必須減肥4個多月,有的中午就只吃黃瓜、番茄。還有的放棄了上課賺錢的機會,因為她們中有些人本身就是教授舞蹈的老師,數個月下來,要損失幾萬元錢呢;還有的是退了休返聘的,也有合資企業的,為演出只好不去上班。
這期間,陸家嘴的領導一直在關心排練的方方面面。有一天排練,有人因高溫嘔吐了,顧曉明書記知道後,當即決定,從明天開始,為了增加大家的抵抗力,每人一天一瓶白蘭氏雞精,一直吃到8月8日;他還為演員購買力保健,甚至還為大家備了洗頭液、防曬霜、蚊不叮,到了北京還特地發過2次獎勵費用。我們演出的所有費用全部由上海支付,顧曉明還讓失去工作的她們吃定心丸,說回上海後,工作沒有的,保證重新為她們介紹工作。
開賽式後,有一個負責海派秧歌的領導對大家說,這次成功了,海派秧歌還要發揚光大,他們願意繼續為大家「背花抬水」。原來在北京時,從住地到鳥巢要走很多路,沒有車子,大家所帶的花、服裝、還有水、道具等,都由領導們帶頭背著花抬著水。
記者:區別於其它秧歌,海派秧歌有那些特點?
魏:首先一定是秧歌,要土,要有鄉土氣息,草根的。秧歌要扭,所以要體現出上海的秧歌與傳統秧歌不同的獨特味道。我們以《茉莉花》、《太湖美》、《紫竹調》等江南民歌小調優美委婉的抒情性來取代高昂熱烈的粗獷性,以現代電聲音樂的鮮明節奏來取代傳統敲打節奏,從而形成海派秧歌明快的音樂特色和江南絲竹風韻。作為都市秧歌,更要與現代人的審美情趣、內心節奏、生活方式結合起來;海派秧歌另外一個特點是,「浪」,用書面語解釋就是,具有活潑、動感、自由度。另外,還要融合上海人端莊和高貴的元素,如探戈、恰恰舞的動作。有人說,海派秧歌的一些動作運用了許多弗拉明戈元素,因此脫離了秧歌。但我出的整個動作還是按照秧歌的元素在做的,如果海派秧歌少了這些外來元素,所謂的海派秧歌就根本無法體現。
記者:你對海派秧歌前景是否抱有樂觀的態度?
魏:當然是樂觀的,我也非常自信。正是奧運會,專家及全國都認可了海派秧歌,這對它的發揚光大意義很大;接下去,我認為可以將海派秧歌作為上海的品牌舞蹈加以宣傳、推廣,特別在中老年婦女中推廣,成為上海社區的特色。我相信在不久到來的上海世界博覽會上,海派秧歌還會有更大的作為和潛力。中國民間舞的泰鬥,賈作光老師也肯定了海派秧歌,他希望海派秧歌「香飄萬裡」。今年11月份,海派秧歌要到歐洲巡迴交流、演出。
記者:作為海派秧歌的編導,你的藝術創作受到什麼啟發?
魏:作為編導,自己的想法獲得了專家的認可和公眾的檢驗,這本身就是對我的肯定,也使我深受鼓舞,說明自己並不老,還行,一不留心又成功了。
把藍色進行到底的理論,到最後確實非常成功,各個省市出場的節目都紅紅綠綠的,襯託之下,淡雅的藍色就顯得非常特別。這也許與上海人的氣質有關,上海人不大習慣穿大紅大綠的,適合於淡雅,現在證明我當時的感覺是對的。潘子濤還說,下次千萬不要放棄你最初的想法。我體會到,當你在痛苦地掙扎時,也許最好的作品就將誕生了。
幾個小時的採訪很快就結束了,也許在創作時養成的習慣,魏芙在談話時不斷地抽菸。她還告訴我,她每天會一刻不停地喝咖啡,自己煮的。知道多喝對身體不利,所以衝得比較淡,多加奶。她很健談,並且聲情並茂。據她說,她小時候的性格是十分內向的。她對藝術追求的態度,深受其父魏鶴齡(上海第一代電影人)的影響,對藝術嚴謹,但做人一如父親般平和、低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