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門生說」系列之江力
「龔鵬程門生說」系列第三則,中國文化書院院長助理/北京大學政治發展與政府管理研究所兼職研究員/北京大學中文系國內訪問學者江力。
(一)我從湯一介先生的文字裡,第一次「觸電」龔鵬程。
十幾年前,我在湯一介先生北大二十四樓南門書房裡,看到了龔鵬程老師的《四十自述》。這本書的序言為湯先生所作。在文字中,我讀到了湯先生視野裡的「龔鵬程」。
後來我得知,湯先生與龔鵬程老師相識很早。1989年春天,龔鵬程先生得到蔣緯國、張建邦諸大老的支持,整合臺灣學界,帶領學術團來到大陸,展開兩岸正式的學術交流。龔鵬程與湯先生第一次見面,就是在北京香山臥佛寺及北大校園裡開會,討論十分熱切。那是龔先生為兩岸文化交流打開格局的破冰之作。
後來他從政去主持臺灣政府的兩岸交流業務,建樹甚多,可說即是由此開始的。
十多年後,時局變化,龔鵬程先生卸去在臺灣的官職,也辭掉佛光大學大學校長,又回到北京時。舊時慷慨激昂的朋友,許多都沉默了。湯先生則依舊堅持邀他去講學。龔鵬程先生受邀參加了北大和中國文化書院共同舉辦的蔡元培講座,題目為「符號學研究」。校長親自籤發邀請函,湯先生主持,活動很是隆重。
龔鵬程老師藉此整理了演講稿,出版為《文化符號學導論》,列入樂黛雲先生主編的北大學術叢書。要知道,當時從這個角度出發的論述極少。湯先生肯定龔鵬程老師在該領域的成就,所以也想借重他來刺激一下學術界,後來他們好像還合作編了一套這方面的叢書。
學者龔鵬程
我做助理時常在湯先生,樂先生身邊,也時聽樂黛雲先生時常提起:「龔鵬程有才華!」。有件事我印象特別深,很多年後,龔老師託我給湯先生帶話,說他辦了個活動,希望能得到湯先生的關注和支持。湯先生一聽,笑著跟我說:「只要是龔鵬程老師的事情,咱們都要支持。」
湯先生,樂先生對於來自臺灣的龔鵬程老師格外關注外,我的導師,北京大學中文系的溫儒敏教授,對於龔鵬程老師也是格外關注。北大曾召開過一場龔老師作品討論會,溫先生不僅準時出席,在開場前專門準備了精彩的充分的發言。
在更早的時間,湯一介,樂黛雲先生特別希望龔鵬程老師能夠在大陸任教。溫先生頗有魄力的「力排眾議」,力邀了這位「有性情的學者」留在北大中文系任教。溫先生認為,龔老師學問稱得上「淵博通達」,是顆「讀書的種子」,更是個「通才」。
湯先生、溫先生都是我最敬愛的先生和老師,也是學術大家,他們對於龔鵬程老師的支持與學術認同,讓我也不禁對這位有才情、有學識的大學者仰慕起來。
(二)真正認識龔鵬程老師,是在2008年,我去北京大學中文系進修、做訪問學者時,選了他的課。
龔老師在北大開《文藝理論》課程。我毫不猶豫,就選定了他的課。
他講的課聽起來真難——這是我對龔老師的第一印象。龔老師的「理論課」,穿插大量文獻、經典、史實,知識點密集。我跟隨溫儒敏先生學習時,關注和研究的領域為現當代文學,尤其是現當代散文,對有些文獻並不熟悉,課上得十分吃力。現在想起來,龔老師上課時,實打實,全是乾貨——這倒也像極了他穩步紮實的治學態度。
第二個印象是,老師其實非常溫和的。他在江湖上名聲響,但站上講臺,就是一個安靜的書生。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間中型的教室,臺下坐滿了學生。龔老師的聲音溫和低沉,很有穿透力,字斟句酌,清晰條理,理論,概念,思路,邏輯——在講課的時候,他整個人的狀態沉浸其中,更象是位儒者。
生活中的他也是如此,對人謙恭有禮,不僅有儒家精神,也有一種俠義精神。有一次,龔老師邀臺灣師範大學林保淳教授來北大中文系講學。在接待宴請中,在場的人討論著要喝什麼——(那時候還沒有中央八項規定,一般的接待都是合規的)。從一個角落裡,一個低沉而慣有的穿透力的聲音傳來:「就喝小二(二鍋頭)吧。」我循著聲音看過去,果然是龔鵬程老師。後來聚會,我想當然認為龔老師特別愛喝這酒。很多年後,他才無意提到:「江力啊,誰不愛喝好酒,那次喝小二,是想給咱們系裡省點錢呀。」這件事給予我印象特別深,龔老師厚道,能跟體諒人,由此可見一般。
龔老師的交往圈子,也有這樣的特點——既有學界的學術大家同仁,也有雲集四海的江湖弟子。龔老師的思想非常開放、非常平等,與人交往,也最認人品。
有一次,和龔鵬程老師談到我的老師,中國文化書院院長王守常先生對於他的學問人品的肯定並引以為「我的兄弟」時,龔老師認真的對朋友們講了一個故事:臺灣一個學者需要熊十力的材料,他找到了他的朋友,正在做熊十力研究點校工作的北京大學教授王守常老師,守常老師把自己的資料全部無償的提供,用那時候很貴的價格,在五星級酒店複製了一套,送給龔鵬程老師。龔先生稱道守常老師「大氣、義氣、厚道」。我想他評價學界好友的話,來評價他自己,也是再合適不過了。
自從在系裡上了老師的課,我們的交流慢慢多了起來,私下成為恩師摯友。只要有機會,朋友們總創造機會給我,總能和龔先生一起吃大餐。老師是個美食家,和他一起吃飯,是很享受的。有次,某人請他,燉了一鍋肉,端去隔壁一家破舊的小飯館。龔老師不挑環境,帶著一群學者、媒體老總,在吵吵嚷嚷的大廳,就著小酒聊天,談學問,談生活。這樣的氛圍很容易讓人進入美好又融洽的狀態。
還有,印象很深的是,龔老師在飯桌上從不看手機,這種自然而然地周到,對客人的尊重,讓你有一種親近感。
(三)如果要說龔老師有一點爭議的話,我想是在學術裡——那些爭議的聲音,無非是因為他的才華和骨子裡的傲氣。
我在中國文化書院工作時,龔老師被湯一介先生,王守常院長聘為中國文化書院導師,所以我們後來又有了工作上的合作關係。作為師者,他在他掌控的學術平臺,給予了我很多機會,有意培養我,邀我一同參加各種學術會議;作為一個「在路上」的青年研究者,我也很願意去跟著老師一起學習。我也時刻關注著他的思想變化、在文化等領域的努力,見證他作為一個學問大家的氣象。
在我印象裡,龔老師寫作不大引用材料。我們寫作,或電腦檢索或查閱材料做卡片,他的風格則是「信手拈來」。我們一般在聚會後回家,睡覺的睡覺,看微信的看微信,只有龔先生回家後還要伏案奮筆。
不一字一句引用材料,這是古代大家的習慣。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引用就與原文有出入,我與湯先生核對請示,問道:「不完整的引用是不是有問題?」湯先生告訴我:「古人寫作不需要引證原文獻,憑記憶,寫完了便是定論。」
不過古人讀書龐雜,感悟體驗無不成為積澱。龔老師的文章,力透紙背,字裡行間,足見功底。陳獨秀先生曾寫過一本《小學》(除了大家熟知的《新青年》,陳先生還是小學、文字學、音韻學等領域學問大家),前陣子東方出版社再版,約龔鵬程老師為其寫這篇非常有分量的大序。
我讀到那篇短序,老師循序漸進,信手寫來,對整個學科歷史、研究現狀做了非常重要的深入的描述。對於陳先生的治學理論,龔鵬程老師完全瞭然於心。龔老師的文章,涉及經史子集、天文地理,美文美食,涉獵武術江湖,看似路子很開很「野」,實則學術功力深厚,穩步又紮實。
另外,我還覺得:龔老師熟讀各類文獻,但他治學從不拘泥於古法。
做學問方法有二。其一是從文獻出發。有人認為,儒家文化都藏在文獻中——從先秦到晚清,儒學典籍裡都是能稱得上「家」的名人。另一個方法是,在現實環境中,將紙上文獻與地下發掘物質互證。
龔老師治學,絕不僅僅拘泥於此。他獨闢蹊徑地將文獻中的材料、器物、禮儀,恢復到現實生活中來,用當代人的體驗還原過去的儒家生活,專注在禮儀、道場修復,文化的弘揚與普及上下功夫。例如他修復完善迄今千年歷史的都江堰文廟,並召集人們演示了古代婚禮,射禮,冠禮,鄉賢酒禮,祭孔大典等。很多年來,這樣有「規矩」的傳統禮儀,非常不容易看到。
如此特別的全新的治學角度,有學者笑言,在龔先生之前,海內外僅見一人。有一位孔家後人孔德成先生在臺灣大學教書時,拍過一套古代的婚禮儀式黑白電影。除了這位孔先生外,龔老師恐怕是唯一一位將恢復古禮並付諸實踐的學者了。
溫先生曾說,龔鵬程是現代學術的一條「漏網之魚」,他始終保持個性、情操和批判意識,著述鮮活瀟灑,觀點跳脫,所以常引發學術振動,引起人們思考和探究的衝動。這樣的治學境界,真令人敬重而高山仰止啦!
中國文化書院院長助理:江力
[責任編輯:李超]
來源:光明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