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先生部分作品,2015年,東方出版社
龔鵬程簡介:
龔鵬程,字雲起,江西吉安人,1956年生於臺北。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畢業,歷任淡江大學文學院院長,臺灣南華大學、佛光大學創校校長,美國歐亞大學校長等職。精通中國文學、中國史學、中國哲學、中國宗教,是當代享譽海內外華人世界的頂級學者和著名思想家,常以孔子自比、自勵。曾獲臺灣中山文藝獎、中興文藝獎、傑出研究獎等。2004年起,任北京師範大學、清華大學、南京師範大學教授。現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龔鵬程自幼才華橫溢,而且精通武術、書法,深廣的學力貫通古今、融會中西,人稱當今天下「第一才子」,每年著述約一百萬字。迄今為止,正式出版的專著已有一百五十餘種,主編著作不計其數。
十月二十六日東方出版社為我辦了一場出版座談會,在文化書院中遊園談藝,玩到深夜。樂黛雲、溫儒敏、張頤武、王守常、李文亮諸先生都蒞會發言,對我獎飾有加,令人感愧無既。有答馮文丹問一篇,附於後:
出版座談答問
龔鵬程先生是海內外知名的學者和思想家。才高八鬥,學貫古今,融通中西。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備。近日,《龔鵬程作品系列》出版座談會在北京大學治貝子園舉行。記者就這次座談會上發布的東方出版社新出十餘種龔先生著作,以及讀者關心的其他問題,採訪了龔先生。
1.龔老師,胡適有《四十自述》,您也曾經寫過一本《四十自述》,修訂本改名《鵬程問道》,最近在東方出版社出版,記敘您四十歲以前求學問道、入世歷事的經歷和感悟,每令讀者欽嘆撫掌。但很多人沒有看過這本書,請您還是做一個簡要介紹。
答:我不敢妄比前輩,那本書只是我對過往人生的反省,跟他們的自傳不一樣,是《太史公自序》那樣的文體。所以當年初版有一副標題叫「鵬程問道」。依計劃,我準備六十寫「述學」、八十寫「記事」。讀者如有興趣,可以祈禱我活得長些,將來一百歲再寫「閱世」,合成四部曲。哈哈哈!
那第一部,正如題目所示,本來就僅是在講我求學問道之過程,少年如詩,用思成學,而漸漸歷事涉世,遂參與歷史,故分為詩、思、事、史四卷。也彷徨在人生途上的有志求學問道者,不妨一看。
2.您今年六十歲,四十到六十,應該是您的黃金二十年,我們看到東方出版社出版了您的新著《四海遊思錄》,應該是近二十年在大陸行走的思想實錄,能否跟大家分享一下?
答:我早歲致力於學術,三十左右參與政治,希望經世致用,四十至五十主要在臺灣辦大學,五十後移居大陸復興中華文化,各有階段。《四海遊思錄》乃來大陸以後的記錄。文字記錄,當然如網撈水,只剩了點生活上的水珠,供人緬念。但十幾年以來,四處行旅,講學伴偕著嬉遊,志業混雜了人情,哀樂無端,個人之悲歡與當今社會之觀察揉合在一起,或許也是值得參考的。這時代,還沒有一個臺灣人在大陸入世如此之深、遊行如此之久,又寫了這麼多的文字呢!
3.30年前您第一次來大陸「探險」,而近十幾年主要在內地居住。在人文環境方面,感覺臺灣和內地有什麼變化?您對大陸的學界有何期待?
答:這三十年來大陸變化之大,回顧起來,真應了句古話,叫「恍如隔世」。其變化,是巨大且快速的,因此概括與總結十分困難。幅員又廣,區域差異極大,所以也並不能籠統地說出與臺灣的異同。
在這方面,我主張做較細緻的分項比較,甫出版的《華人社會學筆記》及即將出版的《文化人類學筆記》都在提倡這種分區分項、注意內部多元異質性的研究。我覺得這是學術化的重要步驟,過去我們大概括做得太多了,頗見膚廓籠統之病。例如講歷史,就是找幾個階段地套;講社會,就是用幾個階級地分;講文化,不是大批判就是大擁抱;講人物,則有典型有反面。此等風氣,至今猶存,而政治仍是左右其間的力量,這是我希望能再予改善的。
4.您在大學時是不大關心世務的書呆子,也不清楚將來的路徑,但後來踵跡孔子,有澄清天下之志。您對現在的年輕人特別是還在書齋裡的大學生有何指導和寄望?
答:現在有在書齋裡的大學生嗎?
你問這句話的潛臺詞,是說大學生不要鑽象牙塔、不要只悶頭埋在書齋裡,也須關心世事。可是現在大學生的問題其實在於書根本讀得太少,誰真坐破蒲團、真進過象牙之塔?眼睛瞧的、心裡想的都是學校以外的東西。世事的變化、社會的風雲、錢與權的消息、人與物的升沉。他們非常關心世事,因為當初考進什麼學校或讀什麼科系,就多與知識、學術、志業無關,而是世路上的成敗榮辱。因此書齋大抵也並非他們期待的歸宿。
而要取得世路上的成功,事實上仍須紮實的學問。可是他們更注意的恰好是學問以外的東西,人脈啦、機會啦、資源啦、出身啦等等。殊不知出來應世,而世是極複雜的,政體、政制、法理、法務、經濟、財稅、教育、文化,一切之理解都須在學校裡先下工夫,好好研究,否則將來就是給你機會也幹不了,只能隨俗俯仰,苟活於世而已。
像我出來做事,就主管所有兩岸交流之文化、教育、科技、體育、大眾傳播事務,退出仕途,又即創建南華、佛光大學。你可以說我機遇太好了,是的,但我老早準備好了。這些事務之原理與運作方法,我在書齋裡早已研析透徹,故一上手,馬上就做得比老在政治圈教育圈中混的人出色。
因此,經世之根本,仍在書齋。至於把書齋當養老院,遁入紙堆中而自矜蠹魚之能、無意于澄清天下,則是另一個問題了。
5.粉絲們稱您為「當代孔孟」,但學界也有人給您貼上「狂傲」的標籤,您對自身的地位和影響有何評判?
答:說我狂傲,是因沒見過狂傲的。我比阮籍李白尼採王爾德他們差遠啦,像王爾德就對海關官員說過:「除了天才之外,我沒什麼好報關的了」。
但狂也許不是壞事,雖不合乎中道,但至少不會鄉愿。故品評人物,中和為高,次者狂,再次才是狷。狷者可以守成,不足以開務成物,所以聖門更有取於狂者氣象。我若能狂,亦不枉少年。
而且我少時好大言、好嗤評人,刀筆森然,得罪的人可多了。故別人若挾怨報復,我也以是應當報應。何況多數時候師友還是愛護我的,責以大義、匡我不逮,我很是感激。
但人真正的考驗其實不在這兒。所謂寵辱不驚、不計毀譽,大家重視的都在毀上,希望能不為挫折羞辱所動。其實別人罵我而不動心,並不難,我二十年前便可做到,如孟子說四十而不動心。但譽我而不欣然悅然飄飄然,才是真考驗、真本領。
近來我獲得的高帽子漸漸多了,甚至說我是孔孟、是聖人。我很感謝。但感謝的是做的事被認可了、推動的文化方向被接受了。我自己則圓顱方趾,一樣穿衣吃飯,身上還沒放出光來。
而我的工夫,又不是不理會,把毀譽視同撲在衣衫上的浮塵,拍去了就罷,更要藉此增上。「增上緣」是佛家語,有增上之緣、有逆增上之緣,譽我毀我均可助我增上。因此毀譽越多,我的修為便越好。
我與一般學者做客觀知識不同,是要學以養心的(前此曾出版過《儒學修證法要》略述大略),故能止能定,能藉此而養我浩然之氣。
以上是從我主觀面說的,若從客觀意義上說,我在現今社會上存在的意義有三:
一,顯示一種活的好學的精神,這也曾是孔子對自己的定位。我對三教、四部、九流、西學、新知,無不涉獵,日夕學之,學而思之,又寫存覆核之,至今已出版者近一百五十種,編的書近千種,當代好學之典範,我可不敢謙讓。
二、孟子曾推崇孔子說他能集古代文化之大成,我廣學博涉,也希望能做到這一點。把已斷絕或快要斷絕的傳統文化再接續起來,且有一通貫完整之理解。在專家專業的時代,我以為這種博通的形態也足以風世。
三,學而能博能通還須能用。儒者為學,己立立人,除了完善自己,也希望能完善社會,因此經世致用、知行合一是必要的。近代學與用歧,世路上多是流氓,學界則多屬廢人,各得偏弊,共成其亂。我從政、辦學、辦報、恢復孔廟、活化古蹟、重建書院、傳習禮樂,還到各地辦道教文化、禪文化、武俠文化的活動,忙得不亦樂乎。雖說獨木難支,成效有限,但聊盡精衛之心,或許還能顯示點學者擔荷天下的氣魄。
6.您有《龔鵬程講儒》《儒門修證法要》等著作,立體分析了儒學的各個側面,並談到了儒家面臨的危機。您對新儒家的看法怎樣,您自己與他們的異同之處何在?
答:你說的是港臺新儒家吧?港臺新儒家如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及其弟子輩杜維明、劉述先、成中英、曾昭旭、王邦雄等人,是近六十年來間最重要的中國哲學詮釋群體。其成果,乃是八十年代以後大陸重新接續傳統文化血脈的基礎,因此是現今仍不可忽視或跳過的。同時,因為他們的學術關懷在於如何會通中西、中國文化如何與現代民主自由體制結合,所以目前對大陸也還是具有參考價值。我很尊重他們也很肯定他們,對於眼前某些不太了解他們就急著想擺脫或超越之的人,頗不以為然。
但我自己對中國傳統歷史、文化、社會之理解,並不盡同於唐先生牟先生。我又頗受後現代思潮之洗禮,對現代化、現代性都持批判態度,故而對於將儒學與自由主義結合的思路還有些意見。
7.現在儒門中人,對於前路也莫衷一是。您覺得儒學的生命力在哪裡,對儒學的前景有怎樣的大致判斷?您認為儒學或傳統文化能救中國嗎?
答:過去新儒家認為傳統儒學的缺點,在於沒能在制度上開出民主,因此要設法開展出來;但現代社會也須要儒家,因為現代社會的缺點是人喪失了人性,如何恢復人性,這就仍須要儒家的藥方。
現在大陸的朋友對「復性」興趣不大,主要關注於政治體制的改造。如何改造,一種是希望建立民主、自由、法治,近乎西方自由主義所說;一種則認為西方這些現代政治社會體制也不對,或不適用於中國,中國可由儒家的政治思想和制度之資源中找到出路。這也被稱為憲政儒學。要立憲,但非自由主義之舊蹊。
這些談論都很好,可打開許多思路,也顯示了當前對傳統文化的研究已然深入且欲落實於現實社會,是可喜的。
但我不太介入這些爭論,主要工作則恰好落然在心性與政治兩端之間的廣大領域,想在生活世界恢復禮樂,落實於鄉黨、宗族、家庭、縣市文化建設中,並繼續做現代性批判以開展合理的未來。
所以不能說我就是想以傳統文化救中國,而是說現代社會生病了,我們要找對藥方。中國傳統文化當然是最直接的資源,應予開發,以與西方批判現代性思潮想呼應、相對話,共謀人類之發展。依此意義說,傳統文化也是可以救世界的。
8.您是非常注重國學的傳播的,主持都江堰文廟、馬一浮復性書院等眾多文化機構,勤於更新博客、微信,在電視上做節目,等等。請問您感覺成效如何?有哪些印象深刻的故事?
答:傳播當然重要,過去把儒家說得臭不可聞,不就是靠傳播嗎?顧頡剛在抗戰時,避地後方,無書可讀。架上雖有程子文集,但早聽說宋明理學是腐朽的、殺人的,所以根本不想去讀。後來實在沒書看,姑且打開來讀了才大吃一驚,說:「啊,原來人家十分明通嘛!」我們過去把傳統宣傳得太臭了,許多人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沒讀,什麼宮室之美百官之富都沒見過,就這樣已經知道它是封建糟粕了,就認定它是害得中國落後的元兇了。所以現在要撥亂反正,也不得不重視傳播。
但傳播並不能像從前那樣靠造謠和洗腦,更不能憑政治力量強人以就我,故我的傳播,除了說理式的講學(不是賣膏藥、灌雞湯),還要利用具體的活動,以結合媒體與產業。譬如我去大聲疾呼現代社會不可無禮呀、應恢復禮樂文明之傳統呀,人或厭之,疑我又要吃人。可是只要請他來看一場我辦的成人禮、婚禮、射禮、鄉飲酒禮,他馬上就會幡然改觀。
早先我在臺灣辦生死學研究所,推動殯葬管理時,也是人皆側目,詫為怪談。結果改造了整個殯葬業,人人受惠。還有人專程飛來北京,找我致謝,說喪葬禮俗改革得好,存歿均安。我在都江堰文廟辦這些禮及祭孔等,北京、雲南、山東各地也都要來觀摩,逐漸就把孔廟也都活化起來了。書院也是如此,目前叫書院的機構近萬家,我略有宣傳之功,因為若真想接續書院傳統,即必須讀我的書、參鑑我做過的書院與大學。其中故事多了,豈能細講?
9.您辦書院、國學班、做講座,是想重建禮樂文化,讓儒學具體作用於生活世界,似乎可以理解為「富而教之」,針對的是中產以上人群。但中國還有遼闊的欠發達地區,對禮樂十分隔膜,不知您有何設想?
答:不然,我不只針對中產以上人群,這便是我與一般國學培訓機構之不同。
我在臺灣長期從事著社會福利工作,目前還是臺灣視障協會會長,推動視障者之教育及職能訓練。我也在馬來西亞開辦華文教育,協助弱勢華人族群,強化競爭力。這都可見我注重低階弱勢之一斑。我當年辦南華大學甚至根本不收費,即是考慮到貧困家庭的教育需求,哪家大學能如此?
來大陸後,我更沒少上山下鄉,深入荒陬。這些年,協助新疆伊犁地區特克斯縣辦過多屆文化周、研討會,設立瓊庫斯臺哈薩克文化保護基地;協助甘肅涇川縣設立西王母研究中心,辦西王母研討會等等,例子也甚多。我還去找過些民政部門,說救濟貧困地區不是辦法,我可以去支教、培訓師資,甚至收養孤兒,施以教育。你若知道這樣的孤兒,便可介紹到我這兒來!
再者,你別忘了,我還辦了「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推廣中心」。針對非遺傳承之問題,可是費了不少心力呢。我要全面復興文化,當然不能僅注重上層社會或發達地區。
10.您博士剛畢業時,曾批評臺灣的很多文學研究者沒有明確的方法論意識和問題意識,不夠高明,引起軒然大波。這些年來,西方的文藝理論橫掃中國,傳統的文學鑑賞方式日漸式微,您有何評論?
答:剝極而復,我一點也不擔心。近年西方文藝理論事實上也尸居餘氣,沒什麼新貨色可供稗販。我國青年一輩學人之國學功底則日漸可觀,消長之機可以預卜。
11.您常說學者也要有好文筆,您寫的小品文清新明快,駢賦則華彩燦然。撰寫的《文學散步》,獲得臺灣教育部門頒發的「教材改進甲等獎」,卻沒有一點教材的乾枯粗澀感。能否告訴大家您最佩服誰的文字?知識儲備、閱歷、審美能力到了一定程度,您更相信「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還是「好文章都是改出來的」?
答:我早期只寫古詩文,後來為了教化大眾,不得已才改寫語體。為文也以諭俗為主,並不特別追求所謂藝術美,故多信手,未經鍾爐。雖如此,也曾被封為臺灣散文多少家之一,在大陸則獲得過首屆朱自清散文雙年獎,連學術論文也曾被選入年度散文選。我但我不太與作家們混,也不佩服任何人。因為最好的也只跟我差不多,距古人遠矣。新文化運動,目前功過之評紛紛,可是文學改革這一項,絕對是錯誤的,失大於得。
12.我們知道您的書法造詣很高,在全國各地舉辦過書法作品展,反響熱烈。近年來您大力提倡文士書,而書法界有人認為文人書法已經走到窮途末路,但又不知道如何求變開新。您能否介紹一下什麼叫文士書,為什麼要提倡文士書?
答:哈哈,掉到井裡的人,仰頭看著井口上的天空,擔心天地如此之小,外頭的人會沒地方去呀?
文人書法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我出來,不就打破謠言了嗎?事實上,不是文人書法已窮途末路,是現在弄書法的這些人沒路走了。又不識字,又沒文化,做文人都沒資格,怎麼寫得出文人書法?而古代書法家,誰不是文人呢?
文人書法本來是個廢話,書法本來就是文人寫的。現在提出這個廢話來卻也不得已,因為書家多半沒文化,不懂文學,所以只好線條、點畫、裝置、拼貼、墨塊、構圖、造型、空間、無法、破字、去義、雙手寫、雙腳寫、倒立寫、鼻孔寫、背面寫、在女人身體上寫、女人用生殖器寫,胡搞一通。這樣能找到什麼出路?只是走上邪路罷了。
正途在哪兒?就在我所說的文士書。文人而又有器識,稱為文士。能成文士,書道始通。詳細的解說,可參看我《書藝叢談》、《墨海微瀾》和《墨林雲葉》三書。
13.您的書法,受自古至今哪些人、哪些作品的影響最大?
答:我學得雜,跟我治其他學問一樣,博收兼取。
14.《鵬程問道》中有一篇《藏史》,簡略記錄在內地的遊歷,猶如司馬遷再生。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在今天有何意義?史學的傳統在當今社會有何意義?
答:那裡談的是最初的遊歷,後來就遊得更厲害了。出版過《北溟行記》、《孤獨的眼睛》、《自由的翅膀》等遊記。考殊方之情實,存一時之屐履,以備他年史著之需。
另一種是對遊本身的文化考察,如我《遊的精神文化史論》,是對中國文化中遊的精神做一番歷史與哲學的梳理,來呼應我個人的生命情調。
但這些都是史料參考,還不是史著,我寫的《中國文學史》才是,將來還準備寫《中國思想史》等等。我寫的《四十自述》問道述學之類,其實也是「藏史」,一代之學術發展、人文心靈圖像都蘊含於其中。
我治學一直有種歷史的面向,或者內在理路希望符合司馬遷說的:「通古今之變,究天人之際,成一家之言。」講哲學也往往通過歷史來講,即事言理,而不是孤懸一理境,思辨地推演。
這種態度,或許也是傳統的。中國人相信歷史,期待不朽之價值與意義能透過歷史彰顯出來,與現代意識要推到歷史、後現代又虛無化歷史都不一樣。而我當然對此類新潮亦是不以為然的,我認為學者仍須對歷史有些敬畏,有點歷史意識及史事修養才好。
15.您著有《龔鵬程講佛》、《龔鵬程講道》,您的佛、道觀與別人有何不同?佛教、道教對現代生活將有哪些貢獻?
答:是頗不同,因此早期出版都稱為新論或新解。新在哪兒?
一是不同於護教學。護教學以維護宗派為目的,根據「聖言量」做闡釋,或依宗派利益做宣傳,自命為弘法布道,而往往經不起推敲,也不允許你推敲。我們的宗教研究大抵仍以此類為多。
二是不同於社會學。社會學式的宗教研究,以宗教為一社會現象,與其他人群活動、組織、行為沒什麼本質上的區別,可做客觀地分析研究。許多人喜歡用唯物史觀,階級分析等社會學芳法去談宗教問題,目前這種路向也沒褪流行。
三是不同於反智實修派。宗教學中有一路,強調親行實證,反對文獻經典之考據,也不理會教派教義,雜揉義理,自證於心,便自詡修行,謂有真知。甚且開宗立派,傳授法門。其實都是反智的,其功力,依我所知所見,大抵也是哈哈哈。
我與佛道皆有夙緣,就是基督教天主教伊斯蘭教也不陌生,不僅有著作,也多參與過其教團內部事務,有實修之體驗。又辦過中華佛道學院、佛光大學等等。甚至民間信仰、星卜相歷數術等團體,我也都替他們辦過學,傳授相關藝業。因此說修說證騙不了我,我的研究又恰好能兼護教學、社會學、實修派之長處而無其流弊,故雖新解新論而不失為正解正論,是我們這個時代較可信賴的聲音。
當然,我之所以仍願花大氣力去研究宗教,旨不在考古,正是認為它們對現代社會仍然有積極之貢獻。
其貢獻可表現在各個方面,此處不能細講,但你可注意一個現象:現代社會是從人與上帝脫離開始的,政教分離、啟蒙運動、科技革命、工業發展,處處體現著「上帝已死」的證言。但現代化愈甚,人心便憂苦日甚,於是越現代化的國家就越需要宗教,宗教也即絕而復甦,生機日暢。歐美日韓、臺灣香港,你若去看看,便知此趨勢了。故宗教對現代生活能否有所貢獻,不是仍須論證的問題。須要的乃是趕快補課,多去理解它,從中汲取養分。
16.我們知道您從少年時代開始學習武術,《武藝叢談》也對各門各派的武學源流做了梳理。但我們知道近代以來中國的武術是在衰落的。舊式的武館沒有了,質量參差不齊的武術學校也難承擔起光大武學的重任。您認為武學的希望在哪裡?武術有無可能像瑜伽等一樣,參與我們的日常生活?
答:我習武任俠的事,《武藝叢談》、《俠的精神文化史論》裡講得很多了。關於武俠之未來,則可說兩點:
一是文化化。目前我們的武術,與書法一樣,一言以蔽之,叫做「沒文化」。因為武術只歸體育部門管,跟體操沒啥兩樣,文化內涵全丟失了。學生進武校,練這種體操,比賽表演,得了獎,將來便可進體育院校,畢業則獲去當體育教師教練,或去當保安公安特警。四十以後,耍不動了,即等於廢人。或去打商業擂臺,同樣是表演,在比基尼女郎舉著牌的間隙,鼻青臉腫地鬥雞鬥牛一番。這有什麼意思?有什麼前景嗎?中國博大精深的武俠文化,淪落至此,不可悲嗎?
我過去在香港浸會大學北師大聯合國際學院嘗試過改造課程,把學校的體育課改成文化課,又結合各地政府辦過五次「俠文化節」效果均很顯著。這類嘗試當然規模都還小,但文化化無疑是傳統武術唯一的生路。
第二是產業化。現在武術產業化的方式主要是搏擊比賽,可那其實是西方武術的方法,你看日本韓國武術產業化就不如此。它們有標準化之技術規範、明確的段位制、清晰有效的教材教法,更有禮儀,有文化。而吸引家長把小朋友送去空手道館、跆拳道館,而不太送去傳統武館學習的,正是這些。未來傳統武館之發展方向,必然也應是這種文化產業化的發展模式,瑜伽也就是這種模式。
17.在這個道術為天下裂的時代,學科劃分很細,而您是一個百科全書式的學者,縱貫古今,融通中西, 權衡新舊, 別開生面。您認為要扭轉學者工匠化的趨勢,有什麼可行的方法?
答:古人通博。但據莊子看,除了老子仍屬於古之博大真人以外,諸子百家都是走分的路子,而且越分越細,終究會「道術為天下裂」。對此,他十分悲觀。
目前我們的情況也是如此,大道多歧,枝末亡羊。各路專家各自研究他手上那一片葉子,沒人能振葉尋根、觀瀾索源。
但我並不如莊這般悲觀。因為先秦諸子時道術已分,漢代就分得更厲害,經學諸子均各有博士、各帶博士生。經學還分五經,五經中又分不同老師,各師各有師法,像《尚書》就分大夏侯小夏侯;《詩》齊、魯、韓、毛,則是家法之異。這不跟今天很像嗎?但西漢如此,東漢就漸合了,開始走博通的路子。馬融鄭玄王肅之後,通今古、合眾氏,才足以稱為大儒。專門名家之學固然仍有,但博通是基礎,所謂由博返約;也是歸宿,所謂「一致而百慮,殊途而同歸」。這段歷史,便很值得我們玩味。
現在專家之學的弊端,其實大家已漸明白了,大學也開始推動博雅教育,故風氣漸變,未來像我這樣的人就會越來越多。
若嫌此自然風氣之變太慢,也可練習著做點改變。改變之道,一是多做根源性思考,研究葉子的,漸知要回到根幹上去觀察。二是多做跨學科交叉訓練,養成習慣。三是一題一事一物,漸由多角度去觀察,窮其事理,東坡所謂「八面受敵法」是也。如此漸摩漸改,習與性成,自能漸蘄於通博。
18.您寫《飲饌叢談》,列論飲食在中國古代政治、禮儀上的地位,對文學和藝術的影響,等等。同在華人社會,您覺得現在海外和本土的飲食文化有何差異?
答:感覺差異並不大,有差異也是局部的。例如臺灣是以閩系飲食為主的發展,香港是粵菜的延伸,新加坡馬來西亞摻雜馬來及印度影響,歐美則因當地口味而有不同,但體系沒太大變化。近年才有遭西餐異化的傾向。
因年輕人飲食習慣歐化,西餐又代表新潮時尚浪漫,現代都市生活更無法營造中餐之發展環境,在都市中賣吃食的又都是鄉下人外地人。不是看不起鄉下人,而是此類手藝人多半沒吃過什麼好東西,舌頭和品味一般粗糙,遂令飲食文化江河日下。食禮、食樂、飲食之文化意蘊亦闕然無可講究。一些談飲食的書和作家,除了口舌之能,也不知道還有什麼。古以「伊尹割烹」喻治國平天下之道,於今飲食男女而已,治道云乎哉?
19.您做學問的路數是兼容並蓄的,讀書之廣,下筆之快,讓普通人嘆為觀止,最新統計您已經有一百五十多種著作問世,內容涵蓋儒釋道、文藝、史學、管理學、符號學、書法、武藝等等。你的著作對當代中國、中國人有何意義和價值?除了天資、勤奮之外,您是否還有秘訣?讀者希望您能「要把金針度與人」。
答:我的方法很簡單,就是通。通之方法則已如上述。振葉尋根、觀瀾索源,而歸於會通。
比方現在大家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做觀察,做到死也不可能掌握全貌。我則由根幹看,整棵樹的枝莖葉脈自可一目了然、又快又全又準確。而且你問我任何一枝一葉,我都可以就其全體狀況通貫地、關聯地講給你聽。我的文章牽來扯去、輾轉灌注、回絡相生,就是這個緣故。聽起來很神奇,其實沒什麼,你也做得到,只是還狐疑著不願如此做罷!
20.內地很多出版社出過您的書,但最近一兩年您的著作基本都是在東方出版社出版的,聽說您與東方出版社籤訂了戰略合作協議,這是出於什麼考慮?
答:人沒辦法算得清他的頭髮,上帝也數不清他的教會。我寫了多少書,老實說亦搞不太清楚。早年撰文,只要有人願意讀願受惠,我都喜不自勝,連忙奉上。所以這個出版社那個出版社找我要稿,無不應命。出版後,不自撿拾,故也常不知流轉何方。如今能稍集中到一處,當然甚好,對讀者也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