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知道《紅樓夢》的大趣味到底是什麼,我們還需要看看作者怎麼說。
大家注意《紅樓夢》的第二個開頭的第一句話:「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待在下將此來歷註明,方使閱者瞭然不惑。 「根由荒唐」的問題我們已經在上文中說到了,那麼,作者說「細按則深有趣味」,那又是什麼趣味呢?
下面,作者集中向我們闡述了此書的「深有趣味」之處,我這裡綜述如下:
第一,我這部書,不是什麼「理治之書」,而是「適趣閒文」。
第二,書中寫的是「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
第三,我這部書反對以下幾種做法:
(1)咒罵君主和朝臣,咒罵國家領導人,也就是「訕謗君相」,胡亂編排人家妻子兒女的醜事,也就是「或貶人妻女」,編造那些「姦淫兇惡」的故事。
(2)「壞人子弟」的「風月筆墨」,那是十分惡劣的筆墨,也就是「淫穢汙臭,塗毒筆墨」。
(3)「千部共出一套」的「佳人才子等書」。因為這些書「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作者指出那些故事都是「假擬」的,特別不近情理的,是胡編亂造的,是讓人看不到生活真相的「瞞和騙」的文學,只是為了賺錢,博人眼球,迎合讀者的書,也就是作者說的「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
曹雪芹先生在這這裡就代替我們痛斥了那種居心不良,迎合讀者的書,反觀今天,這種書籍大行其道,亂花迷人眼,作為讀書人,務必警惕這種書籍,認真分辨這種書籍,切不可讓這些書籍最終「壞人子弟」。
作者自己這部書「深有趣味」處在於:「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大家應該特別注意這幾句話,我在《勸君必讀<紅樓夢>》一文中,說到《紅樓夢》的價值的時候有這樣一段文字:
讀者常常不細細理會曹氏開篇所言「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是為何意?我們就先說何為「不敢稍加穿鑿」:比如,人面有七孔,皆自然而生,如在面部隨意「穿鑿」一孔,則違背自然,背離天道。而曹氏則的確是依照人情事理本來的樣子,細細追其蹤跡。那麼,什麼是人情事理本來的樣子呢?比如,我們不能只看到林黛玉愛哭和小性,更要看到她愛哭和小性是什麼造成的;不能只看到焦大敢於高聲叫罵,還要看到焦大當年為賈家做了什麼事,他的憤懣不平又從哪裡來。紅樓夢追求事實真相的全息性的一個重要手法就是伏線千裡,也就是《紅樓夢》不僅寫出了真相,而且寫出真相背後的種種原委,也就是作者所說的「事體情理」,或者說是人情事理本來的樣子。正如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談到《紅樓夢時》所說:「蓋敘述皆存本真,聞見悉所親歷,正因寫實,轉成新鮮。而世人忽略此言,每欲別求深義,揣測之說,久而遂多。」魯迅先生真是巨眼,當今一些說紅樓夢講紅樓夢的人應該好好品讀品讀。
魯迅先生告訴我們這樣兩點:
第一點是「敘述皆存本真」,「正因寫實,轉成新鮮」,新鮮趣味就在寫實上,「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這部書的大趣味就在於一步一步發現真實的驚喜。完全按照事情發展的本來面目,讓你體會發現真實,獲得真相的驚喜,這個驚喜就是:原來如此啊,原來如此,竟然原來如此!
第二點就是指斥不走讀紅樓正道的眾多的世人,他們在解讀時忽略了作者「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的鄭重說明,「每欲別求深義,揣測之說,久而遂多」,什麼意思呢,就是離開了小說文本本身,遠拉近扯,而不是順著文本的蹤跡,去解讀文本。這種別求深意的做法在很多講紅樓的名人中大量存在,因為我們當前談的是讀法和講法,所以此文暫不深究這個問題。
因此,作者進一步指出,讀自己這部書有如下作用:(1)可以讓那些或處在「醉淫飽臥」之時,或是「避世去愁」,想遠離人世,遠離愁苦的人,好好讀一讀,自然就會省了些壽命筋歷,也就是能少點奔波勞碌,給自己增加一點壽命,多活幾年。比那些拼命追求世俗的榮華富貴的人,省了口舌是非,少了腿腳奔忙。因為作者認為,為了世俗的榮華富貴「苦奔忙」,最終卻是「盛席華宴終散場」。(2)讀這部書,能「令世人換新眼目」,看來魯迅先生真是曹雪芹的知音,魯迅先生就認為《紅樓夢》「正因寫實,轉成新鮮」,而作者說的這部紅樓深有趣味也正在於此。
總結一下,作者開篇行文緊扣開頭 「根由」「荒唐」,「細按深有趣味」而寫。我這裡插一句,如果各位在讀紅樓的時候能緊跟著我們講讀的思路,你會越來越懂得各類文章應該怎樣寫,而不會沒有中心,東扯葫蘆西扯瓢了!
因此,空空道人對這部書進行了審查,審查的結果告訴我們務必特別注意兩點,
第一,作者再一次反覆申明,「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而且「毫不幹涉時世」。脂批在這兩句旁連批兩次「要緊句」!為什麼是要緊句,我覺得應該是為了躲避種種政治麻煩,不得不反覆申明這一點!
第二,還是提醒將來的讀者要好好「細按」此書,盼望讀者能儘量解「其中味」。作者把自己的血淚之作,訴諸於強烈的感慨,化而為詩,直抒胸臆: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以上是《紅樓夢》的第二個開頭,我們來分析一下石頭與空空道人的對話。這一番對話其實是作者借石頭與空空道人之口交待了小說的創作原則。作者認為「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藉此套者,反倒新奇別致,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他拋棄了其他才子佳人小說「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寫作模式,「將自己半世親見親歷的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觀其事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如此在書中大張其鼓地表明自己所敘為實事,所抒為真情的小說,在我國小說史上是前所未有的。歷史演義小說敘述的雖然是歷史上實有的事件,而且很多歷史演義作者都標榜自己的小說是「按鑑演義」,但是,事實上,這些故事要麼是史書上看來的,要麼是村頭巷尾聽來的,要麼是憑空杜撰出來的,而絕非作者的親身經歷。而且對歷史興亡變遷的感慨與對自己身世命運的喟嘆,其懇切和逼真的程度也是不同的。可以說,歷史演義是基於史實基礎上的虛構,作者是局外旁觀人,其抒情大體上來說是外在喚起的。《紅樓夢》則是現實基礎上的虛構,作者親歷其事,其抒情基於作者內在的情感衝動。而自己家庭的巨大變故和世態炎涼所引起的深沉感慨又絕不同於《金瓶梅》這一借現實的淫亂以示勸誡的著作。這也是作者在小說開頭直書「作者自雲」、點明「石頭記緣起既明」的主要原因。
《紅樓夢》另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就是,它把一部巨著說成是記載在一塊石頭上的、由空空道人抄來、由曹雪芹增刪而成的。頑石隨那一僧一道投胎之後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有一個空空道人從此石旁經過,見石上「字跡分明, 編述歷歷」,「上面敘著墮落之鄉,投胎之處,以及家庭瑣事、閨閣閒情、詩詞謎語,倒還全備」。在石頭對空空道人解釋過石上之書的原則之後,又記錄了此書的修改、流傳情況:
「空空道人從中看出了佛意,將《石頭記》改名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鑑》,曹雪芹批閱增刪後又題曰《金陵十二釵》。之後文中寫道:「《石頭記》緣起既明,正不知那石頭上面記著何人何事?看官請聽:按那石上書雲……」
明明是一部手創的小說,卻說是從石頭上抄來的,作者文心馳騁,如鳥飛魚躍,令人難以捉摸。這種神書天授、閱者進行增刪的奇妙構思,大大增添了作品的荒謬意味和神秘色彩。作者這種使自己與自己的作品「陌生化」的手法,造成一種疏離感,隱藏了作者自己的真實身份,也掩蓋起小說一開頭就交代的此書為作者親身經歷的背景,從而能以一種相對冷靜、從容的敘述態度開始下文小說的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