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28 08:10圖文來源:南京日報
本報記者 王峰
白先勇。王峰攝
除了上下車時的動作稍有遲疑,82歲的白先勇身上看不出多少時間的痕跡,甚至遠比他2005年來南京為崑曲青春版《牡丹亭》助陣時更精神了。在先鋒書店老錢工作室坐定後,隨著他臉上浮出的經典笑容,時間仿佛有了停頓,一下子拉回到他推廣崑曲與《紅樓夢》的暮年,他寫小說的青年,以及他深切感受中國傳統文化魅力的少年時期。
暮年:
白先勇的「紅」與「白」
晚年的白先勇一直致力於崑曲與《紅樓夢》的推廣,這兩件事構成了白先勇的「紅」與「白」:一邊是繼《白先勇細說紅樓夢》之後,他帶來了一本新書《正本清源說紅樓》;另一邊則是白先勇製作的崑曲《白羅衫》與《紅娘》正在江蘇大劇院演出,主打「青春」牌,其目標人群仍是現代年輕觀眾。
在重振崑曲的發展史上,青春版《牡丹亭》已成為一個裡程碑,不但帶動了崑曲熱,更讓崑曲這個古老戲種在年輕大學生心中種下了美的種子。「這是集體文化的一次覺醒。」白先勇告訴記者,這個版本至今已出演300多場,世界各地都跑了個遍,他自己則陪著跑了100多場,所到之處,都大受歡迎。此後,白先勇又推出了校園版《牡丹亭》,演員全部是學生,到全國各大院校進行巡演。
走下光亮的舞臺,白先勇重回書齋與講臺,撿拾起對他影響至深的《紅樓夢》。
《紅樓夢》作為中國四大名著之首,一直以來都有著很高的研究價值:其後四十回到底是曹雪芹的原稿,還是高鶚或其他人的續書?程乙本與庚辰本不同版本的優劣對比……《白先勇細說紅樓夢》裡的相關話題,讓以小說家身份重新解讀紅樓夢的白先勇受到很大挑戰與爭議。
在白先勇主編的新書《正本清源說紅樓》中,他不但堅持自己的理論,還拉來了和他同一戰線的研究專家,匯集了王國維、胡適、魯迅、陳寅恪、吳宓、林語堂等人文大家的評斷,以及俞平伯、吳組緗、夏志清等重要學者的研究。從一個小說寫作者的觀點及經驗,白先勇認為,《紅樓夢》是曹雪芹帶有自傳性的小說,後四十回的作者也是曹雪芹,高鶚只是整理者和修補者,「世界上偉大的經典小說似乎還找不出一部是由兩位或兩位以上的作者合著而成的。如果兩位才華一般高,一定各人有自己的風格定見,彼此不服,無法融洽。如果兩人一高一低,才低的那位亦無法模仿才高的那位,還是無法融成一體。」
「《紅樓夢》前大半部是寫賈府之盛,文字當然應該華麗,後四十回是寫賈府之衰,文字自然比較蕭疏,這是應情節的需要,而非功力不逮。」在白先勇看來,後四十回中,黛玉之死、寶玉出家、賈府抄家都堪稱亮點。在版本方面,從語言、劇情、人物形象上,白先勇則認為,程乙本要優於當今公認的版本——庚辰本。
比如對尤三姐的刻畫,白先勇比較了兩個版本,認為庚辰本把尤三姐寫成了一個水性淫蕩之人,早已失足於賈珍,而程乙本寫得合情合理,三姐與賈珍之間並無勾當。據了解,庚辰本屬於脂本體系,共78回,發現於1760年,系手抄而成,是目前發現的脂批最全的一個版本;程甲本共一百二十回,是1791年高鶚與程偉元所做的木刻本,1792年,他們在這個基礎上略作修訂,出版了程乙本。
青年:
白先勇的「中」與「洋」
相比起推廣《紅樓夢》與崑曲這兩個主業,讓白先勇聲名鵲起的小說創作卻已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其實,早在25歲時,白先勇即以《玉卿嫂》等諸多筆調冷靜老辣的小說馳騁華語文壇。25歲,正是聊發少年狂的時候,白先勇卻在小說裡書寫著一種老派的末世蒼涼。在很多讀者心中,以《臺北人》系列為代表的諸多小說代表著一個久遠的時代,也讓載入文學史中的「白先勇」這三個字變得既親近又遙遠。
上世紀60年代,在留美期間,白先勇開始創作《紐約客》小說系列,該系列一直延續到本世紀初,更新卻是越來越慢。2018年,白先勇憑藉一篇講述發生在海外的故事《Silent Night》獲得鬱達夫小說獎中的短篇小說獎,這是他時隔多年後重新回到小說創作中。
白先勇告訴記者,這是他系列作品裡的一篇,「之前在《紐約客》有收錄過兩篇同系列的,第一篇叫《Danny Boy》,第二篇是《Tea for Two》,和《Silent Night》一樣,三篇都是用英文歌名做題目。」
不管是《臺北人》系列,還是《紐約客》系列,中國傳統文化對白先勇可謂影響至深。白先勇告訴記者,雖然自小接受的是英文教育,長大後學的是西方文學,也熱愛西方的一些文化,但骨子裡好像有中國文化的根,深生在裡面。所以,他的小說用的是西方的技巧與思想,但因受到中國古典詩詞的薰陶和感染,對古文文字的應用則會有意無意地表露出來。
與此同時,白先勇作品中出現的夫子廟得月樓、綠柳居等名字,也讓「南京」成為解讀白先勇文學創作的一個重要坐標:「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在小說集《臺北人》的扉頁,他引用了劉禹錫的《烏衣巷》表達小說中的一種情緒;在眾多作品中,他能多次非常恰當地描寫到南京的人和事。白先勇認為,這就是一種文化記憶。
據了解,白先勇的父親白崇禧雖生有10個子女,但一大家子人聚少離多,很少能湊齊。抗戰勝利後,白先勇跟隨父母從重慶來到南京,正是在南京,全家人都到齊了,他們在大方巷留下了唯一一張全家福。一直到11歲離開,白先勇在南京居住的時間非常有限,可是,這並不妨礙他對南京留下深刻的印象。
少年:
白先勇的「情」與「美」
有人將《牡丹亭》等崑曲的青春版,看作是白先勇創作的一部立體活動書,是其小說生命的延續。因為,無論是興崑曲、評紅樓,還是小說創作,白先勇一直都在追求純粹的「情」與「美」,這種一以貫之的美學思想則要追溯到白先勇小時候。
七八歲時,白先勇生了一場肺病,那個時候得肺病非常兇險,需要被隔離,白先勇因此被拘禁在家裡的一幢小房子裡。在此過程中,他靜觀事物,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別人的痛苦。「寫作就是要將人類心靈中的痛楚轉化為文字。」
小時候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吸納,更是促成了白先勇一輩子興崑曲、評紅樓的兩項主業。白先勇告訴記者,真正看到《紅樓夢》這本書時,他11歲,那是母親收藏的一套繡像《紅樓夢》,他只是似懂非懂地翻閱了一遍,卻沒想到這本書耗了他大半輩子時間。
《紅樓夢》是「天下第一書」,每一場都可看作是一場折子戲,《牡丹亭》則是經典中的經典。在白先勇看來,它們無一例外都汲取了中華民族文化的DNA,並作為一種集體記憶潛伏在眾人心靈深處。 「我們有幾千年輝煌的文化傳統,不可能不去回望、吸收營養。」白先勇表示,他希望中國發生一場歐洲式的「文藝復興」,傳統文化無疑能在其中給人以靈感與啟發。
在他看來,這些年之所以拼命推動崑曲及推廣《紅樓夢》,「就是因為像《牡丹亭》《紅樓夢》這樣的作品都是文化標杆,我們需要這些文化標杆來引導我們踏上文藝復興之路。」白先勇認為,不管時代怎麼變,中國文化傳統裡的經典標杆作品一定要閱讀,這些經典著作包括文學經典和戲曲經典。「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傳統,中國文字很有美感,也重視美感,重視音樂性、節奏感,像宋詞便抑揚頓挫,鏗鏘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