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 出版座談答問

2021-03-02 晉如詩塾

龔先生部分作品,2015年,東方出版社

龔鵬程簡介:

龔鵬程,字雲起,江西吉安人,1956年生於臺北。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畢業,歷任淡江大學文學院院長,臺灣南華大學、佛光大學創校校長,美國歐亞大學校長等職。精通中國文學、中國史學、中國哲學、中國宗教,是當代享譽海內外華人世界的頂級學者和著名思想家,常以孔子自比、自勵。曾獲臺灣中山文藝獎、中興文藝獎、傑出研究獎等。2004年起,任北京師範大學、清華大學、南京師範大學教授。現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龔鵬程自幼才華橫溢,而且精通武術、書法,深廣的學力貫通古今、融會中西,人稱當今天下「第一才子」,每年著述約一百萬字。迄今為止,正式出版的專著已有一百五十餘種,主編著作不計其數。

十月二十六日東方出版社為我辦了一場出版座談會,在文化書院中遊園談藝,玩到深夜。樂黛雲、溫儒敏、張頤武、王守常、李文亮諸先生都蒞會發言,對我獎飾有加,令人感愧無既。有答馮文丹問一篇,附於後:

出版座談答問

龔鵬程先生是海內外知名的學者和思想家。才高八鬥,學貫古今,融通中西。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備。近日,《龔鵬程作品系列》出版座談會在北京大學治貝子園舉行。記者就這次座談會上發布的東方出版社新出十餘種龔先生著作,以及讀者關心的其他問題,採訪了龔先生。

1.龔老師,胡適有《四十自述》,您也曾經寫過一本《四十自述》,修訂本改名《鵬程問道》,最近在東方出版社出版,記敘您四十歲以前求學問道、入世歷事的經歷和感悟,每令讀者欽嘆撫掌。但很多人沒有看過這本書,請您還是做一個簡要介紹。

答:我不敢妄比前輩,那本書只是我對過往人生的反省,跟他們的自傳不一樣,是《太史公自序》那樣的文體。所以當年初版有一副標題叫「鵬程問道」。依計劃,我準備六十寫「述學」、八十寫「記事」。讀者如有興趣,可以祈禱我活得長些,將來一百歲再寫「閱世」,合成四部曲。哈哈哈!

那第一部,正如題目所示,本來就僅是在講我求學問道之過程,少年如詩,用思成學,而漸漸歷事涉世,遂參與歷史,故分為詩、思、事、史四卷。也彷徨在人生途上的有志求學問道者,不妨一看。

2.您今年六十歲,四十到六十,應該是您的黃金二十年,我們看到東方出版社出版了您的新著《四海遊思錄》,應該是近二十年在大陸行走的思想實錄,能否跟大家分享一下?

答:我早歲致力於學術,三十左右參與政治,希望經世致用,四十至五十主要在臺灣辦大學,五十後移居大陸復興中華文化,各有階段。《四海遊思錄》乃來大陸以後的記錄。文字記錄,當然如網撈水,只剩了點生活上的水珠,供人緬念。但十幾年以來,四處行旅,講學伴偕著嬉遊,志業混雜了人情,哀樂無端,個人之悲歡與當今社會之觀察揉合在一起,或許也是值得參考的。這時代,還沒有一個臺灣人在大陸入世如此之深、遊行如此之久,又寫了這麼多的文字呢!

3.30年前您第一次來大陸「探險」,而近十幾年主要在內地居住。在人文環境方面,感覺臺灣和內地有什麼變化?您對大陸的學界有何期待?

答:這三十年來大陸變化之大,回顧起來,真應了句古話,叫「恍如隔世」。其變化,是巨大且快速的,因此概括與總結十分困難。幅員又廣,區域差異極大,所以也並不能籠統地說出與臺灣的異同。

在這方面,我主張做較細緻的分項比較,甫出版的《華人社會學筆記》及即將出版的《文化人類學筆記》都在提倡這種分區分項、注意內部多元異質性的研究。我覺得這是學術化的重要步驟,過去我們大概括做得太多了,頗見膚廓籠統之病。例如講歷史,就是找幾個階段地套;講社會,就是用幾個階級地分;講文化,不是大批判就是大擁抱;講人物,則有典型有反面。此等風氣,至今猶存,而政治仍是左右其間的力量,這是我希望能再予改善的。

4.您在大學時是不大關心世務的書呆子,也不清楚將來的路徑,但後來踵跡孔子,有澄清天下之志。您對現在的年輕人特別是還在書齋裡的大學生有何指導和寄望?

答:現在有在書齋裡的大學生嗎?

你問這句話的潛臺詞,是說大學生不要鑽象牙塔、不要只悶頭埋在書齋裡,也須關心世事。可是現在大學生的問題其實在於書根本讀得太少,誰真坐破蒲團、真進過象牙之塔?眼睛瞧的、心裡想的都是學校以外的東西。世事的變化、社會的風雲、錢與權的消息、人與物的升沉。他們非常關心世事,因為當初考進什麼學校或讀什麼科系,就多與知識、學術、志業無關,而是世路上的成敗榮辱。因此書齋大抵也並非他們期待的歸宿。

而要取得世路上的成功,事實上仍須紮實的學問。可是他們更注意的恰好是學問以外的東西,人脈啦、機會啦、資源啦、出身啦等等。殊不知出來應世,而世是極複雜的,政體、政制、法理、法務、經濟、財稅、教育、文化,一切之理解都須在學校裡先下工夫,好好研究,否則將來就是給你機會也幹不了,只能隨俗俯仰,苟活於世而已。

像我出來做事,就主管所有兩岸交流之文化、教育、科技、體育、大眾傳播事務,退出仕途,又即創建南華、佛光大學。你可以說我機遇太好了,是的,但我老早準備好了。這些事務之原理與運作方法,我在書齋裡早已研析透徹,故一上手,馬上就做得比老在政治圈教育圈中混的人出色。

因此,經世之根本,仍在書齋。至於把書齋當養老院,遁入紙堆中而自矜蠹魚之能、無意于澄清天下,則是另一個問題了。

5.粉絲們稱您為「當代孔孟」,但學界也有人給您貼上「狂傲」的標籤,您對自身的地位和影響有何評判?

答:說我狂傲,是因沒見過狂傲的。我比阮籍李白尼採王爾德他們差遠啦,像王爾德就對海關官員說過:「除了天才之外,我沒什麼好報關的了」。

但狂也許不是壞事,雖不合乎中道,但至少不會鄉愿。故品評人物,中和為高,次者狂,再次才是狷。狷者可以守成,不足以開務成物,所以聖門更有取於狂者氣象。我若能狂,亦不枉少年。

而且我少時好大言、好嗤評人,刀筆森然,得罪的人可多了。故別人若挾怨報復,我也以是應當報應。何況多數時候師友還是愛護我的,責以大義、匡我不逮,我很是感激。

但人真正的考驗其實不在這兒。所謂寵辱不驚、不計毀譽,大家重視的都在毀上,希望能不為挫折羞辱所動。其實別人罵我而不動心,並不難,我二十年前便可做到,如孟子說四十而不動心。但譽我而不欣然悅然飄飄然,才是真考驗、真本領。

近來我獲得的高帽子漸漸多了,甚至說我是孔孟、是聖人。我很感謝。但感謝的是做的事被認可了、推動的文化方向被接受了。我自己則圓顱方趾,一樣穿衣吃飯,身上還沒放出光來。

而我的工夫,又不是不理會,把毀譽視同撲在衣衫上的浮塵,拍去了就罷,更要藉此增上。「增上緣」是佛家語,有增上之緣、有逆增上之緣,譽我毀我均可助我增上。因此毀譽越多,我的修為便越好。

我與一般學者做客觀知識不同,是要學以養心的(前此曾出版過《儒學修證法要》略述大略),故能止能定,能藉此而養我浩然之氣。

以上是從我主觀面說的,若從客觀意義上說,我在現今社會上存在的意義有三:

一,顯示一種活的好學的精神,這也曾是孔子對自己的定位。我對三教、四部、九流、西學、新知,無不涉獵,日夕學之,學而思之,又寫存覆核之,至今已出版者近一百五十種,編的書近千種,當代好學之典範,我可不敢謙讓。

二、孟子曾推崇孔子說他能集古代文化之大成,我廣學博涉,也希望能做到這一點。把已斷絕或快要斷絕的傳統文化再接續起來,且有一通貫完整之理解。在專家專業的時代,我以為這種博通的形態也足以風世。

三,學而能博能通還須能用。儒者為學,己立立人,除了完善自己,也希望能完善社會,因此經世致用、知行合一是必要的。近代學與用歧,世路上多是流氓,學界則多屬廢人,各得偏弊,共成其亂。我從政、辦學、辦報、恢復孔廟、活化古蹟、重建書院、傳習禮樂,還到各地辦道教文化、禪文化、武俠文化的活動,忙得不亦樂乎。雖說獨木難支,成效有限,但聊盡精衛之心,或許還能顯示點學者擔荷天下的氣魄。

6.您有《龔鵬程講儒》《儒門修證法要》等著作,立體分析了儒學的各個側面,並談到了儒家面臨的危機。您對新儒家的看法怎樣,您自己與他們的異同之處何在?

答:你說的是港臺新儒家吧?港臺新儒家如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及其弟子輩杜維明、劉述先、成中英、曾昭旭、王邦雄等人,是近六十年來間最重要的中國哲學詮釋群體。其成果,乃是八十年代以後大陸重新接續傳統文化血脈的基礎,因此是現今仍不可忽視或跳過的。同時,因為他們的學術關懷在於如何會通中西、中國文化如何與現代民主自由體制結合,所以目前對大陸也還是具有參考價值。我很尊重他們也很肯定他們,對於眼前某些不太了解他們就急著想擺脫或超越之的人,頗不以為然。

但我自己對中國傳統歷史、文化、社會之理解,並不盡同於唐先生牟先生。我又頗受後現代思潮之洗禮,對現代化、現代性都持批判態度,故而對於將儒學與自由主義結合的思路還有些意見。

7.現在儒門中人,對於前路也莫衷一是。您覺得儒學的生命力在哪裡,對儒學的前景有怎樣的大致判斷?您認為儒學或傳統文化能救中國嗎?

答:過去新儒家認為傳統儒學的缺點,在於沒能在制度上開出民主,因此要設法開展出來;但現代社會也須要儒家,因為現代社會的缺點是人喪失了人性,如何恢復人性,這就仍須要儒家的藥方。

現在大陸的朋友對「復性」興趣不大,主要關注於政治體制的改造。如何改造,一種是希望建立民主、自由、法治,近乎西方自由主義所說;一種則認為西方這些現代政治社會體制也不對,或不適用於中國,中國可由儒家的政治思想和制度之資源中找到出路。這也被稱為憲政儒學。要立憲,但非自由主義之舊蹊。

這些談論都很好,可打開許多思路,也顯示了當前對傳統文化的研究已然深入且欲落實於現實社會,是可喜的。

但我不太介入這些爭論,主要工作則恰好落然在心性與政治兩端之間的廣大領域,想在生活世界恢復禮樂,落實於鄉黨、宗族、家庭、縣市文化建設中,並繼續做現代性批判以開展合理的未來。

所以不能說我就是想以傳統文化救中國,而是說現代社會生病了,我們要找對藥方。中國傳統文化當然是最直接的資源,應予開發,以與西方批判現代性思潮想呼應、相對話,共謀人類之發展。依此意義說,傳統文化也是可以救世界的。

8.您是非常注重國學的傳播的,主持都江堰文廟、馬一浮復性書院等眾多文化機構,勤於更新博客、微信,在電視上做節目,等等。請問您感覺成效如何?有哪些印象深刻的故事?

答:傳播當然重要,過去把儒家說得臭不可聞,不就是靠傳播嗎?顧頡剛在抗戰時,避地後方,無書可讀。架上雖有程子文集,但早聽說宋明理學是腐朽的、殺人的,所以根本不想去讀。後來實在沒書看,姑且打開來讀了才大吃一驚,說:「啊,原來人家十分明通嘛!」我們過去把傳統宣傳得太臭了,許多人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沒讀,什麼宮室之美百官之富都沒見過,就這樣已經知道它是封建糟粕了,就認定它是害得中國落後的元兇了。所以現在要撥亂反正,也不得不重視傳播。

但傳播並不能像從前那樣靠造謠和洗腦,更不能憑政治力量強人以就我,故我的傳播,除了說理式的講學(不是賣膏藥、灌雞湯),還要利用具體的活動,以結合媒體與產業。譬如我去大聲疾呼現代社會不可無禮呀、應恢復禮樂文明之傳統呀,人或厭之,疑我又要吃人。可是只要請他來看一場我辦的成人禮、婚禮、射禮、鄉飲酒禮,他馬上就會幡然改觀。

早先我在臺灣辦生死學研究所,推動殯葬管理時,也是人皆側目,詫為怪談。結果改造了整個殯葬業,人人受惠。還有人專程飛來北京,找我致謝,說喪葬禮俗改革得好,存歿均安。我在都江堰文廟辦這些禮及祭孔等,北京、雲南、山東各地也都要來觀摩,逐漸就把孔廟也都活化起來了。書院也是如此,目前叫書院的機構近萬家,我略有宣傳之功,因為若真想接續書院傳統,即必須讀我的書、參鑑我做過的書院與大學。其中故事多了,豈能細講?

9.您辦書院、國學班、做講座,是想重建禮樂文化,讓儒學具體作用於生活世界,似乎可以理解為「富而教之」,針對的是中產以上人群。但中國還有遼闊的欠發達地區,對禮樂十分隔膜,不知您有何設想?

答:不然,我不只針對中產以上人群,這便是我與一般國學培訓機構之不同。

我在臺灣長期從事著社會福利工作,目前還是臺灣視障協會會長,推動視障者之教育及職能訓練。我也在馬來西亞開辦華文教育,協助弱勢華人族群,強化競爭力。這都可見我注重低階弱勢之一斑。我當年辦南華大學甚至根本不收費,即是考慮到貧困家庭的教育需求,哪家大學能如此?

來大陸後,我更沒少上山下鄉,深入荒陬。這些年,協助新疆伊犁地區特克斯縣辦過多屆文化周、研討會,設立瓊庫斯臺哈薩克文化保護基地;協助甘肅涇川縣設立西王母研究中心,辦西王母研討會等等,例子也甚多。我還去找過些民政部門,說救濟貧困地區不是辦法,我可以去支教、培訓師資,甚至收養孤兒,施以教育。你若知道這樣的孤兒,便可介紹到我這兒來!

再者,你別忘了,我還辦了「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推廣中心」。針對非遺傳承之問題,可是費了不少心力呢。我要全面復興文化,當然不能僅注重上層社會或發達地區。

10.您博士剛畢業時,曾批評臺灣的很多文學研究者沒有明確的方法論意識和問題意識,不夠高明,引起軒然大波。這些年來,西方的文藝理論橫掃中國,傳統的文學鑑賞方式日漸式微,您有何評論?

答:剝極而復,我一點也不擔心。近年西方文藝理論事實上也尸居餘氣,沒什麼新貨色可供稗販。我國青年一輩學人之國學功底則日漸可觀,消長之機可以預卜。

11.您常說學者也要有好文筆,您寫的小品文清新明快,駢賦則華彩燦然。撰寫的《文學散步》,獲得臺灣教育部門頒發的「教材改進甲等獎」,卻沒有一點教材的乾枯粗澀感。能否告訴大家您最佩服誰的文字?知識儲備、閱歷、審美能力到了一定程度,您更相信「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還是「好文章都是改出來的」?

答:我早期只寫古詩文,後來為了教化大眾,不得已才改寫語體。為文也以諭俗為主,並不特別追求所謂藝術美,故多信手,未經鍾爐。雖如此,也曾被封為臺灣散文多少家之一,在大陸則獲得過首屆朱自清散文雙年獎,連學術論文也曾被選入年度散文選。我但我不太與作家們混,也不佩服任何人。因為最好的也只跟我差不多,距古人遠矣。新文化運動,目前功過之評紛紛,可是文學改革這一項,絕對是錯誤的,失大於得。

12.我們知道您的書法造詣很高,在全國各地舉辦過書法作品展,反響熱烈。近年來您大力提倡文士書,而書法界有人認為文人書法已經走到窮途末路,但又不知道如何求變開新。您能否介紹一下什麼叫文士書,為什麼要提倡文士書?

答:哈哈,掉到井裡的人,仰頭看著井口上的天空,擔心天地如此之小,外頭的人會沒地方去呀?

文人書法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我出來,不就打破謠言了嗎?事實上,不是文人書法已窮途末路,是現在弄書法的這些人沒路走了。又不識字,又沒文化,做文人都沒資格,怎麼寫得出文人書法?而古代書法家,誰不是文人呢?

文人書法本來是個廢話,書法本來就是文人寫的。現在提出這個廢話來卻也不得已,因為書家多半沒文化,不懂文學,所以只好線條、點畫、裝置、拼貼、墨塊、構圖、造型、空間、無法、破字、去義、雙手寫、雙腳寫、倒立寫、鼻孔寫、背面寫、在女人身體上寫、女人用生殖器寫,胡搞一通。這樣能找到什麼出路?只是走上邪路罷了。

正途在哪兒?就在我所說的文士書。文人而又有器識,稱為文士。能成文士,書道始通。詳細的解說,可參看我《書藝叢談》、《墨海微瀾》和《墨林雲葉》三書。

13.您的書法,受自古至今哪些人、哪些作品的影響最大?

答:我學得雜,跟我治其他學問一樣,博收兼取。

14.《鵬程問道》中有一篇《藏史》,簡略記錄在內地的遊歷,猶如司馬遷再生。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在今天有何意義?史學的傳統在當今社會有何意義?

答:那裡談的是最初的遊歷,後來就遊得更厲害了。出版過《北溟行記》、《孤獨的眼睛》、《自由的翅膀》等遊記。考殊方之情實,存一時之屐履,以備他年史著之需。

另一種是對遊本身的文化考察,如我《遊的精神文化史論》,是對中國文化中遊的精神做一番歷史與哲學的梳理,來呼應我個人的生命情調。

但這些都是史料參考,還不是史著,我寫的《中國文學史》才是,將來還準備寫《中國思想史》等等。我寫的《四十自述》問道述學之類,其實也是「藏史」,一代之學術發展、人文心靈圖像都蘊含於其中。

我治學一直有種歷史的面向,或者內在理路希望符合司馬遷說的:「通古今之變,究天人之際,成一家之言。」講哲學也往往通過歷史來講,即事言理,而不是孤懸一理境,思辨地推演。

這種態度,或許也是傳統的。中國人相信歷史,期待不朽之價值與意義能透過歷史彰顯出來,與現代意識要推到歷史、後現代又虛無化歷史都不一樣。而我當然對此類新潮亦是不以為然的,我認為學者仍須對歷史有些敬畏,有點歷史意識及史事修養才好。

15.您著有《龔鵬程講佛》、《龔鵬程講道》,您的佛、道觀與別人有何不同?佛教、道教對現代生活將有哪些貢獻?

答:是頗不同,因此早期出版都稱為新論或新解。新在哪兒?

一是不同於護教學。護教學以維護宗派為目的,根據「聖言量」做闡釋,或依宗派利益做宣傳,自命為弘法布道,而往往經不起推敲,也不允許你推敲。我們的宗教研究大抵仍以此類為多。

二是不同於社會學。社會學式的宗教研究,以宗教為一社會現象,與其他人群活動、組織、行為沒什麼本質上的區別,可做客觀地分析研究。許多人喜歡用唯物史觀,階級分析等社會學芳法去談宗教問題,目前這種路向也沒褪流行。

三是不同於反智實修派。宗教學中有一路,強調親行實證,反對文獻經典之考據,也不理會教派教義,雜揉義理,自證於心,便自詡修行,謂有真知。甚且開宗立派,傳授法門。其實都是反智的,其功力,依我所知所見,大抵也是哈哈哈。

我與佛道皆有夙緣,就是基督教天主教伊斯蘭教也不陌生,不僅有著作,也多參與過其教團內部事務,有實修之體驗。又辦過中華佛道學院、佛光大學等等。甚至民間信仰、星卜相歷數術等團體,我也都替他們辦過學,傳授相關藝業。因此說修說證騙不了我,我的研究又恰好能兼護教學、社會學、實修派之長處而無其流弊,故雖新解新論而不失為正解正論,是我們這個時代較可信賴的聲音。

當然,我之所以仍願花大氣力去研究宗教,旨不在考古,正是認為它們對現代社會仍然有積極之貢獻。

其貢獻可表現在各個方面,此處不能細講,但你可注意一個現象:現代社會是從人與上帝脫離開始的,政教分離、啟蒙運動、科技革命、工業發展,處處體現著「上帝已死」的證言。但現代化愈甚,人心便憂苦日甚,於是越現代化的國家就越需要宗教,宗教也即絕而復甦,生機日暢。歐美日韓、臺灣香港,你若去看看,便知此趨勢了。故宗教對現代生活能否有所貢獻,不是仍須論證的問題。須要的乃是趕快補課,多去理解它,從中汲取養分。

16.我們知道您從少年時代開始學習武術,《武藝叢談》也對各門各派的武學源流做了梳理。但我們知道近代以來中國的武術是在衰落的。舊式的武館沒有了,質量參差不齊的武術學校也難承擔起光大武學的重任。您認為武學的希望在哪裡?武術有無可能像瑜伽等一樣,參與我們的日常生活?

答:我習武任俠的事,《武藝叢談》、《俠的精神文化史論》裡講得很多了。關於武俠之未來,則可說兩點:

一是文化化。目前我們的武術,與書法一樣,一言以蔽之,叫做「沒文化」。因為武術只歸體育部門管,跟體操沒啥兩樣,文化內涵全丟失了。學生進武校,練這種體操,比賽表演,得了獎,將來便可進體育院校,畢業則獲去當體育教師教練,或去當保安公安特警。四十以後,耍不動了,即等於廢人。或去打商業擂臺,同樣是表演,在比基尼女郎舉著牌的間隙,鼻青臉腫地鬥雞鬥牛一番。這有什麼意思?有什麼前景嗎?中國博大精深的武俠文化,淪落至此,不可悲嗎?

我過去在香港浸會大學北師大聯合國際學院嘗試過改造課程,把學校的體育課改成文化課,又結合各地政府辦過五次「俠文化節」效果均很顯著。這類嘗試當然規模都還小,但文化化無疑是傳統武術唯一的生路。

第二是產業化。現在武術產業化的方式主要是搏擊比賽,可那其實是西方武術的方法,你看日本韓國武術產業化就不如此。它們有標準化之技術規範、明確的段位制、清晰有效的教材教法,更有禮儀,有文化。而吸引家長把小朋友送去空手道館、跆拳道館,而不太送去傳統武館學習的,正是這些。未來傳統武館之發展方向,必然也應是這種文化產業化的發展模式,瑜伽也就是這種模式。

17.在這個道術為天下裂的時代,學科劃分很細,而您是一個百科全書式的學者,縱貫古今,融通中西, 權衡新舊, 別開生面。您認為要扭轉學者工匠化的趨勢,有什麼可行的方法?

答:古人通博。但據莊子看,除了老子仍屬於古之博大真人以外,諸子百家都是走分的路子,而且越分越細,終究會「道術為天下裂」。對此,他十分悲觀。

目前我們的情況也是如此,大道多歧,枝末亡羊。各路專家各自研究他手上那一片葉子,沒人能振葉尋根、觀瀾索源。

但我並不如莊這般悲觀。因為先秦諸子時道術已分,漢代就分得更厲害,經學諸子均各有博士、各帶博士生。經學還分五經,五經中又分不同老師,各師各有師法,像《尚書》就分大夏侯小夏侯;《詩》齊、魯、韓、毛,則是家法之異。這不跟今天很像嗎?但西漢如此,東漢就漸合了,開始走博通的路子。馬融鄭玄王肅之後,通今古、合眾氏,才足以稱為大儒。專門名家之學固然仍有,但博通是基礎,所謂由博返約;也是歸宿,所謂「一致而百慮,殊途而同歸」。這段歷史,便很值得我們玩味。

現在專家之學的弊端,其實大家已漸明白了,大學也開始推動博雅教育,故風氣漸變,未來像我這樣的人就會越來越多。

若嫌此自然風氣之變太慢,也可練習著做點改變。改變之道,一是多做根源性思考,研究葉子的,漸知要回到根幹上去觀察。二是多做跨學科交叉訓練,養成習慣。三是一題一事一物,漸由多角度去觀察,窮其事理,東坡所謂「八面受敵法」是也。如此漸摩漸改,習與性成,自能漸蘄於通博。

18.您寫《飲饌叢談》,列論飲食在中國古代政治、禮儀上的地位,對文學和藝術的影響,等等。同在華人社會,您覺得現在海外和本土的飲食文化有何差異?

答:感覺差異並不大,有差異也是局部的。例如臺灣是以閩系飲食為主的發展,香港是粵菜的延伸,新加坡馬來西亞摻雜馬來及印度影響,歐美則因當地口味而有不同,但體系沒太大變化。近年才有遭西餐異化的傾向。

因年輕人飲食習慣歐化,西餐又代表新潮時尚浪漫,現代都市生活更無法營造中餐之發展環境,在都市中賣吃食的又都是鄉下人外地人。不是看不起鄉下人,而是此類手藝人多半沒吃過什麼好東西,舌頭和品味一般粗糙,遂令飲食文化江河日下。食禮、食樂、飲食之文化意蘊亦闕然無可講究。一些談飲食的書和作家,除了口舌之能,也不知道還有什麼。古以「伊尹割烹」喻治國平天下之道,於今飲食男女而已,治道云乎哉?

19.您做學問的路數是兼容並蓄的,讀書之廣,下筆之快,讓普通人嘆為觀止,最新統計您已經有一百五十多種著作問世,內容涵蓋儒釋道、文藝、史學、管理學、符號學、書法、武藝等等。你的著作對當代中國、中國人有何意義和價值?除了天資、勤奮之外,您是否還有秘訣?讀者希望您能「要把金針度與人」。

答:我的方法很簡單,就是通。通之方法則已如上述。振葉尋根、觀瀾索源,而歸於會通。

比方現在大家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做觀察,做到死也不可能掌握全貌。我則由根幹看,整棵樹的枝莖葉脈自可一目了然、又快又全又準確。而且你問我任何一枝一葉,我都可以就其全體狀況通貫地、關聯地講給你聽。我的文章牽來扯去、輾轉灌注、回絡相生,就是這個緣故。聽起來很神奇,其實沒什麼,你也做得到,只是還狐疑著不願如此做罷!

20.內地很多出版社出過您的書,但最近一兩年您的著作基本都是在東方出版社出版的,聽說您與東方出版社籤訂了戰略合作協議,這是出於什麼考慮?

答:人沒辦法算得清他的頭髮,上帝也數不清他的教會。我寫了多少書,老實說亦搞不太清楚。早年撰文,只要有人願意讀願受惠,我都喜不自勝,連忙奉上。所以這個出版社那個出版社找我要稿,無不應命。出版後,不自撿拾,故也常不知流轉何方。如今能稍集中到一處,當然甚好,對讀者也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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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學術研究卓有成效外,龔鵬程教授自覺擔當起傳承中國優秀文化遺產、弘揚中華文明的重任——不僅出版多種有關國民教育的著作,而且在世界各地興學辦學,讓世界了解真正的中國文化。偉大的教育家孔子重視人的全面發展。他要求弟子們掌握「六藝」,包括禮、樂、射、御、書、數,培養他們成為德才兼備的翩翩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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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龔鵬程談易》系列連載為騰訊儒學特約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龔鵬程教授(資料圖 圖源網絡)龔鵬程小傳:龔鵬程,字雲起,江西吉安人,1956年生於臺北。龔鵬程自幼才華橫溢,而且精通武術、書法,深廣的學力貫通古今、融會中西,人稱當今天下「第一才子」,每年著述約一百萬字。迄今為止,正式出版的專著已有七十餘種,主編著作不計其數。近期在大陸出版著作約三十種。
  • 薦讀 || 學問大家龔鵬程,是學術圈裡的漏網之魚還是吞舟之魚?
    (一)我從湯一介先生的文字裡,第一次「觸電」龔鵬程。  十幾年前,我在湯一介先生北大二十四樓南門書房裡,看到了龔鵬程老師的《四十自述》。這本書的序言為湯先生所作。在文字中,我讀到了湯先生視野裡的「龔鵬程」。  後來我得知,湯先生與龔鵬程老師相識很早。
  • 龔鵬程:文化經典離我們並不遠
    作為一位樂於傳述經典意義、鼓吹經典教育的學者,龔鵬程在臺灣似乎成了有關經典的代言人。據他介紹,書中所收錄的文章是依據16年前他在臺灣一家電臺做讀書節目的錄音整理而成的,對於閱讀經典究竟可以給現代生活帶來什麼作用,經典與現代生活到底有多遠的問題,他又有了新的思考。
  • 論龔鵬程之經學思想
    我的論文先討論龔鵬程先生經學思想,透過龔鵬程先生的經學事業與著作,說明其經學思想如何貫串生命整體。「經學」,傳統以聖賢所著,或與聖賢所傳為限,主要以十三經為範疇,後世研習經典學問,或有新意,則以註疏、著述見世,未再有經。
  • 龔鵬程 * 李明濱 中俄文化共辯「禮義」
    今日,以禮義為主題的第三講中, 龔鵬程認為,中國素有禮儀之邦一說,如今,禮義之邦變成了「禮儀之邦」。這一錯誤在各種媒體中觸目皆是,大有積非成是、愈演愈烈之勢。在「百度」上輸入檢索項「禮義之邦」,你會找到612萬條 「禮儀之邦」,而幾乎找不到「禮義之邦」。 其實在歷代文獻中「禮義之邦」的用例很多,而「禮儀之邦」並無一例。
  • 專訪龔鵬程:中國人的文化自信究竟來自哪裡?
    龔鵬程:俗話說:「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一般人的個性也是這樣。在他不發達、沒辦法的時候,老是怨天、恨地、罵爹娘。怪東怪西,老天對我不公啦,這社會對我不好啦,爹媽沒給我高資質、大財產、好資源啦。發達了,才會開始建宗祠、修族譜,彰顯自己的家世。近百年的民族反應,不也是如此嗎?
  • 專訪龔鵬程先生:書院的教育
    2004年起龔先生定居大陸,先後任清華大學、北京師範大學、南京師範大學客座教授、特聘教授,現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文化資源研究中心主任、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推廣中心主任、龔鵬程國學院院長、杭州馬一浮紀念館館長。
  • 《馬克思列寧主義源頭活水論》出版座談與理論研討會在北京大學舉行
    (主辦方供圖)人民網北京12月15日電 (吳兆飛)12月12日,由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北京大學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研究中心、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遼寧出版集團、遼寧人民出版社共同舉辦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源頭活水論》出版座談與理論研討會在北京大學召開。
  • 黃維樑讀龔鵬程《文心雕龍講記》:仿佛上了一堂小型中國文史哲通識課
    龔鵬程寫道:此書所論「所有的文體都推源於五經,五經也是最高的寫作典範,對各文體,則依古文經學的講法做闡釋」(頁122)。這一講可能是歷來對《文心》、儒家思想、經學三者關系所作最淋漓透徹的論述。正如龔鵬程所說:認為此書「結構有問題的人其實也有很多,這些問題所指主要集中在下半部」。(頁437)他引述王夢鷗、李曰剛對此書篇章的重新排列為例,指出眾多學者「對它的組織結構不滿意」(頁439)。事實正如此。
  • 龔鵬程|讓我們也來庸俗地說說大學教育的錢路
    五、另有一些高失業排行榜,如口腔醫學、動物醫學、生物技術、物理學、應用物理、材料物理、繪畫、音樂表演、運動訓練、編輯出版學。大體跟教育部或《大學生就業報告》差不多。 龔鵬程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臺灣師範大學博士,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 龔鵬程|我壯志未酬的那些事
    龔鵬程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臺灣師範大學博士,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並在北京、上海、杭州、臺北、巴黎、日本、澳門等地舉辦過書法展。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
  • 龔鵬程|篆書有一種人性的,甚至過分人性的氣氛
    (龔鵬程作品:花有清音、我舞霓裳。1370mm×2670mm)篆字,現在大家多半不認得了。但它其實既有古趣,也頗具新情,值得介紹。正、草、隸、篆,是我國文字的幾種基本字體,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也許還有許多人不知道:其中篆書卻不像正書楷體那樣,只是一種字體。
  • 遊心遊世之跡——寫在《龔鵬程述學》前面
    【光明書話】  作者:龔鵬程(著名學者、教授)  壹  畫家都喜歡畫自畫像,以至於自畫像在繪畫中竟可以單獨成為一門類。《龔鵬程述學》 龔鵬程 著 商務印書館  但文體眾多,著重各異,其中最直接的,可能是詩。
  • 環球網對話龔鵬程談端午節:歷史上未必有屈原這個人?
    學者龔鵬程認為,包粽子、划龍舟是祭奠屈原,這是後來附會到這個節日裡來的,是從南朝梁代《荊楚歲時記》以後開始的。而愛國詩人屈原這個稱謂和形象,其實都是後來形成的。而歷史上關於屈原的理解其實還不止這一個荒謬的認識需要澄清。
  • 《平易近人--習近平的語言力量》出版座談研討會在京舉行
    1月7日,《平易近人——習近平的語言力量》出版座談研討會在京舉行。教育部、中宣部、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有關部門負責同志、語言學專家學者代表、馬克思主義理論專家學者代表、高校思政課教師代表、高校出版社代表等近百人參加了會議,教育部副部長李衛紅、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副局長吳尚之、中宣部出版局局長郭義強出席會議並講話。
  • 龔鵬程|與未來者言
    龔鵬程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長按關注- ✬如果你喜歡這篇文章,歡迎分享到朋友圈✬添加小編微信號:yyssss315,可加入「龔鵬程與我們的時代」群
  • 龔鵬程|我以雲篆呼應空海
    龔鵬程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臺灣師範大學博士,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並在北京、上海、杭州、臺北、巴黎、澳門等地舉辦過書法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