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教育理論與教育實踐的關係?
朱小蔓
許多教師天天都在教育實踐中,天天接觸孩子,一旦進行理論研究,卻不一定具有教育實踐的敏感性。這是為什麼呢?要解答清楚這個問題,首先要從什麼是教育?什麼是教師?——這兩個根本性的概念切入。
我的職業生涯比較複雜,我是集教師、行政幹部、研究者三重身份於一身的人。我從73年開始做教師,不久就開始擔任行政工作,自78年又開始轉向做科研,幾乎行政生涯、教師生涯和科研生涯是同步的。也許,正是這樣一種特殊經歷,使我這樣一個現代的、特定的科研管理工作者,擁有一種特別的生活基礎,正是這種生活基礎,才使得我將教育研究理解為一種特殊的生活本身的邏輯運動。我有這樣一種感覺:即生活本身的邏輯運動,是分叉——合流——再分叉——再合流,這樣一個不斷地否定之否定的、螺旋上升的過程。因此,對我個人來說,生活體驗和工作體驗都告訴我:任何一個思想的產生,都來源於實踐,都會在實踐中找到它的原形。這個原形可能是可以直觀的原形,也可能可以找到它的原形對我的一種觸動,從而形成了一種我對生活的感受。正因為如此,我一直對「教育理論可以離開教育實踐,形成獨立的教育理論」的觀點,不能夠認同。教育理論或近、或遠、或多、或少、或深、或淺的,來源於實踐的根基。教育實踐如果沒有比較清楚的教育思想為指導,就不可能是真正的教育實踐。我跟實踐一線的教師接觸很多,我總是跟他們這樣說:我們兩群人要互相靠攏,你們應該向理論工作者靠攏,因為實踐需要反思,實踐需要有比較自覺的意識。如果你們真想成為一個比較清醒的實踐者,不跟理論工作者聯盟是不可想像的。有的教師說,我天天都在課堂上,難道沒有實踐的感受嗎?我認為天天在課堂上的人,不一定對教育實踐有真切的感受,不一定對教育實踐有敏感性。我常常覺得,許多教師工作了許多年,對教育實踐卻不一定敏感。他們以為自己有教育經驗,其實他們並沒有真正意識到,什麼東西是教育實踐中最重要的東西,什麼東西是最值得自己去認真觀察、對待、處理、思考的東西。因為任何現象都存在著兩重性:即重要性或不重要性;本質性或淺表性。教師要有甄別事物的兩重性之意識和能力。不要認為自己處在現象中,對經驗就一定很敏感。許多教師天天都在教育實踐中,天天接觸孩子,一旦進行理論研究,卻不一定具有教育實踐的敏感性。這是為什麼呢?要解答清楚這個問題,首先要從什麼是教育?什麼是教師?——這兩個根本性的概念切入。從根本上說,教育一定是反映了人的學習過程、求學過程中最本質的東西,教育就是對學習者的關心和指導。而教師則是在教育過程中承擔著指導和影響學習者的角色。所以,現代教師的概念是個大概念。只要是在學習過程中作為指導者和影響的,就是教師。那麼,教師如何關心、指導和影響學習者呢?
首先,教師要關心學習者。具體地說,教師要關心、關懷學習者的學習:關懷學習者在學習中的動機、動力和障礙,指導學生更有效的學習;不僅指導當時有效的學習,而且激發學習者持續學習的欲望和動力。這樣的教師,才稱得上是真正的教師。博士生導師、碩士生導師、大學教師,只要是做一個人師,都需要觀察人是怎樣學習和進步的。如果將「合理地改進學生的學習動機和學習方法,保持學生旺盛的學習精力」作為衡量一個成功教師的標準的話,那麼,許多老師都不能達標。一些教師不僅不能發現學生學習上的根本問題,提高學生的學習動機,促進學生進步,而且還有意無意地擬制學生的學習動機。有的甚至南轅北轍:沒有指導學生掌握好的學習方法,而是教了一大堆錯誤的方法;沒有使學生養成持續發展的學習動機,而是泯滅了學生學習之火。這樣的教師就不成其為教師。教師如果不能把握住做教師的真諦是什麼?教育的根本是什麼?他不能遵循這條主線去做教育,也就不可能產生對教育經驗的敏感性。這些對教育經驗沒有敏感性的人,就不能做好教師研究。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實踐中的教師需要訓練。那麼,究竟應該訓練什麼呢?我認為,要訓練眼睛、耳朵、嘴巴、體態語言、整個心智,特別是大腦;甚至是訓練教師的感情、敏感以及怎樣做研究。教師要獲得這種能力,不與教育理論工作者在一起學習,是行不通的。一個教師,如果從來沒有受過做教育研究的訓練,不明白做教育研究的真諦,不懂學習過程的教育心理學(比如大腦認知的機理),也沒有對文化的理解力,沒有高尚的情操,甚至沒有教師特有的人格條件;不通過學理論,不通過學思想,不用博大精深的文化去涵養自己,怎麼可能變成優秀的教師呢?所以,教師不要以為,可以離開教育理論工作者的合作與指導,可以單獨做好教育研究,做好教育、教學工作。有的教師對我說,自己學了許多教育理論,到了教育實踐中不會用。我說,那當然了,教育思維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培養出來的。我對自己的學生進行的哲學訓練比較多,今年第一次,我以德育學的方向招收博士生。這是全國第一家德育學的博士點。我開出了兩個方向,即道德哲學和德育政策分析。我認為哲學訓練是非常重要的,理論思維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一個教師沒有經過理論思維的訓練,是不可能對教育具有一定的敏感性,也不可能成為一個有經驗的教師的。
從我自己的經歷來看,我為什麼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哪?文化大革命對我們這些人有很多傷害,耽誤了很多時間。但反過來說,也正是因為文化大革命,改變了我們的人生道路,改變了我們的人生選擇。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66年,我會考清華大學的無線電系。我當時的成績比較好,一心想學理工科,由於當時物理或無線電系是第一位的熱門專業,所以,我的全部高考志願填的都是無線電系。可是剛剛填完高考志願,文革就開始了,運動就開始了。上山下鄉、批林批孔,一系列的政治運動,就這樣改變了我的人生道路和人生選擇。最後,我就棄工從文了。就從文而言,我是先從文學,再從哲學,最後再從教育學。我入教育學的門很晚,幾乎是40歲的人了。但我有老高中的知識基礎,那時,我們受的教育是的的確確的素質教育,今天我們也在提倡素質教育,但我以為,還沒有回到文革前的教育質量——全面發展的教育。那時候,我們在高考前還聽音樂會、看話劇(老舍的茶館)、參加學雷鋒活動,學習上根本沒有死記硬背。我那時的數理化學習,很用功,做了大量外國的試題,包括蘇聯、匈牙利、美國等國家的試題。現在回憶起來,感到那時高中學生的基礎知識訓練,還是很紮實的。雖然我們沒有去學工,但當時的訓練對我們的理論思維,乃至整個意志的培養,功效還是很顯著的。後來,我就從學文學走到學哲學,又從學哲學走到學教育學。走了這一個圈,對我的影響是很大的。文學給我的是一種人文的力量,那麼多人物的精神世界豐富著我的精神世界。文化的力量,可以說是相當多的凝聚在文學經典中的,當然也包括凝聚在歷史經典中。所以,我認為,人文力量,可能首先體現在文學中。文學對現在學生的影響逐漸式微了,這是令人十分遺憾的事情。那時侯,我們與老師接觸很多,不象現在的學生難得和老師在一起。我們班50個學生,配了80個教師,天天和老師在一起。從這裡,我還是悟出來,教師更重要的事,不完全在課堂,最重要的是通過師生交往而生成出來的新東西,是知識之外的東西。
其次,教師要影響學習者。教師的人格和學問融為一體的力量,是一種非常非常神奇的力量。這種力量是兩者缺一都永運不可企及的、都將永遠不能領悟的神奇力量。有人告訴我,一個院士對他說:「如果還有來世,自己能自由選擇專業的話,一定選擇研究道德教育。」我聽了很高興,很希望有一天能跟這個院士進行道德教育的對話,討論他為什麼渴望研究道德教育。說實在的,一個人到不了這個境界,是沒有辦法做好道德教育的。我對自己的學生的道德要求是很嚴的,道德教育和學問教育兩者之間,原本在教育中最深層次上的東西是一體的。之所以現在的教育變得讓人不能容忍,是因為在教育中這兩者被割裂了。今天的一些學問專家,實在缺少情操、缺少胸懷。今天的教育,不能影響學生的人格發展,不能達到改變人生方向,影響人終身發展的地步。一個真正的教師是一個能影響學生終生發展方向的人。美國的卡內基教學委員會的波伊爾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天,他睡不著覺,在床上細數自己一生受過哪些教師的教育。結果發現,只有四個教師是影響自己人格成長的真正的教師。為什麼只有這四個教師被認為是真正的教師哪?原因在於,這幾個教師具有深刻的道德目標,能對學生進行道德性的影響。他們影響了學生一生的信念和追求。所以,波伊爾堅持認為:教師是一個對年輕一代具有最深遠影響的人,是一種比其他任何職業都神聖的職業。
解答了什麼是教育、什麼是教師之後,我們究竟如何理解教育理論與教育實踐的關係呢?理論怎樣影響實踐、理論通過什麼方式影響實踐哪?由於我做了十四年處級幹部,又做了三、四年院長、所長,之後又做了七年大學副校長,加在一起,做行政幹部已經二十多年了。可以說,我做行政和做專業的時間一樣多,一直是一個雙肩挑的人。因此,我理解的教育理論和教育實踐、教育行政決策和教育實踐的關係,就會有我自己的特殊角度。我一直認為,教育理論和教育實踐的分界是不那麼清楚的,也沒有必要分得那麼清楚。教育理論就沒有象自然科學那樣的理論,教育理論原本就是整個現場,它的理論都是來自於教育活動之中,而教育活動本身又是人在其中的活動,這和自然科學理論有很大的不同。所以,一個教育者理解教育活動,一定有自己的眼光、情感、體驗、角度,甚至有自己的事業和自己胸懷。因此,那些能對教育實踐產生影響的教育理論,它本身一定積澱著很厚重的教育實踐,它早已經與教育實踐水乳相融、鑲嵌在一起了。可以說,教育理論對教育實踐能產生影響,是因為兩者之間有關聯,兩者之間沒有關聯,沒有任何的遭遇、遭際,就不會產生影響。教師的影響是通過對學生的真切的關懷,產生連接的。影響這個詞需要好好研究,影響是一定要有關聯的。比如,一個做教育史研究的人,如果要成為一個教育史家,就一定要研究教育實踐,和教育實踐產生關聯,而且當他懂得教育實踐以後,對教育史的詮釋就會不一樣,就不會完全是引經據典,即使是同樣的引經據典,其對教育史的研究也會不一樣,即使依據同樣的材料、同樣的史實,做出來的東西也會不一樣。這是因為,史學家本人不一樣而致。我認為,要對教育實踐有影響,一定要與教育實踐有連接;連接的方式是不樣的,不是說天天要蹲在學校裡,這樣是不可能跳出來一點去看世界的;連接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有直接連接與間接連接、關心連接與現場直接操作等多種樣式,但是必須連接。一個好的教育理論家,一個關照教育實踐的教育理論家,必須到教育實踐中去。
那反過來說,教育實踐中怎麼會有教育理論哪?我們有些理論工作者鄙薄教育實踐工作者,認為教師只不過是一個教書匠,沒有什麼理論,不可能搞出象樣的教育理論來。這種看法是不對的。原因在於,今天的教育活動和早年的教育活動完全不一樣了,過去的教育的活動是從師傅帶徒弟到班級授課制,主要的任務是傳遞知識。這種教育理論主要是研究知識傳遞的過程,研究知識是如何傳遞的。只要研究了教學心理學,就可以當好一個教師。即使是這樣淺表的理論,也是來源於教育實踐的。如果沒有伴隨著近代工業革命的班級授課制,就沒有赫爾巴特,沒有赫爾巴特的教育理論,就沒有所謂的教育理論。教育理論本來就是來自於教育實踐的。今天,教育理論就更加需要教育實踐了,今天的教育理論變得這樣廣大,已經打破了和經濟、社會之間的藩籬。這種情況下,有極其廣闊的社會實踐活動背景,其中有許多理論滲透於其中,這麼多思想、理念,社會學的眼光、經濟學家的眼光、人類學家的眼光、政治學家的眼光,都進入到教育活動中間,今天的教育活動再也不能從一個學科的角度來審視,必須從各個學科視域融合的角度來重新審視了,今天的教育實踐中有許多問題可以催生出新的理論。
為什麼說,教育實踐產生教育理論?原因在於:教育實踐中蘊涵著豐富的、大量的、複雜的、千變萬化的問題。問題是產生理論的根源,沒有問題就沒有科學研究,所有的科學研究都來源於問題。勞丹認為,科學理論產生於兩個來源,一是經驗中的問題,二是概念中的問題。沒有經驗和概念中的問題,就不可能產生科學理論。因此,教育科學研究史是十分必要的。因為,教育研究也是研究,也是智力勞動,需要更多的優秀人才做教育研究,應該呼籲優秀的人來做教育。如果只是一些智力不高,情操不夠的人來做教育,教育是沒救的。因為,畢竟教育是人的事業,要靠教師、靠帶頭人、靠有影響力的人、靠教育家來做。教育家如果不優秀、不聰明、沒有智慧、沒有健全的大腦和理智、沒有豐富的情感世界,教育是做不好的。我一直主張教育家應該是一個活活潑潑的人,是一個鮮活的生命。我一直不相信非常沉悶、閉瑣、小氣的人能夠成為一個教育家。只有大將風度的人,才能成為一個教育家。一個人有許多優點,但沒有胸懷決不可能成為教育家。教育家是願意使所有的不好的東西,在自己的努力下,變得好一點的人。沒有胸懷怎麼可能成為教育家!蘇霍姆林斯基說,教育是讓一個人想把最好的方面展示給你看的那樣一種東西。這是教師要學的最根本的東西,現在許多教師培訓沒有講到點子上,不知道把教師啟發、引導到什麼地方去了,沒有引導教師發現最重要的東西,最重要的東西是教師能夠發現一個生命的希望,發現一個生命的力量。如果一個教師不能發現一個生命的希望,不能用自己的勞動心血來喚起生命的力量的話,這個教師就不是一個稱職的教師。教師怎樣才能發現生命的力量哪?沒有寬廣的胸懷,總以為別人想幹什麼,不相信人,用一種不正常的眼光看人家,評價人家,總是以一種不好的心情去懷疑別人的積極性,是不可能成為一個好教師的。我以為,不管一個人有這樣那樣的弱點,一旦他表現出某種熱情和積極性,這就是一種了不起 的東西。保護這種積極性比什麼都重要,教師一定要注意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