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小32開、88年二版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屠岸翻譯,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最近從舊書堆裡被翻了出來。這本書購於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當時的定價是3.60元。
大約買來時乍一看,覺得單調,就沒有細讀它。近二十年來,隨我幾經遷徙,封面已經泛黃,邊角也有些破損,但書的內頁還是簇新的。
冬閒,決定死心塌地、完完整整地看一本書,於是翻出了這本被我遺棄達二十年之久而學界爭議最多的詩歌名著。
一頁頁翻過去,再藉助翻譯家的譯後記,我對本詩的故事有了一個大概的輪廓。
全詩共154首,從第1首到第126首是寫給或講到一位美貌的貴族男青年的,從第127首到第152首是寫給或講到一位黑膚女郎最後兩首和中間個別幾首,與此二者無關。第1至17首形成一組,詩人勸他的青年朋友結婚,藉以把美的典型在後代身上保存下來,克服時間的毀滅一切的力量。此後直到第126首,繼續著詩人對那位青年的傾訴,而話題、事態和情緒在不斷地變化、發展著。
詩人好像是被社會遺棄的人,但對青年的情誼使他得到無上的安慰,詩人希望這青年不要在公開場合給詩人以禮遇的榮幸,以免青年因詩人而蒙羞。
青年佔有了詩人的情婦,但被原諒了。詩人保有青年的肖像。詩人比青年的年齡大。詩人對於別的詩人之追求青年的庇護,特別對於一位「詩敵」之得到青年的青睞,顯出妒意。詩人委婉地責備青年生活不檢點。
經過了一段時間的分離,詩人回到了青年的身邊。詩人同青年和解了,他們的深厚友誼恢復了。詩人從事戲劇的職業受到冷待。詩人曾與無聊的人們交往而與青年疏遠過,但又為自己的行為辯護。有人攻擊詩人對青年的友誼。詩人為自己辯護。詩人迷戀一位黑眼、黑髮、賣弄風情的女郎。黑女郎與別人相愛了,詩人陷入痛苦中。黑女郎是有丈夫的……
這些詩集寫於什麼年月?故事是虛構還是真實?青年和黑女郎究竟是誰?據說這部詩集是英國詩歌中引起爭議最多的詩集,有些莎士比亞學者甚至認為莎士比亞是同性戀愛,或者認為這些詩作浮誇、虛偽。但正如本書譯者所說,這些爭議無關宏旨,因為這部詩集本身的思想力量和藝術力量,已經被愈來愈多的讀者所認識。
看起來,莎翁在這些詩中老是翻來覆去的重複著相同的主題——總是離不開時間、友誼或愛情、藝術(詩),但仔細吟味,它們決不是千篇一律的東西。它們所包含的,除了強烈的感情外,還有深邃的思想。通過對一系列事物的歌詠,詩人表達了他的進步的人生觀和藝術觀。第105首詩,可以看成是全部詩篇的結語。詩人說:
真,善,美,就是我全部的主題,
真,善,美,變化成不同的辭章;
我的創造力就用在這種變化裡,
三題合一,產生瑰麗的景象。
真,善,美,過去是各不相關,
現在呢,三位同座,真是空前。
這部詩集中最值得推崇的是第29首和第66首。第29首一開始音調低沉、抑鬱,詩人陷於自怨自艾的境地,但從第10行起,調門急轉直上,詩人忽而想到了他所愛的人,他就一切都滿足了,珍貴的友誼陡然奏起了激越高昂的旋律,詩人像雲雀般唱起歡樂之歌來,把整首詩推上歡樂的高峰。這首詩幾乎沒有一個英國詩歌選本不選,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中最膾炙人口的作品之一:
我一旦失去了幸福,又遭人白眼,
就獨自哭泣,怨人家把我拋棄,
白白地用哭喊來麻煩聾耳的蒼天,
又看看自己,只痛恨時運不濟,
願自己像人家那樣:或前程遠大,
或一表人才,或勝友如雲廣交誼,
想有這人的權威,那人的才華,
於自己平素最得意的,倒最不滿意;
但在這幾乎看輕自己的思想裡,
我偶爾想到了你啊,——我的心懷
頓時像破曉的雲雀從陰鬱的大地
衝上了天門,歌唱起讚美詩來,
我記著你的甜美,就是珍寶,
教我不屑把處境跟帝王對調。
第66首詩被一些評論家認為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中的一顆明珠……沒有一個字在今天不具有豐富的含義」,是「一首不可超越的詩」。詩歌集中揭露和控訴了當時社會上爾虞我詐、弱肉強食等種種醜惡現象,調子深沉,具有強烈的感染力。
十四行詩原是指中世紀流行在民間的抒情短詩,是為歌唱而作的一種詩歌體裁,十六世紀末流行在英國詩壇。十四行詩有嚴謹的格律和韻式要求。
莎士比亞以驚人的藝術表現力得心應手地運用了這種詩體,在短短的十四行中,表現了廣闊的思想的天地。詩中語彙的豐富、語言的精煉、比喻的新鮮、時代感、結構的巧妙和波瀾起伏,音調的鏗鏘悅耳,都是異常突出的。
詩人尤其善於在最後兩行中概括詩意,點名主題,因而這一對偶句往往成為全詩的警句。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不僅在英國的抒情詩寶庫中,而且在世界的抒情詩寶庫中,保持著崇高的地位。
掩卷吟味,忽然電話鈴響,是一件令人生恨的小人行徑的小事。恨不得立馬找人對質,痛罵一頓,但「我柔弱的手指不足以戳穿這卑鄙行徑」,這時,莎翁的第66首詩就慰藉了我此時暴怒的情緒:
對這些都倦了,我召喚安息的死亡,——
譬如,見到天才註定了做乞丐,
空虛的草包穿戴得富麗堂皇,
純潔的盟誓受到了惡意的破壞,
高貴的榮譽被可恥地放錯了地位,
強橫的暴徒糟蹋了貞潔的姑娘,
邪惡,不法地侮辱了正義的完美,
拐腿的權勢損傷了民間的健壯,
文化,被當局統製得啞口無言,
愚蠢(儼如博士)控制著聰明,
單純的真理被喚作頭腦簡單,
被俘的良善伺候著罪惡將軍;
對這些都倦了,我要離開人間,
只是,我死了,要使我愛人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