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習慣於用當代的知識結構與判斷標準來揣測歷史。
謬誤代代相傳,有時也會被當成真理。
回歸真實的歷史語境,就變得尤為重要。
從商周到秦漢,柯馬丁(Martin Kern )逐漸揭開的,
不只是一個古老國家的青春記憶,
更是那些被時光掩埋的歷史真相。
柯馬丁MARTINKERN
1962年生於德國,科隆大學漢學博士,曾任教於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現任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究系主任,Greg (』84) and Joanna (P13) Zeluck講座教授,當選美國哲學院(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院士,國際漢學界最負盛名的學術刊物《通報》(T』oung Pao)主編之一,兼任上海師範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中心特聘教授。學術研究領域涵蓋先秦兩漢文學、文獻學、歷史、思想史、藝術史和宗教史,致力於早期文本的形成、接受、經典化研究,同時對中國古代及中世紀詩歌的理論、美學、闡釋實踐有濃厚興趣。他的著作主要有《秦始皇石刻:早期中國的文本與儀式》(The Stele Inscriptions of Ch』in Shih-huang: Text and Ritual in Early Chinese Imperial Representation)、《劍橋中國文學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第一章《先秦西漢文學》等。
一
40歲以後,皇帝變成了一個內心孤獨的漫遊者。車騎一寸寸碾過他所徵服的六國土地,有時他還會不辭辛苦地登上山巔,試圖與神靈對話。在嶧山、泰山、琅琊、之罘、之罘東觀、碣石、會稽,他立起七塊石碑,刻文頌揚秦德,偶爾也會嚴詞訓誡某些心懷叵測的遺民們。
兩千多年後,當柯馬丁(Martin Kern)在拓片上努力辨認這些古老而斑駁的字跡時,七塊石刻幾乎都已不復存在。存世最久的琅琊石刻,在20世紀初的一次暴風雨中墜落懸崖,沉入海底,只打撈回一些殘片。絕大多數學者以為,這些石刻既無史學意義,也缺乏文學價值,不過是秦始皇好大喜功的一生留下的又一個例證罷了,柯馬丁卻從中發現了早期中國文化嬗變的軌跡。
在專著《秦始皇石刻:早期中國的文本與儀式》(The Stele Inscriptions of Ch』in Shih-huang:Text and Ritual in Early Chinese Imperial Representation)中,柯馬丁將秦始皇石刻納入周代以降的宗教、禮儀與文學的傳統中進行考察,闡釋其傳承與演變;同時,他從文化史、社會史等角度梳理秦朝文本在漢朝所遭遇的闡釋與重塑,這讓他越來越相信,如今對秦朝的一些認知與判斷,絕非事實。
七篇石刻銘文,短則108字,長則288字,卻引導柯馬丁重返中華帝國的開端,重拾久違的真相。
二
柯馬丁的人生與絕大多數漢學家不同。
1962年,他在德國出生,那時,不斷蔓延的柏林圍牆正將這個國家一分為二。高中畢業後,他做了4年記者,當他決定繼續讀大學時,已經23歲。在科隆大學,北島和顧城的詩歌讓他對中國產生了興趣,起初閱讀的是毛漢茂(Helmut Martin)翻譯的版本,後來開始自己學習中文。1987年,他到北大留學,在袁行霈教授指導下,開始注意到魏晉南北朝文學的價值。1989年秋,他回到德國,中國發生的一切,讓他開始重新審視這個國家古老的傳統與嶄新的現實,它們似乎始終息息相關。
柯馬丁最終決定集中關注早期中國文學,1996年,憑藉對漢代郊祀歌的深入研究,他在科隆大學獲得漢學博士學位。畢業後,他選擇前往美國,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訪問期間,康達維(David R.Knechtges)教授的提示,讓他對秦始皇石刻產生興趣,成為新的研究方向。此後,他接到哥倫比亞大學的聘書,前往紐約任教。孜孜不倦的研究與寫作,引起普林斯頓大學的注意,他應邀南下,如今是Greg (』84) and Joanna (P13) Zeluck講座教授及東亞研究系主任。
德國與中國早期文學的淵源由來已久,歌德曾對「道德哲學家」孔子滿懷好奇,衛禮賢曾廣泛譯介先秦諸子,海德格爾則與《道德經》相遇,擦出思想的火花。柯馬丁對中國的興趣,卻是從現代啟程,不斷地向更為久遠的古代中國跋涉。從商周到秦漢,他逐漸揭開的,不只是一個古老國家的青春記憶,更是那些被時光掩埋的歷史真相。
三
中國人記憶中的秦始皇,與兩個無比恢弘的意象有關——長城與兵馬俑。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人們仍然願意用秦代的古老意象來象徵現代中國的崛起。弔詭的是,它們被視為民族的驕傲,秦始皇本人卻還是被當成「暴君」——焚書坑儒,窮兵黷武,徭役沉重,法令森嚴。
秦始皇巡遊中國時並不知道,有一個楚國的年輕人曾遙望車駕,宣稱「彼可取而代之也」。只不過,最終「取而代之」的不是項羽,甚至也不是劉邦,而是漢朝的儒生,他們重塑了秦始皇的形象乃至秦朝的歷史。
柯馬丁發現,「焚書坑儒」只是漢代儒生們編造的無數個故事中流傳甚廣的一個。秦始皇確實坑殺過兩名「方士」,但並不是儒生。遍尋早期文本,他也找不到一個被坑殺的儒生的名字,恰恰相反,像伏勝、叔孫通這些儒生在秦朝的處境甚至還不錯。柯馬丁又對比了秦漢前後出土的一些儒家文獻,並沒有明顯的差別。仔細排查歷史,在司馬遷之前,也不存在對秦始皇「焚書坑儒」的指控,司馬遷在《史記》中講的只是「焚詩書,坑術士」,直到公元317年面世的偽造的孔安國本《尚書》中,才第一次出現「焚書坑儒」這個詞。種種證據讓柯馬丁提出,是漢朝的儒生篡改了這一切,他們通過製造「焚書坑儒」的悲劇傳說,為儒生階層建立起道德優越感,也形成了儒生的身份認同,又通過修訂乃至篡改先秦文本,確立了漢朝的合法性。與秦國長達700年的漫長歷史相比,新生的漢朝沒有歷史可循,身份低微的漢高祖劉邦更是與貴族傳統格格不入。怎樣創造漢朝的歷史,確立新政權的合法性,就成為交給漢代儒生們的一個緊迫的命題。顯然,他們完成得相當出色。
回溯秦始皇的人生,柯馬丁意識到,他與中國絕大多數王朝的開國皇帝都不同,他出身王族,自幼受過規範的禮儀訓練,在統一六國、成為皇帝之前,他已經做了26年秦王。他是挾世襲王權之力登上權力巔峰的,而後來許多王朝的開國皇帝,大多出身草莽,或是以將相身份篡位。
我們顯然需要重新看待這個所謂的「暴君」和「破壞者」。柯馬丁認為,秦始皇不但沒有破壞傳統,反而在追尋傳統,並控制傳統。秦始皇巡遊,其實是在效仿舜,度量自己的帝國,重建宇宙的秩序,秦始皇對文化的態度亦是如此,正是在秦始皇的時代,完成了「五經」的經典化,「他還是在強調經典,不是破壞經典。漢代的儒生正好把這個故事反過來說了,而中國的教科書仍然在延續這個說法」。
△ 2004年3月5日,中國著名的秦始皇陵兵馬俑在德國柏林共和國宮展出,一位工作人員在調整頭和身體的位置作人員在調整頭和身體的位置
四
兩千年前的往事,遙遠得仿若神話。其實不只是秦始皇,孔丘、李耳、莊周、屈原、司馬遷等人都被光陰之手塗成了亦真亦幻的模糊身影。中國人對他們無比熟悉,其實又無比陌生。時至今日,我們習慣於用當代的知識結構與判斷標準來揣測歷史,臺灣「中央研究院」副院長王森院士用「後見之明」來形容這種歷史認知的困境,柯馬丁常用的詞則是「時代錯置」 (anachronistic)。謬誤代代相傳,有時也會被當成真理。回歸真實的歷史語境,就變得尤為重要。
2003年,哈佛大學的宇文所安與耶魯大學的孫康宜主持《劍橋中國文學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的編撰,邀請柯馬丁寫第一章,原計劃寫先秦詩歌,柯馬丁卻斷然拒絕,既不想只寫先秦,也不想只寫詩歌。他認為,詩歌並不能代表中國早期文學,必須從漢字、銘文到詩、賦,對早期文學的發展脈絡進行整體觀照;此外,早期中國文學從商周到先秦直至西漢,是一個完整的延續與演變過程,直到東漢才真正出現新的局面,因此,先秦決非斷點,更不是終點。
這部中國文學史起筆就與眾不同。柯馬丁從漢字出發,解讀中國文學傳統。他提出,儘管漢字在早期並不穩定,但是,進入中華帝國時期以後,文學傳統由基本趨於穩定的漢字所書寫。書寫系統(writing system)的穩定性相應地造成了語言、文化同樣穩定的幻象,形成令人敬畏的漫長傳統,這種幻象甚至反作用於人們對先秦的認知,誤以為先秦文學也是穩定的。「自前帝國時期以來,這一現象已經產生了一種永恆的文學共同語(koine),它隨著時間而漸變,但始終堅守其基本的同一性與連續性,囊括了不斷擴大的文本世界。」
柯馬丁對中國早期文學的許多洞察都是顛覆性的。
「天命」在《詩經》、《尚書》中頻繁出現,在西周早期的青銅器銘文中卻幾乎找不到,到西周中後期才開始變成一種重要的概念;「天子」的稱呼到西周中期開始變得普遍,西周末年才大量湧現。種種證據讓柯馬丁相信,《詩經》和《尚書》反映了西周中後期乃至春秋時期的人們對西周早期的記憶,而《詩經》的頌詩、《尚書》的王室演說以及青銅器銘文對西周初年的描述,並非意在記錄歷史,而是為了表達對失落的黃金時代的記憶。
《論語》在戰國時其實毫不起眼,直到西漢被納入太學教學才真正引起關注。孔子也並不是《春秋》的作者,甚至包括孟子、莊子、墨子等人在內,以他們的名字命名的著作,都是經過後世不斷口傳、書寫、編撰過的文本。經過詳細的考證,並深入分析文本的語言風格,柯馬丁推測,《荀子》或許才是第一個主要由一位作者(荀況)完成的文本。而所有這些戰國時代的文本,其實都經過了漢代宮廷學者的修訂與重塑。
他甚至認為,所謂的「百家爭鳴」其實不像爭鳴,他無法從文本中找到諸子相互引用、爭論或應和的痕跡,「最好視之為與某些傑出大師有關的思想、故事匯集」。他也試圖從音樂的角度來考察文學的關係,楚地出土的管樂器、弦樂器與中原出土的鐘、鼓、磬,演奏的音樂效果完全不同,也造成了《楚辭》與《詩經》不同的語言風格。
中國早期經典的命運,在漢代發生了重大轉折。當柯馬丁試圖解讀其間的因果關係時,他發現,「帝國倡導的傳統學問,塑造了一個由數以千計的學者組成的新的社會階層」,儒生們幫助帝國建立起政治秩序和歷史話語,同時也樹立了自身的權威,不到兩百年,這個新生階層就成為帝國的核心,甚至嘗試與帝王分享權力,這一格局從此再未改變。作為漢學家,柯馬丁諳熟中國經典,又站在中國漫長而沉重的傳統之外,跨文化的身份讓他擁有了更加敏銳的視野與更加多元的觀察。
五
自從吉德煒(David N. Keightley)教授在1975年創辦Early China雜誌以來,早期中國研究在西方學界漸成氣候。如今,柯馬丁已是這一領域的領軍人物之一。翻開古籍與拓片,他便進入另一個世界。有時穿梭於淮南王劉安的宴飲現場,有時則循著屈原的腳步,在汨羅江邊遊蕩,有時會重返西周,往盛滿祭品的青銅鼎裡尋找那些向神靈、祖先祈禱的神秘字符,有時則與司馬遷一道在中國的大地上漫遊⋯⋯他對古代史料的諳熟程度甚至超過許多中國學者。有一次,一位北大教授與他討論問題,提及一段史料,柯馬丁竟不假思索地說出了它的出處——在某本書的某一頁。
柯馬丁離開德國已近18年,他精通英文、德文、法文、中文、日文,長年置身於不同文化之間,讓他對中國文學研究的整體現狀倍感憂慮,他希望中國學者能拓寬視野,站在世界文明的高度來觀察中國文學,而不是閉門造車,固步自封。
這個寒冷的冬夜,我們一直聊到茶室打烊,服務員一邊客氣地道歉,一邊迅速熄掉了所有的燈。我們在黑暗裡又聊了很久,柯馬丁原本有些疲倦,後來,他談起一個新的話題——如果重寫《劍橋中國文學史》第一章,他會寫得更加「極端」、更具顛覆性。他講述著自己最新的思考與研究,它們將成為有力的證據,黑暗中,他的眼睛猛然又綻開光芒。
△ 秦嶧山刻石宋摹刻本局部,作為秦始皇所立的七塊石刻之一,原石已毀。絕大多數學者以為,這些石刻既無史學意義,也缺乏文學價值,柯馬丁卻從中發現了早期中國文化嬗變的過程
全球化時代的文學研究
《生活》:你翻譯過秦始皇石刻以及《詩經》的部分內容,作為學術研究的基礎。中國詩歌有許多言外之意,翻譯時很難表達,顧彬翻譯中國詩歌時會添加很多注釋。你有沒有遇到這樣的問題?
柯馬丁:我沒有集中地做過翻譯,我翻譯的主要是早期中國文學的一些內容,它們與唐宋文學、中國現代文學非常不同。當然,我也會注意詩歌的節奏、押韻這些問題,也加了大量的注釋。但是,對我來說,翻譯不是最後的目標,翻譯是一種研究的工具。
《生活》:你的文化背景很複雜,你在德國長大,在美國任教,研究中國古代文學,三種語言經常需要相互轉化吧。
柯馬丁:中文是我的第四門語言,首先是英文,其次是拉丁文,然後是法文,第四門才是中文,最後是日文。
我離開德國接近18年了,一直生活在英語的環境裡,德文對我來說已經有些陌生。前段時間我用德文寫一篇論文,感到有些困難。
事實上,可能並不存在完全正確的翻譯。與原文相比,在翻譯的過程中,我們會得到更多,還是失去更多?即便在同一種文化內部,同一種語言裡,由於時代不同了,內容也會有很大的差異。再舉一個例子,作者寫完一部作品,交給讀者,每個讀者的理解不同,也會出現不同的「翻譯」。
我在普林斯頓大學開設了一門課,就是講「翻譯」的問題。「世界文學」(英文World Literature,德文Weltliteratur)的概念,是從德國起源的,1827年歌德對「世界文學」的倡導,讓這個概念更加深入人心。以前歐洲人謂的「世界文學」就是歐洲文學,歌德開始關注伊朗文學,當然還有中國文學,當時他提出「世界文學的時代已快來臨了」。
「世界文學」在當下又有了新的含義,變成了「全球文學」(Global Literature)。以前我們會區分英國文學、德國文學、法國文學,而現在是一個全球化的時代,北島一定是中國文學嗎?村上春樹一定是日本文學嗎?本土文學受到全球化的影響,很多外語詞彙和思維方式已經在原文裡有所體現,在這種情況下,「翻譯」又意味著什麼?甚至是否還需要「翻譯」?這個問題很值得思考。
「翻譯」背後還有更重要的命題——文化認同的問題。在全球化的過程中,需要注意到不同文化間的差異,歷史的差異、宗教的差異、生活方式的差異,要允許多元文化的存在。我覺得不應該過度強調文化的陌生感,當然,也不能沒有陌生感。我們需要超越自身所處的時代。
《生活》:你在《秦始皇石刻:早期中國的文本與儀式》中提到,秦始皇在中國東部豎立石刻,意在宣示對該地區臣民與神靈的徵服。這讓我想起特洛伊之戰,希臘人和特洛伊人都在尋求神靈庇護,諸神也分成不同陣營參戰。春秋戰國時期,各諸侯國是否存在不同的神靈世界?
柯馬丁:我沒有專門研究過這個問題。我覺得比較有意思的是——當然,這是我的推測,秦始皇豎立石刻的地方,除了碣石,都在山上,是傳說中可以與上天、神靈溝通的地方,對當地的臣民而言,它們則具有獨特的象徵意義。秦始皇要控制不同地區的宗教認同,這也是他統一帝國的一種形式。
從秦始皇開始,帝國成為一種理想,需要追求統一,甚至強迫統一,要將一切都納入自己的版圖,拋棄其他文化,忽略了文化的多樣性。
真正的帝國意識是什麼樣的?當年英國自稱「日不落帝國」,整個世界都是英國的,但是在不同的地區仍然保留著不同的文化。中國卻並非如此。一個很簡單的例子,中國的版圖非常大,時區卻只有一個。
《生活》:要真正成為一個大國,文化心態很重要。
柯馬丁:我現在經常來中國,每年起碼要來五六次,在中國也有很多同事和朋友。我覺得,中國文學研究缺乏一種比較性的方法。2015年9月我和艾朗諾(Ronald Egan)、田曉菲、商偉他們一起到北京參加一個中國古典文學的學術會議,談論各自的學術研究方法。會議結束前,我對在座的中國學者說,我有三個請求。
第一,漢語是我的第四門語言,我盡力地用第四門語言與中國學者討論問題,中國學者願不願意學習一門外語,起碼是英語?
第二,我一直盡力地讀中國學者的新文章和新著作,就在那次研討會上,我的論文還引用了一篇文章,是一位北大學者一年前在日本的雜誌上發表的,很多中國學者都沒有注意過。所以,我請求中國學者,願不願意也讀一讀我們的文章,願不願意接受另一個角度的研究方法?
第三,我雖然集中研究中國文學,其實還有大半的時間在讀古希臘、古羅馬、古埃及等等其他文明的文章。如果只了解一種文化,那你其實什
麼都不了解。如果沒有比較的視角,就不知道什麼是共同的,什麼是特殊的。當然,這是你們的選擇,如果你們不願意這麼做,你們所做的中國研究,對研究其他古代文明的學者而言,沒有任何意義。因為這樣的研究沒有「護照」。
很多中國學者覺得,西方人不懂中國,中國古代的思想在西方沒有影響力,這個問題其實很容易回答。如果你希望你對古代中國的研究能夠被世界學界所接受,甚至對其他古代文明研究產生影響,你必須也要接納其他古代文明研究,讓它們可以進入你的研究系統,並對你的研究產生影響。
《生活》:全球化的時代沒有哪種文化可以孤立存在。
柯馬丁:現在也有一種所謂「例外性」的概念,認為中國是特殊的,只有中國的理論和解釋才能研究中國歷史和文學,外國人的解釋都不對。
《生活》:這也是一種中華帝國思維的延續。
柯馬丁:統一思想。如果一直如此,中國文學研究根本沒有希望和前途。
△ 秦始皇兵馬俑前面總是人山人海,自出土以來,它們吸引著來自異國研究者的目光
儒生階層與經典重塑
《生活》:西漢時,劉歆曾強調文化衰落的三個階段,以道德感的高低來判斷文學與文化的高低,這種道德標準從何而來?
柯馬丁:漢朝是一樣特殊的朝代,和秦朝不同。在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前,秦國已經有700多年的歷史,而漢朝的開國皇帝劉邦就像是一個從原始森林裡走出來的人物。漢朝沒有歷史,需要創造自己的歷史,來回答一個王朝的終極問題,確立自身的歷史記憶與文化認同。
漢朝的帝王有這樣的需要,官學、太學興起,儒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漢朝的儒生們偽造了秦始皇「焚書坑儒」的說法,質疑秦朝的合法性,同時他們也證明,漢朝同樣擁有自身的歷史與傳統。
劉歆生活在西漢末年,是一個國家走向衰落的時期,在這樣的時刻,王朝更加需要歷史。
《生活》:劉歆的時代也是「災異論」盛行的時代。
柯馬丁:這是政治話語中最有說服力的表達方式。「災異論」的形成意味著國家出現了危機,西漢後期的皇帝都比較軟弱,國家走向衰落。政治問題突出,也出現了陰陽五行學說,形成了漢代的宇宙觀,建立起新的闡釋體系和秩序。儒生們也利用「災異論」樹立起自身的權威,形成一個文化階層。漢代的儒生基本都是政治家。他們標榜一種道德感,
但事實上他們自身並沒有道德感,只是一種政治策略。這也一直是中國儒生的問題,他們一面依附於帝王,一面又不斷地批評帝王。
《生活》:伏爾泰也遭遇過相似的處境。
柯馬丁:是的,但是,在伏爾泰之後,法國很快就不是帝國了。還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法國思想家薩特和總統戴高樂的思想可以說水火不容,有人認為,薩特晚年有些言行是在犯罪,但是戴高樂說,我們不能逮捕伏爾泰。法國對知識分子非常重視,對於那些猛烈批評政府的知識分子比較寬容。
《生活》:最初是什麼契機讓你意識到「焚書坑儒」是偽造的?
柯馬丁:漢代人說秦始皇破壞傳統,其實秦國一直到商鞅變法之前的350年,都是一個非常保守和傳統的諸侯國,一直在模仿西周。
我研究石刻文的時候發現,這些石刻文都是非常傳統的政治話語,如果發生了「焚書坑儒」,為什麼還會繼續使用這樣的語言?這太矛盾了,這個問題我們解決不了,我就去看更多的早期資料,究竟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焚書坑儒」的說法。西漢初年,賈誼寫《過秦論》分析秦朝的過失,根本沒有「焚書坑儒」這樣的說法。西漢初年對秦代的評論和東漢不同,基本上還是贊成秦始皇,批評秦二世,後來之所以出現「焚書坑儒」的說法,是因為一些漢代的儒生要建立自己的地位和權威。
我們相信,「焚書」確實發生過,確實焚燒過一部分書,對「坑儒」則持懷疑態度,我們找不到證據,一個被坑殺的儒生的名字也找不到,反而有一些典型的案例,比如儒生伏勝、叔孫通,都是秦朝宮廷的「博士」,後來又進入漢朝。
我覺得秦始皇不是在破壞傳統,而是在控制傳統。他沒有破壞《尚書》、《詩經》,而是找了「博士」編撰,進行經典化,形成所謂的「五經」。我認為,「五經」的經典化是秦朝的事情。如果你要創造一個經典,就要先說明什麼不是經典,需要丟掉。秦始皇破壞的是他所認為的經典以外的東西。這是「五經」的思路,也是《四庫全書》的思路,漢武帝其實也是如此,「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在這一方面,漢武帝和秦始皇是完全一致的。
秦始皇是在強調經典,不是破壞經典。漢代的儒生正好把這個故事反過來說了,而中國的教科書仍然在延續這個說法。
△ 中國人記憶中的秦始皇,與兩個無比恢弘的意象密切相關——長城與兵馬俑。直到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時,人們仍然願意用秦始皇時代的古老意象來象徵現代中國的崛起。弔詭的是,它們被視為民族的驕傲,文明的象徵,而秦始皇本人卻還是被當成「暴君」——焚書坑儒,窮兵黷武,徭役沉重,法令森嚴
如果重寫中國文學史
《生活》:前面講到的許多問題都意味著,漢代是特別重要的時代,直接影響了後世對漢代以前經典的認知,但是它並未受到足夠的重視。
柯馬丁:我想是的,不僅是政治意識形態的問題,漢代的經典化、文本化(textualization)也都非常重要。我在《劍橋中國文學史》中也比較強調這一點。
《生活》:因此《劍橋中國文學史》第一章你寫到西漢為止,因此從東漢開始,書面文本(written text)越來越重要。
柯馬丁:我是這樣認為的。開始孫康宜問我要不要寫先秦詩歌這一部分,我說,第一,我不寫先秦,如果寫先秦,必須也要寫西漢;第二,我不寫詩歌,要寫就寫整個早期文學的發展過程。所以他們後來改變了整個的結構。
從西漢到東漢,最大的變化發生在西漢末期王莽時代。在儒家思想經典化的過程中,王莽時代特別重要,如果沒有王莽,我們的經典肯定很不一樣。當然,後來的中國知識分子把這件事情也反過來說了。
此外,西漢末年的文本系統已經存在,東漢時還出現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發明,就是紙。它帶來了巨大的改變。所以,我覺得,東漢文學和西漢文學完全不一樣,西漢文學基本還是戰國末期的延續,東漢則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
現在來看,我覺得我寫得還是太保守,如果今天重新寫,肯定會寫得極端得多。
《生活》:怎麼極端呢?
柯馬丁:我繼續研究《詩經》,越來越不相信《詩經》是三百首獨立的詩。這些詩有長有短,有些長詩很明顯不是一首詩,而是一種合成文(composite text),有些看起來是一首詩,其實有散文或者今文散文的成分。另外,有一些短詩也不是獨立的,尤其是《周頌》。我現在看《詩經》,不是一篇一篇的詩,而是一組一組的題目。很難說某一首詩
是從哪裡開始的,或者在「毛詩」之前這些詩的形式到底是什麼樣的。
「清華簡」的《耆夜》裡有首詩叫《蟋蟀》,「毛詩」裡也有,但兩者很不一樣,正好50%的字和詞是一致的,還有50%完全不一樣。現在中國學者在討論,這是一首詩還是兩首詩,他們大多認為是一首詩。他們討論的第二個問題是:哪一首早,哪一首晚,哪一首真,哪一首假,哪一首好,哪一首不好。我覺得這些推測都不對,其實並不存在原文,只是有一個題目、一個意象或者一個故事,叫《蟋蟀》。比如,有一天你和朋友喝酒,你用你的詞彙和方法唱《蟋蟀》,第二天我唱我的《蟋蟀》,選擇我的詞彙和方法。哪一個才是原文?我把這些詩看作一個題目下的不同的具體的實現方式,不存在原文,而是很多種可能性。
如果現在研究《詩經》,我會這樣寫。我和宇文所安有一個計劃,2016年會寫一本書,研究《離騷》,我們的基本概念是《離騷》不是一首詩,也是一種合成文,是被編起來的,有兩種不同的傳統在裡面匯合,《九歌》的傳統和《九章》傳統,這兩種語言很不一樣,在《離騷》中有一部分非常像《九歌》,下一部分非常像《九章》,而且這兩個部分確實是分開的。所以《離騷》的文本是被創造的。
《生活》:這兩種傳統是否都來自南方?
柯馬丁:是否來自南方,這很難說,現在資料不夠,還做不到這個分析。我推測都是南方的,或者說就是楚國的。
我覺得,《離騷》經典化的文本,恐怕是淮南王劉安宮廷中的文人們彙編的,淮南國的國都壽春以前也是楚國的國都。我推測,屈原原來應該是楚國的政治神話人物——我不是在說屈原不存在,而是他變成了楚國的象徵,後來,楚國變成漢帝國的一部分,屈原的故事變成國家的故事(national story)。你看司馬遷寫的《屈原列傳》,屈原認為:「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他就被放逐了,到了漢代,屈原對秦國的批評,就變成了漢朝對秦朝的批評。只有到了漢代,屈原才變成一個國家的英雄(national hero),在漢代之前,並不存在這樣的文本與評價。
另一方面,屈原也存在被神化的過程,我覺得,《離騷》是在表演屈原的故事,他是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可是,到了漢代,尤其在司馬遷筆下,屈原變成了《離騷》的作者。我認為,屈原是《離騷》的題目,不是《離騷》的作者。
《生活》:這些推測太有顛覆性了。
柯馬丁:如果重寫文學史,我可能會強調這些新想法。當然,《劍橋中國文學史》基本的意義並不是介紹自己的特殊的概念和最新的研究,而是綜合性地呈現大家都基本同意的內容,所以肯定會比較保守。
* * *
本文出自《生活》月刊第122/123期
撰文:張泉 / 採訪:張泉、朱穎婕 / 攝影:吳俊傑/
感謝:復旦大學中文系陳引馳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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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2016年1、2月刊122/123期,點擊左下閱讀原文,包郵選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