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騷》開篇就提到了「高陽」,即「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通常認為《離騷》的作者為楚人屈原,羋姓楚人為顓頊後裔,這在早期文獻中是有清晰記載的,基本可以達成共識。屈原又把自己說成是「高陽之苗裔」如此一來,高陽就等同於顓頊了。有學者據此發揮,考證出各種高陽,甚至還有人把高陽同巫山神女聯繫起來,認為高陽是女性,問題是,《離騷》真的可靠嗎?
關於《離騷》的問題我們後面再說,這裡先從最早記載高陽氏的《左傳》入手,看看《左傳》是怎麼講高陽氏的。
我們的認知通常會有個時間順序,會把先獲取的知識作為後獲取的知識的前提,也就是說,我們的認知是以時間順序進行累積的,會以既有認知來驗證新的信息並進行取捨,而我們所接受的最早關於上古傳說的事情通常來自漢代的《史記》,甚至是晉代的《帝王世紀》,還有甚者就是網絡百科,有了這些先入為主,即便再去讀包括《左傳》在內的更早的史料,也會受既有觀念的影響而無法正確解讀其中的內容。其實,當我們去探究一個古老的傳說的時候,儘可能地從已知的最早的材料入手,然後按材料的時間順序來推進,而不是從自己認知的先後順序去分析,所以建議你先放棄固有觀念,我們單從這段話裡來找邏輯。
《左傳·文公十八年》有:昔高陽氏有才子八人,蒼舒、隤豈、檮寅、大臨、龍降、庭堅、仲容、叔達,齊聖廣淵,明允篤誠,天下之民謂之八愷。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伯奮、仲堪、叔獻、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狸,忠肅共懿,宣慈惠和,天下之民謂之八元。此十六族也,世濟其美,不隕其名,以至於堯,堯不能舉。舜臣堯,舉八愷,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時序,地平天成。舉八元,使布五教於四方,父義、母慈、兄友、弟共、子孝,內平外成。昔帝鴻氏有不才子,掩義隱賊,好行兇德,醜類惡物,頑嚚不友,是與比周,天下之民謂之渾敦。少嗥氏有不才子,毀信廢忠,崇飾惡言,靖譖庸回,服讒蒐慝,以誣盛德,天下之民謂之窮奇。顓頊有不才子,不可教訓,不知話言,告之則頑,舍之則嚚,傲很明德,以亂天常,天下之民謂之檮杌。此三族也,世濟其兇,增其惡名,以至於堯,堯不能去。縉雲氏有不才子,貪於飲食,冒於貨賄,侵欲崇侈,不可盈厭,聚斂積實,不知紀極,不分孤寡,不恤窮匱,天下之民以比三兇,謂之饕餮。舜臣堯,賓於四門,流四兇族渾敦、窮奇、檮杌、饕餮,投諸四裔,以御魑魅。是以堯崩而天下如一,同心戴舜以為天子,以其舉十六相,去四兇也。
這一段其實是圍繞舜展開的,高陽氏只是涉及到的一個角色,而且也沒有直接講高陽氏,講的是高陽氏的「才子八人」,也就是八愷。
前一部分講的是舜舉「八愷」和「八元」,「八愷」和「八元」並不是十六個人,而是「此十六族也」,那麼,「高陽氏有才子八人」應該解為:高陽氏的後裔分化出八個氏族,這個「高陽氏」顯然就是一個更古老的氏族。需要說明一下的是,「氏」字的本義是旗幟,遠古氏族為了區分彼此,都會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獨特的旗幟或符號,這就是姓氏中「氏」的來源,所以「氏」指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氏族,這類似於我們今天所謂的家族,先秦文獻中涉及到的「某某氏」通常指的都是一個氏族,西漢開始逐漸被混淆起來,高陽氏即屬此類。
這裡的「舉」應該當發起講,其實就是舜發起聯盟,通過武力或外交手段把十六族召集在一起,這件事堯顯然也嘗試過,但並沒有成功,所以強調的是「堯不能舉」而非不舉或未舉,是舜把這件事辦成了,記為舜的一大功績,而舉「八愷」和「八元」的結果就是「內平外成」,何為「內平」?何為「外成」?
所謂「內平」就是安定統一,是對內的,而「外成」就是建功立業,是對外的,團結十六族顯然是對內的,那麼對外的是什麼呢?就是接下來的驅逐「四兇」。
問題是,誰是「四兇」?
《左傳》詳細地記載了「四兇」的來源。
帝鴻氏之子渾敦、少皞氏之子窮奇、顓頊之子檮杌、縉雲氏之子饕餮,這「四兇」同樣不是四個人,而是四族,所以後面才有「流四兇族渾敦、窮奇、檮杌、饕餮,投諸四裔,以御魑魅。」
需要明確的是,《左傳》所載的這段並不是神話,而是歷史傳說,這裡面必然有失真,但掩蓋不了戰爭的痕跡,無論怎麼美化,整段所講的故事內核是沒變的,就是舜集結了高陽氏和高辛氏的十六族,通過武力驅逐了他們所謂的「四兇」。
我們這裡關注的重點就是「四兇」之一的檮杌,這個檮杌是顓頊之後,楚國的史書就叫《檮杌》,也就是說,在同一段話裡,同時出現了高陽氏和顓頊,而高陽氏是「八愷」的源頭,屬於舜的派系,而顓頊是「四兇」之一的檮杌的源頭,屬於舜的敵對派系,兩者的差別顯而易見。
以上僅是《左傳》的說法,我們再比對一下《山海經》裡顓頊的家譜,看看《左傳》裡的高陽氏八子:蒼舒、隤豈、檮寅、大臨、龍降、庭堅、仲容、叔達,同顓頊後裔的異同。
看出來了吧,毫無關聯。
除了這些,我們還可以嘗試著從民間傳說的角度來驗證一下。
河北省滄州市下轄的任丘市有一個鄚州鎮,據傳那裡曾是顓頊城,但這個傳說卻得不到史料的支持,因為按《左傳》的說法,顓頊城應該在春秋時期衛國的境內。
《左傳·昭公十七年》有:衛,顓頊之虛也,故為帝丘。
這個「帝丘」的具體位置可能還有一點分歧,但在衛國是一定的了,也就出不了今天的河南省境內,這與鄚州的那個顓頊城顯然相去甚遠。
於是又有了一種比較迂迴的解釋,說顓頊早期是在北邊的鄚州,後來向南遷到了帝丘,這個說法本身問題不大,因為中國自古以來都存在著北方族群南遷的規律,但早期的文獻記載卻可以把這個說法否定掉,因為關於顓頊的源頭指向的都是若水。
《呂氏春秋·古樂》有:帝顓頊生自若水,實處空桑,乃登為帝。
而《山海經》也有類似的說法。
《山海經·海內經》有:黃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處若水,生韓流。韓流擢首、謹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顓頊。
《史記》同樣認同「昌意降處若水」的說法,總之,顓頊來自若水,在文獻記載中是統一的,並無分歧,可以作為定論,關鍵是若水在哪?
現在的觀點認為若水就是今天四川省境內的雅礱江,這個結論可能還有分歧,但若水在四川省境內基本沒有分歧,可以作為定論。這就形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遷徙路線,顓頊從蜀地遷到了河南,似乎違背了我們對上古的認知,但如果要是對石家河文化(距今4600年—4300年)有所了解,這個結論完全是可以接受的。
石家河文化不僅與蜀地文化(寶墩文化(距今4700年-3800年)、三星堆文化)關係密切,同樣對中原文化構成影響,或者說,有足夠的考古證據可以證明石家河文化曾北上中原。
而這個恰與《山海經》裡關於「魚婦」的記載相合。
《山海經·大荒西經》有:有魚偏枯,名曰魚婦,顓頊死即復甦。風道北來,天及大水泉,蛇乃化為魚,是為魚婦。顓頊死即復甦。
這個「魚婦」應該就是蜀王魚鳧,這段大意是顓頊死後,魚鳧崛起,那麼,顯然顓頊與魚鳧的關係是非常密切了,關於顓頊的問題以後會單獨整理,這裡只需要知道,顓頊不是北來,而是南來,後來的楚人遷居江漢一帶其實是一種回流,與箕子遷居遼東性質相似。
既然顓頊來自南方,那麼鄚州的那個又是誰呢?
這可能就與高陽氏與顓頊被整合在一起有關了,也就是說,鄚州的那個顓頊城其實是高陽城,是高陽氏與顓頊被整合之後,人們把高陽城訛傳為顓頊城,這個可以從與高陽氏有關的另一個地方傳說中得到佐證。
傳說今天的高陽縣是高陽氏的故地,那麼我們可以通過地圖來看一下高陽縣與鄚州的關係。
從地圖上我們可以看出,高陽縣同鄚州其實是同屬一片區域,那裡其實是河北平原的一處盆地,我們現在稱之為白洋澱,也就是今天的雄安新區所在,那裡與京、津聯結成一片,沒有任何天然阻隔,所以在絕對大多數歷史時期裡,這一片區域都會歸屬於同一個政權統治。在新石器早期,那裡還是一片汪洋,到了新石器中晚期,受乾旱氣候的影響,白洋澱的水域面積逐漸縮小,原本居住在燕山一帶的族群開始向其周邊遷徙,高陽氏應該就是其中一支。
而在鄚州以南不遠的地方就是河間,那裡曾是古黃河的北岸,被稱之為「瀛」,南北朝時期曾建有瀛洲。「瀛」其實就是「嬴水」,而「嬴」又是秦人的姓,是巧合嗎?
在商周時期,嬴姓的實力很強,我們所知的就有秦、趙,此外還有淮夷諸嬴——徐、江、黃、葛、養、樊等,《史記》說他們是顓頊之後,又說他們是少皞氏之後,其實都是不對的,秦人自己說,他們是高陽之後,秦公一號大墓出土的石磬有相關記載。
石磬篆文有:「高陽有靈,四方以鼐」。
如此一來,我們前面的疑問也就得到解答了,這其實不是巧合,因為秦人的最早發源地可能就是這裡,那時候他們還不叫秦人,而叫高陽氏。高陽縣、鄚州、瀛洲能在同一片區域內正是因為他們其實同屬於高陽氏的勢力範圍。
如此一來,我們就揭開了另一個謎題,為什么子姓商族同嬴姓諸侯走得那麼近?
當年武王伐紂,紂王眾叛親離,但仍舊有人對他忠心耿耿,就是秦人的祖先飛廉和惡來,當西周建立之後,最先在東邊反叛的就是嬴姓諸侯,這也是秦人被遷往西北的原因,到了西周中期,嬴姓徐國還是在對抗周國,而這些其實《左傳》裡是有答案的,因為商人是高辛氏之後。
《左傳·昭公元年》有: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閼伯,季曰實沈,居於曠林,不相能也。
這個閼伯就是商人的始祖,而高辛氏與高陽氏是同源氏族,這才是舜舉「十六族」的原因,如此一來,堯、舜同高辛氏、高陽氏的關係就有眉目了,我們先來看一下他們的地理分布。
就像我們前面說的,河北北部平原一馬平川,基本沒有天然阻隔,很難有兩種不同的文化族群共存,也就是說,堯、舜、高陽氏、高辛氏必然是共祖同源的,之所以用「必然」一詞,還因為商人的婚配製度,商人是以內婚制為主的,這種婚配製度下的部落不與其它文化的族群通婚,而早期的結盟是建立在通婚基礎之上的,所以在更早時期,他們必然不會跨文化結盟,對於不同文化族群,他們只能選擇徵服,堯舜禪讓其實是建立在同血緣基礎之上的氏族輪政制度,舜娶堯二女就是典型的內婚制,這也就是為什麼孔子要回宋國娶妻,而當他與南子會面時,怕子路誤會,會那麼情緒化地解釋,《論語》有:「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
這是一支自燕山向南遷徙的漁獵族群,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秦人和商人會有同樣的玄鳥生民的傳說,以及商人重貿易常遷徙,而秦人擅長馴養動物,並且他們還有一樣的人殉傳統,如果陳人的傳說可以找到,應該也有類似的情節。那麼商族的源頭也就沒有那麼撲朔迷離了,他們就是隨堯、舜南遷的一支,其發源地就是燕山,大本營就在今河北、京、津一帶。
我們回到《左傳》中的那段關於舜的記載,一個大致的脈絡就出來了,堯、舜同高辛氏、高陽氏的後裔建立了廣泛的聯盟,這支族群先佔據了太原、平遙,然後延汾水南下,攻佔晉南,在此南渡黃河,再向東徵服山東丘陵地帶,縉雲氏、帝鴻氏、少皞氏、顓頊的後裔們先後被驅逐和屠戮,也就是所謂的「四兇」,最後,這支族群定居於山東丘陵東側,也就是今天的河南與山東的交界地帶,其中高陽氏後裔佔據了顓頊的故地,建立新的高陽城,這可能就是高陽氏同顓頊被整合的依據。
如果以上推理成立,我們就能解釋為什麼《國語》會有「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湯」的記載了,並且也就能理解為什麼秦始皇會「望祀虞舜於九疑山。」(《史記·秦始皇本紀》),秦始皇祭祀的這個舜可不是儒家口中的那個仁義道德的舜,而是帶領族人徵服中原的那個舜,這個舜也算是商人和秦人的祖先,作為商族後裔,孔子講的堯舜傳說其實就是他自己家族的祖先傳說,也是子姓、媯姓、祁姓、嬴姓族群的共同傳說。
總之,顓頊同高陽氏是不同的,在戰國時期,顓頊的後裔就是羋姓楚人,高陽氏的後裔就是嬴姓秦人,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文化,嬴姓趙人受周人的文化的影響比較大,不在我們的討論之列。
那麼,文章的開頭提及的《離騷》就變得不確定了,如果《離騷》的作者真的是楚懷王時期的屈原,那麼他絕不會把秦人的祖先說成是自己的祖先,認錯祖宗這是太低級的錯誤了,而秦人也不會把顓頊混淆成高陽,在秦人看來,顓頊是五方上帝之一,而高陽是祖先,這是兩個體系,不可能混淆。最可能的就是西漢初年,且早於《史記》,如此一來,《離騷》又是誰寫的呢?
也許只有淮南王劉安知道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