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像一塊大豆腐,四方四正。城裡有大街,有胡同。大街、胡同都是正南正北,正東正西。大街、胡同,把北京切成一個又一個方塊。這種方正不但影響了北京人的生活,也影響了北京人的思想。
胡同和四合院是一體。胡同兩邊是若干四合院連接起來的。胡同、四合院,是北京市民的居住方式,也是北京市民的文化形態。我們通常說北京的市民文化,就是指的胡同文化。胡同文化是北京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即便不是最主要的部分。
胡同文化是一種封閉的文化。住在胡同裡的居民大都安土重遷,不大願意搬家。有在一個胡同裡一住住幾十年的,甚至有住了幾輩子的。胡同裡的房屋大都很舊了,「地根兒」房子就不太好,舊房檁,斷磚牆。下雨天常是外面大下,屋裡小下。一到下大雨,總可以聽到房塌的聲音,那是胡同裡的房子。但是他們捨不得「挪窩兒」,——「破家值萬貫」。
四合院是一個盒子。北京人理想的住家是「獨門獨院」。北京人也很講究「處街坊」。「遠親不如近鄰」。「街坊裡道」的,誰家有點事,婚喪嫁娶,都得「隨」一點「份子」,道個喜或道個惱,不這樣就不合「禮數」。但是平常日子,過往不多,除了有的街坊是棋友,「殺」一盤;有的是酒友,到「大酒缸」(過去山西人開的酒鋪,都沒有桌子,在酒缸上放一塊厚板以代酒桌)喝兩「個」(大酒缸二兩一杯,叫做「一個」);或是鳥友,不約而同,各晃著鳥籠,到天壇城根、玉淵潭去「會鳥」(會鳥是把鳥籠掛在一處,既可讓鳥互相學叫,也互相比賽),此外,「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北京人易於滿足,他們對生活的物質要求不高。有窩頭,就知足了。大醃蘿蔔,就不錯。小醬蘿蔔,那還有什麼說的。臭豆腐滴幾滴香油,可以待姑奶奶。蝦米皮熬白菜,嘿!我認識一個在國子監當過差,伺候過陸潤庠、王垿等祭酒的老人,他說:「哪兒也比不了北京。北京的熬白菜也比別處好吃——五味神在北京」。五味神是什麼神?我至今考查不出來。但是北京人的大白菜文化卻是可以理解的。北京人每個人一輩子吃的大白菜摞起來大概有北海白塔那麼高。
北京胡同文化的精義是「忍」,安分守己、逆來順受。老舍《茶館》裡的王利發說「我當了一輩子的順民」,是大部分北京市民的心態。
北京的胡同在衰敗,沒落。除了少數「宅門」還在那裡挺著,大部分民居的房屋都已經很殘破,有的地基柱礎甚至已經下沉,只有多半截還露在地面上。有些四合院門外還保存已失原形的拴馬樁、上馬石,記錄著失去的榮華。有打不上水來的井眼、磨圓了稜角的石頭棋盤,供人憑弔。西風殘照,衰草離披,滿目荒涼,毫無生氣。
在商品經濟大潮的席捲之下,胡同和胡同文化總有一天會消失的。也許像西安的蝦蟆陵,南京的烏衣巷,還會保留一兩個名目,使人悵望低徊。
一九九三年三月十五日(作者為已故著名作家 汪曾祺。光明日報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