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子的後人
我是認識他的,他也是認識我的。我們曾經是鄰居。
雖然我們曾經是鄰居,但我只知道他姓周,如果真要刨根問底他究竟是不是的確姓周,我也不能完全肯定,只是因為小時候我聽村裡人稱呼他爺爺是周天子,有一次我當著大家喊他為周天子的後人,周大哥,他答應了,因為此前他從不與別人說話,大家都以為他是又聾又啞的傻子,都不理他,既然他答應了一句「你好啊,兄弟!」,從此玩伴們才知道他不是啞巴,都認為他應該姓周。自此以後多年,他都一直稱呼我為最好的兄弟。
聽長輩說,他應該比我大兩三歲,雖然沒比我大多少,但是人比我幹練得多,長期在外幹活曬成的黃黑色皮膚讓他顯得比我老十多歲,加上一身的肌肉,那是活生生的一個老大哥形象,後來才知道他祖上是從什麼大竹逃難搬過來的,他的太爺被國民黨抓壯丁上了戰場,他太祖母才帶著他爺爺全家搬到此地,全家都操著一口濃重的假普通話口音,他家從搬到此地就與這裡人各方面都融合不了,一直是被隔離的特立獨行的一家子。
他家就在我屋外小河對面,他爸是個文化人,穿著整齊乾淨,一副讀書人的樣子,他沒上過學,所有東西都是他爸親自教出來的,但在我看來卻並沒有讀書人的樣子。自從記事起家裡母親一直瘋瘋癲癲的,和別個吵架的時候經常脫了衣服氣勢洶洶的咒罵起來,哪怕別個已經認輸又無可奈何的走遠。後來才明白,或許她並沒瘋,只是卑賤者的生存之道。
究竟是小時候便經常看到他在外面的小河裡抓魚,用的是一根竹子加工做成的竹網,只見他用力把竹網朝水中一戳,然後就等著水流把魚衝下來被竹網給過濾出來,簡單省事又非常有效率,一個小時就能有小半桶的收穫,時常我會一個人過去看他操作,他偶爾還給我一兩條,他給我講,這些魚是上天的施捨,還告訴我如何烹製最好吃,他推薦的是把魚剖開清理乾淨後,用油炸出來撒上鹽和辣椒麵,吃的時候會發出十分乾脆的響聲,那種響聲是我十四五歲之前最印象深刻的味道。
雖然他身材看上去十分健壯,跑起來像極了一頭衝進苞米地的大野豬,但他的眼神中並沒有大多數大塊頭的呆滯,反而透漏出一股融合了狡黠又真誠的光芒。
現在工作後很少回老家,老家發生著巨變,當初的玩伴一個個都被時間鍍了一層蒼勁又蒼老的厚膜,樹木一根根粗壯了起來,林蔭間灑下的陽光還是那片陽光,老年人一個個的消失了,東邊張大媽西邊王大娘都只是記憶中的模樣了。
而對於周天子後人,聽說他家還是那樣被村裡人排斥著,基本沒有交集。已經很久沒看到他了,一晃,整整二十年過去了。
上個周末,從一位朋友那裡偶爾聽到他的近況,人已脫形,瘦得讓人害怕,據說是從山裡買來的蠻子老婆受不了他的貧窮帶著兩個孩子跑了之後,他就開始了不要命的掙錢模式。
朋友說,他本就是一個只知道重情重義的漢子,對於生活並沒有任何主動追求和索取,比如他拒絕了鄉上所有的幫扶,哪怕本就是最差的田地在水災後基本顆粒無收後,也拒絕別人幫扶,或許在他眼裡那只是施捨,他是周天子後人,只接受上天施捨。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他知道錢和物質的重要,他覺得自己命和尊嚴在現實面前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他住在鬧市一隅,不想在家只是在鎮上跟著別的小施工隊掙點辛苦錢,像穿著齊胸的塑料衣服下地挖地基,搬磚、和水泥、抬預製板上樓之類,什麼都幹,因為他覺得為了能掙錢就得進城,進了城是為了掙錢,掙了錢也是為了進城,反正城市是個好地方。
也虧得他有一副令人羨慕的好身體。也怨自以為有這一副好身體。
幾天前,老家朋友結婚,我回去聽說了他,又跟鄰居打聽了地址,去找了他。穿過曲曲折折、又長又窄的胡同,馬路上喧囂漸漸模糊,陰冷的流風迎面吹拂,樓上老人咳嗽的聲音、牆角的狗叫、雜貨店裡電視節目的聲音,在風中變得忽遠忽近;從一戶人家的窗子湧出大團煤煙,硫磺味兒、豬油下鍋的味兒,在鼻腔中形成無法言喻的味道。與其說是鬧市,不如說是鄉村。也許這樣的環境才是真正適合他的。
到他門前,門虛掩著,敲門沒反應後,我推門進去,映入眼帘的並不是當初那頭小野豬。
他見到我也沒有驚訝。
「你怎麼來了這個地方,周。。?」我還沒說完他就打斷了我。
「我老婆跟人跑了,跑了五六年了,老家我不想回去。」一進門,他就很直接地對我說。然後突然停住,換了個話題」你看看這幅畫。」
簡陋的書桌上有一副油畫,油畫還沒幹,溼漉漉的。
「很有氣象!」我支吾著,畢竟我找不到合適的別的畫家來迎合他,雖然我對油畫也有一定的了解了。
「你看看這些樹林,是不是特別清幽、深遠,你會不會想走進去耍一下」
「是啊,是啊!你對這個特別感興趣?!」我非常納悶。他現在的一切完全顛覆了我的印象。
「我跟我師傅學的。我覺得男人就是應該有錢,有藝術追求,不久前拜了師傅,他啥都懂,是他教我的,我老婆以前也愛看油畫,不深入學習畫法還真不知道那些畫好看在哪裡。」他停頓幾秒,繼續說著,聽不出是驕傲、失落、淡定抑或是什麼別的語調。
我不敢打斷他,雖然我想問他身體為啥已經瘦成這樣。我只能不住的點點頭,我深刻感覺到他並沒有把我當陌生人,好像還是二十年前無話不談的時候。
「我臨摹的是黃賓虹的畫,他是畫水彩的,我想我能畫出他沒有的那種渾厚滋潤的效果來。」
事實上,我那時沒有領悟到這樣的層次。那時我只是一直納悶為何時間好像未曾變化。但是,這給我的震撼卻遠遠不止「世事滄桑多變」那麼簡單。
那晚我們聊到很晚,事情原來真不是大家曾經看到的那樣。他曾經活在自己世界中,我們活在我們世界中,誰認識誰都只是用了眼睛,包括自己看自己也沒有用過腦子。
他老婆叫黃彬紅,出生油畫世家,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因為大學畢業後一個人去荒山尋求藍天寫生時被村民抓起來賣到了偏遠地區,然後又憑著性欺騙了去山區收花椒的藏族生意人,私奔逃脫後,藏族生意人老婆不讓她進門,最後被當做蠻子賣給了周天子後人。我最後一次看到她是她和周天子抱著大女兒在土磚草蓋房外面曬太陽,那已經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後來因為家中孩子讀書缺錢,她老婆隻身去了深圳打工,才跟著深圳一個五十歲老闆跑的,他說剛去深圳那時他還說她老婆在深圳算是找對了工作。
「現在也覺得她走是對的,我哪有啥錢養活他們。」
「後來我收到過來自深圳快遞,南山區寄過來的,不過我都扔在了屋外的那條河裡,當我死了吧,對就當我死了吧」,他不停地抽著煙強壓著聲調對我說道。
離開之前,他讓我給他的油畫題幾個字,我一時不知道寫什麼好,我看著他形容枯槁的樣子,不好拒絕,我說那我引用幾句詩經的話吧。他非常高興。
我選了一隻最硬的豬鬃畫筆親自調了黑色,用柳體寫了兩行字: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女人算不了什麼,男人的感情才是永不褪色的。
2021年1月25日蓉城草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