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景賢:錢穆先生教我怎樣讀書

2020-12-14 澎湃新聞

【編者按】作者戴景賢現為高雄中山大學特聘教授,曾師事錢穆先生,過從甚密。1990年8月30日,錢先生駕鶴西去。同年9月25日本文初稿刊於臺北《聯合報》,原題《流落人間者,泰山一豪芒——從學賓四師二十二年之回憶》,文中略述錢先生指導讀書之言,值得一讀。該文作為附錄收入《錢賓四先生與現代中國學術》(戴景賢著,東方出版中心,2016年2月)。經出版方授權,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予以轉載。

錢穆

今夏錢師賓四九六大壽之翌日,同門諸友相約往杭州南路賓四師新居共聚,表賀壽之忱。餘抵錢府之時,諸友已先至,滿坐一堂,而賓四師居中,如往日。未久,賓四師微露倦容,師母即請稍作休憩,談話遂止。約隔時許,賓四師乃重起會客,一時容光煥發,師母從旁笑言:「此於師乃如一新日。」眾人遂環侍聆師言,而師亦暢談竟夕。此之一夕,乃餘生平與師晤談之最後一次,亦餘畢生將永難忘懷之一日。未久,餘即出國省親。逮返國未數日,本擬與諸友相約再謁,則已接師遽逝之噩耗。孔子死,門弟子為服心喪三年。賓四師之於我,

乃至與我共學於錢門者,其恩情又豈亞於父母之生我、育我?數日以來,凡此二十餘年從學於師之點點滴滴,乃不時浮現目前,如昨日事。因思就記憶所及,略記其印象較深者,既以表對師教育之恩之懷念,亦欲並世知師之名、慕師之學者,有以見師平日教學誨人之一斑。

餘之從學於師,事始自一九六八年之夏。時餘乃一高中二年級生,方將準備投考大學。然平日所喜,盡文史書。常念:如今日學校之課業種種,多記憶、少啟發,自限於此,適以斫傷聰明;然不用心,又將喪失續受教育之機會。每以此自苦悶。而儕輩之中,又實乏可與共學切磋之友。一日乃由姻親就讀於臺灣大學哲學系者某君處,借得賓四師所著《中國思想通俗講話》一書,大欣喜,一周之間,凡讀四過。其時餘已知讀宋明儒書,如《近思錄》、宋元明儒《學案》之類,又頗涉獵近人之書;乃覺師此冊,雖系一講錄,凡理學之基本觀念,他書之釋,蓋無有若是之明晰者。遂自訪書肆,遍購賓四師其他著作。又自忖:報考大學既有「歷史」一科,何不即以師《國史大綱》一書作課本,當不復覺無聊。凡此皆在餘謁師之先。

未久,家父偶與其朋輩朱國洪先生談及子女事,謂:「餘有一子方立志文史,刻正讀錢賓四先生書。」朱先生乃曰:「餘亦錢先生早年於蘇州中學教書時一學生。何不由我引見,或可從學於先生未可知。」此即餘從學賓四師之因緣。時適聞賓四師將於中正堂公開演講,遂由朱先生為介,於演講結束後,正式為餘請謁。餘猶記當日賓四師之講題為《文化與生活》。賓四師言:「文化必由人類生活開始,無人生即無文化。然人之生活,則必又是生活於文化之大生活中,人生無能脫離文化而獨立。」賓四師講時,一字一句,舉手投足,莫不精神會聚。餘之始識一大師之言談風範在此日。

會後朱先生領餘趨前,與賓四師略談數語,說明來意。猶記當時尚有一大學生,就讀某校工學院,亦在側,以一問題詢先生。大意謂:先生所言誠是,然今日乃工商社會,先生將如何使中國固有之學術「科學化」?賓四師僅淡淡言:「君有此意,自可往此方向發展;餘意則殊不在此。」某君若欲又言,師則不願再談,轉首詢餘名字等。遂語云:「汝乃一中學生,而知立志向學,甚好甚好。」不久接待人來迎,先生遂步向出口,臨行乃又回首略頷。此日之一幕,距今已歷二十二年,然猶深烙餘之腦海。

既經朱先生中介,餘乃請家父伴同,初登錢府。時先生與師母似新由金山街寓所遷來素書樓未久,一園皆土石,未若今日之草木扶疏。見面禮畢,餘乃再陳來意,賓四師言:「記得記得。」隨即詢餘平日好讀何書?餘言近日讀《孟子》若有得。師乃又問:「汝於《孟子》,最好何章?」餘答:「餘最好《知言養氣》一章。」師略頷首,繼則暢言其往日讀《孟子》之種種;即後記於《師友雜憶》者。師遂又轉向家父言:「汝有子知好學,自當欣慰。然讀書乃終身事,須用工三十年、四十年,乃至五十年。勿期其遽然有成。讀書不當僅與今人比論,稍有成即知足。尚須上友古人。汝子交我指導,仍須憑其自己用工。」隨即向我言:「汝在此受學,勿期能得何稱許之言,唯自勉力向上而已。」當日之談話僅此而止。歸途之中,餘雖無能吟弄風月,然歡欣雀躍之情,得未曾有。

錢穆晚年寓所——素書樓

餘自是乃每周登門請益。一日師問:「汝平日近人中好讀何人書?」餘答:「餘最好讀黃岡熊十力先生書,常置案頭。最不喜者,乃梁任公書,覺處處於己見有牴牾。」先生言:「餘至北平,任公已前卒,未及見。其書多誤,陳寅恪即有此言。熊十力則我甚熟,往日在北平時,嘗同住一處。汝所好,乃十力何言?」餘答:「十力書我頗熟,且有批點。他日當面呈。」另日,餘遂攜《讀經示要》、《十力語要》諸書往。師讀其一二章,乃以指示餘,曰:「若此等處,乃其見解;若此等處,則其粗疏。汝所圈皆無大誤。若此細心,可讀書。」又詢:「汝除學術思想外,尚好何學?」餘答:「理學家言外,餘最好讀古文辭。」師又問:「古文家中汝又最喜何人?」餘當時腦海中,但記有一篇篇古文,所好乃其體。驟然遭問,尚不知何辭以對。略作尋思,乃舉歐陽文忠。師乃言其早歲讀書知求識書背後著書之人,初即因好古文。因以韓文公、歐陽文忠為例,言其大節,旁及顧亭林等;囑勿忘於此等處尋入。隨又言及古文之義法,乃至評點去取等。此本餘所素喜,遂覺大有收穫。師又言其藏有歸、方評點之《史記》乙部,餘既好此學,可以相贈。餘遂得一書。後此書為人取去未還,今遂覺失一紀念。「讀書當仔細辨精、粗」與「讀書當求識書背後之作者」,此為餘初識賓四師,得其教誨,領略最深之兩點。

及餘進大學,師又囑言:「汝在此,年最稚,必有人相詢;餘不望多人知,擾汝之志,汝亦勿自言。」故餘於臺灣大學就讀最初之數年間,此事殊少人知;知者唯何佑森師、裴溥言師二人,以常在錢府故。後因整理賓四師講辭,乃漸有人知。餘在師門,私自請益之外,亦旁聽師為中國文化學院史學研究所博士班所開課;事在始入大學之次年。蓋其前二年,餘已著手讀《通鑑》,又上涉《左傳》。乃以三《傳》同異之問題,條記所見請問。師讀兩三條,乃棄不閱,言:「汝所記,盡糾葛於清人經學門戶之見中。汝欲研究《左傳》,可先讀顧棟高《春秋大事表》,長史學見識。汝既對史學有興趣,可來旁聽餘史研所『史學名著』一課。」餘遂以一大二之學生,與史研所博士班研究生同聽課。

其第一堂課畢,師乃留餘問心得;餘遂就課堂所聞,舉言其要。師言:「汝既有興味,可於下周起,攜錄音機將餘所講錄音,筆記成書。」故自下一堂課起,餘即遵師命由邊座挪前,次師位旁。此事直至最近一二年,課堂講授始改換形式,延續亦十餘年。而餘初始,以最稚齡之學生,躋身課堂,後乃成為素書樓聽講時間較久之一老學生。

餘除遵師命讀顧氏書外,凡每堂師所舉之史學名著,必逐部翻閱其大概。當時感覺,乃如登寶塔,一級還勝一級;又如環山而上,柳暗花明,一景未去,一景又來。餘之於史學略窺門徑,自此始。餘尤深嘆師每逢上課,僅據各書之序言、目錄,即用以剖辨源流,可謂令人嘆為觀止。餘後知留心「目錄之學」,亦自此課之獲啟示始。

讀書如登寶塔,一級還勝一級。

餘同時又讀師《孔子與春秋》一文,得大影響。而其前一年,餘已先讀師所著《國學概論》。猶記當時取《概論》一書,讀第一章,名《孔子與六經》,即駭然於師言所謂「六經」與「孔學」之分別。蓋餘之投考大學,以中文係為首志,即受熊十力「儒學義理當求之六經」之觀念所影響。今若言「六經」與「孔子」之關係僅此,則豈非已是誤認門徑?然餘取師之所舉言者細思,終覺其說確立無可疑。自是餘乃知經學考據別有工夫,非言義理者所盡知。而黃岡熊先生之書,餘亦自此不復讀矣。

餘既讀《國學概論》,遂留意經學之書;而此年讀《孔子與春秋》一文,乃如撥雲霧見青天。餘遂續讀先生有關經學諸文,如《劉向歆父子年譜》、《周官著作時代考》之類。而《孔子與春秋》一文中屢舉清乾嘉時代章實齋說,餘亦因此知讀其書。餘當時於《文史通義》書中重要之篇章,幾能暗誦。後賓四師於課上,果舉其書,列名著,餘乃興奮不已。

餘早年追隨賓四師之記憶中,尚有數事,印象極深。餘初入大學,有「國文」一課,因乃選讀《史記》;故作文之命題,皆與《史記》相關。其時任教之某師,好文言,故題皆甚雅;同學面對二三十字之題,皆瞠目。獨餘纚纚行文若得意,而批閱者亦欣賞;囑令傳閱。餘後以其中二篇呈閱。其第一文,乃論蒯通說韓信事,師笑言:「汝文較中學所呈,已薄有所進。」及讀第二文論伯夷,乃怫然不悅,謂餘曰:「汝所論,較《史記》何啻天壤之懸絕。史公此文,餘所讀豈下數十百遍!汝何議古人若是之輕易?」遂舉《論語》、《孟子》書中言伯夷者論之。餘後知讀《史記》之難,與考論史料之別有「好學深思」之一層,自此始。唯師當日所及,著言無多,餘雖知用心《史記》至今,亦不知真得師意與否。學問之事,有無法具體舉問者,此亦一例。

又一事,亦與此相類。時餘亦常讀朱子《四書章句集注》,一日師以讀《四書》之心得為詢,乃出平日札記夾於書中面呈。所記無外朱子之言,若是則得之,若是則未妥之類。師讀數條,亦棄置一旁。乃言:「朱子乃八百年來一大儒,非是其書無可議;然前人推崇至此,總有其理。即有失,斷無古人皆無見,獨汝聰明迥出前人之上。汝至少應取古人論及朱子之書,如清人之說,先讀一過,再議未遲。讀其書,先不存禮敬其人之心,如何能善會其意?」餘當時止覺師言若千斤之重,愧悔不能自已。既退,乃取清人論朱子《四書集注》之要者一讀;如錢竹汀、戴東原、毛西河等諸人之書。益覺自己知識之淺薄。然反覆既久,乃覺如毛氏書,條舉朱子書中之錯,凡數十門數百條,上涉天文,下及輿地,其學問何等淵博。若平心細思,又豈是其學真出於朱子之上!餘後讀書知虛心,此日恩師之面斥,實為一關鍵。

再有一事,則因餘某日讀先生書,至《文化學大義》一冊,書末言西洋之政治誠善,亦有所未足,中國亦自有其政治之長處;乃大詫異。蓋餘前雖讀《國史大綱》,心中總覺中國雖有制度,然時至今日,自當以民主政治為努力之方向,何以先生書中乃有此言?遂持以問師。師聞餘言,但笑不答。謂:「汝習於社會之俗見,自覺餘言可怪。當自尋其義。」餘自是此言常縈腦際,成為至今思考之一大問題。

又有一事。餘大一結束之暑假,讀《史記》夏、商諸《本紀》,取《尚書》對讀,並於《禹貢》之地名,逐條按圖查尋;又讀孫星衍《尚書今古文註疏》。師詢餘讀何書,遂舉孫書以對。師言:「汝近日主要乃讀此書否?」餘答:「是。」師乃言:「汝何來此耐性?」時餘讀《史記》,方震於師所著《史記地名考》之詳博,思欲效步,乃驚聞師之出此言。餘不能遽會其意,然此事亦存心中。似師之為學,必求先有一首腦,然後工夫盡可細密,若只餖飣為考據,實際並不為所喜。

其時又有一事深入餘腦海,即餘之讀《學籥》一書。餘自中學讀近人書,即知注意諸名家論「為學門徑」之言;及讀《學籥》書中《近百年來諸儒論讀書》一文,乃知學者論為學門徑,皆與其時代相關。由時代,可探知其論學所面臨之問題;由其主張,亦可了解其學術精神之所匯聚。繼又讀《本〈論語〉論孔學》一文,深覺於《論語》之體悟,又進一境。餘好此二文,每讀必密加圈點;後亦舉以告師。師乃言此書其自覺最要者,在於《朱子讀書法》一篇,即「讀書當讀甲書如不知有乙書,讀上句如不知有下句」之說。師畢生學問之長進,得力於此者甚多。此語餘本亦自書中知之,乃得師數言提示,遂覺領會全然不同。因知讀文章者,皆難離於本身思考之問題,以是書中精義,常易忽略。此後餘讀文章,凡重要者,必常反覆;亦必易時再讀。其領略自此日。

餘又讀《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其前因已讀《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即《孔子與春秋》諸文,得大興味,讀此書遂覺入寶山。而餘之謁師,亦好以此書相詢。此書原系師在北京大學授課時所用講義,距其時已近四十年。然師空手而談,其人名、書名、學說,不下數百項,皆如數家珍。而每舉一人,則必言彼乃某省某府人,其縣距某縣為近,距某縣為遠,又必言其人之親族師承,交遊所及;兼涉並時學人之年輩先後,以及年歲差等。每舉一地,則必言其自古之形勢,風土之民情,乃至學術之風氣。其記憶之清晰與要言之不煩,常令人河漢驚詫。當時佑森師每兩周必一去,常同座,其所談亦多喜以此為範圍。因念清末以來論學術注意地理之分布,梁任公曾提倡,同時如劉師培、章太炎亦嘗論及。然有此觀念,與作成此工夫乃兩事。賓四師之論學術史,至少於有清之近三百年,其貢獻極多。而以餘所親聞,賓四師於清人之學,實爛熟胸中。凡彼書中所舉言,皆深入腦海,非臨時鈔撮。唯格於著作之體例,未能取其所得,一一納入。流落人間者,泰山一豪芒;此亦無可如何之事。

戴景賢

文化學院史研所之課程,自《史學名著》成書,遂改開他課。時賓四師《朱子新學案》巨著方新成,遂以「朱子學」為講題。餘得師贈書乙部,題字其上,遂朝夕諷讀。餘自中學,即讀黃、全兩《學案》,而《明儒學案》影響尤深,及聽師講「史學名著」,於兩書為體之不同,益有會心。今又續讀《新學案》,乃覺如居高之臨下,庭園花木屋舍樓廊,盡收眼底。遂同時買正中書局所匯印之《朱子語類》一部,相互比讀。乃知賓四師此書,真不知為後人省卻多少工夫。然似亦因此,討論朱子學轉成易事,人人可談,而於師此書,乃頗有以「材料」視之者。著作體例與學術影響之難明,有如此。賓四師每笑謂餘:「人皆謂某人乃本治史學,近遂改治義理。真不知由何說起。」又謂餘:「昔在北平,馮芝生嘗對我言:先生著書,乃古人之說大字,自己之見小字。我著書,則自己之見大字,古人之說小字。此即『經學時代』與『子學時代』之不同。」大字、小字乃譬喻,先生著書不忘以古人之說為大字,實有其矯世之深旨在。

賓四師既成《朱子新學案》,乃又續寫《研朱餘瀋》。未久應韓國之邀,赴彼邦;遂得韓儒李退溪、李粟谷、宋尤庵、韓南塘四家書。返國後,以餘好理學家言,遂以其中《韓南塘集》一部贈餘。餘至今藏之,亦為一紀念。此數年,賓四師於宋以下學術發展,似自覺有新見;凡重要各家,皆重加論述。其中尤以顧亭林之學術,常在其念中。惜平日皆略言即止,無得飫聞其義。然餘亦因此,知細讀亭林書。先生又謂餘,往日嘗有《朱子文鈔》一稿,擬加注語出版,我或可任其事。然其後先生著作、編輯之計畫既多,此事遂不再提及,亦未知其篇目尚在否。

「朱子學」一課授畢,此下兩年,皆講「中國思想史」。餘乃詢之先生,是否仍需筆錄?師乃言,既已有成稿,只須聽講。此稿即日後刊行之《雙溪獨語》一書。「思想史」本餘平素最喜之一項,餘上課,遂屏息以聽。乃聽講之首日,即大出意外。先生既非先釋「理」、「氣」、「性」、「命」諸概念,亦非先擇先秦、兩漢以下之一時代為論,乃竟自生活中食、衣、住、行四事講起。餘從不知讀《論語》、《孟子》、《莊子》、《老子》,尚可有如此角度,真可謂大開眼界。餘前讀賓四師《中國思想通俗講話》,即覺抽象之觀念以抽象之定義言之,其事易;蓋有前人之成說,可以依傍。其得失、真偽,非真知者難辨。抽象之觀念而能以淺顯之事例說明,不失正確,則其事非真知者不能為。然猶不知一高深之思想,乃竟能與人生有如此緊密之結合,能由如此淺顯處體察,而又不害廣大平易中,自有精微與高明。賓四師以史學之所得,融進義理,實乃別開生面。此下先生課上所言,峰迴路轉,難以盡敘。餘此一年聽講之歡愉,則非筆墨所可形容。

至於師次年所講,則上自先秦,迄於最近,區分時代;內容亦與所期不同。餘思想史略熟,賓四師之著作亦無不用心,乃聽此課,但覺熟悉之中有陌生。有時覺乃聽一舊識述舊事,有時又覺似所遇乃一新知,其所言全無記憶。餘由賓四師此課,始知前讀《學籥》,文中所謂「讀前一書如不知有後一書,讀上一句如不知有下一句」之工夫,是何境界。

其同時,尚有一大樂事,即讀賓四師所新成之《孔子傳》。賓四師論孔子、講《論語》,其書已多。此書之撰寫,本亦接受邀約而著,乃其書又有言及前所未及者。蓋孔子之生平,史料有其定限,先生亦非別有取材,出學者素習之外;然考辨之中見情事,讀其書,乃若見一人、見一社會,歷歷如在目前。餘日後於「社會史」有興趣,亦自此培養。

「思想史」一課後,賓四師又講「經學大要」一年;餘年則或集若干專書,或舉若干專題。此時餘已進研究所。其中賓四師有意編輯成書者,唯「經學大要」一課;其初亦由余負責整理。惜當時錄音帶乃本地仿製,質極劣,中間遂有若干部分音聲模糊,無法辨識,卒剩一殘稿。餘印象較深者,有論「陰陽家」與「顧亭林」兩講,乃當時特覺聽後有所得者。賓四師當時又有意編輯《文言自修讀本》一書,其計劃先前曾有文發表,乃其時賓四師目已不能見細字,遂欲以此事委餘與同門何澤恆。後澤恆別任校勘事,乃由余獨任。餘先後為此盡心者,凡_兩三年,每周必另擇時往素書樓二至三次。此為餘登錢府最密之一期,耗費精神亦甚巨。然此事不比著書,賓四師欲編之課文乃散句,每編一課,例由余自經、子舊籍中,擇錄相關者約數十條,再於其中汰存若干句,相與討論。然討論一畢,賓四師因不能目見,只能置一旁;無法再作損益斟酌。且積稿既多,更難止憑口耳加以駕馭。茲事體大,餘亦不敢斷以己意。故從事於此近三年,終以廢棄。而存稿盈篋,亦若無用。此為餘之一大憾事,然亦無何良策可想。唯期他日授課寫作之事告段落,或有精力復理此業。此事雖未成,然餘與賓四師日就文句商量討論,乃如同為餘上一國文課。

訓詁之業,本餘所素喜,亦略有知。而與賓四師往復之中,乃覺師於字詁文法,實有其精卓之一面,非比尋常。惜師之於此,未能多有述作。猶記一日,餘與賓四師偶及餘好讀《馬氏文通》事。師遂言其在小學任教日,此書即常用工,且著有《論語文解》一書,補其未備。此乃其畢生著作之第一部。餘大喜過望,乃詢此書何以未見出版,亦從未聽人提及。師乃言:此書早年曾交付商務印書館,印為線裝兩薄冊,流傳極少。今唯手邊尚存一部,然亦不擬再印。餘乃向師借閱,並為師復誦其書中之義。賓四師遂以其書贈餘。此亦海內一孤本也。餘屢勸師重印其書,然師自訂之標準甚嚴,卒未獲允。今此書尚在餘架上。師之積學,博涉多方,非親眼目睹,實難想像。

近數年,餘因教學之外,另兼行政,常居外地,北上謁師之機會,遂漸減少。然師之教言,乃至師為學之規模,則猶常往來於心中。每有昔日師所偶言,餘蓄諸胸臆多年,而後漸覺有體悟者。

錢穆先生之墓(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猶記一年,師於課上言及晚近之學術,乃特舉孫中山與梁任公二人。師以「學術史」之眼光衡孫公,最早始自其所著《國學概論》;此餘所固知。乃今又舉梁任公,則出餘意外。任公書餘少所不喜,然自聆先生之言,餘後讀其書遂多留心,乃漸知「論世知人」有超出知識之是非者,任公何可輕忽?昔日乃自己淺見耳。又記一年,師於課堂上言,今日讀書人自不當復涉身仕途。餘於此言,當時未了其義。臆其意,乃指今世非可用之時,遂不應投身政治乎?抑謂今後社會必將走入此局為無可奈何乎?抑讀書志學之人自身即不當再存此想?餘初讀嚴又陵早年所著議論,倡言今後政、學宜分途,大不謂然。然知識稍增,乃覺其說有深識。抑吾師乃同於此見乎?然如此等,亦唯永在餘之內心徘徊,無復能當面質之於師矣!

餘每念:餘之與賓四師,本昧平生,餘不避唐突,貿然求見,遂蒙教誨,許列門牆,視我如家人,前後歷若是之久。我既無能侍杖履,亦乏可獻贈,慚愧何似?然繼又思之:吾師之所念茲、在茲者,亦餘衷心之所嚮往,餘以此心求吾師,吾師不我棄,而以其道啟我、惠我,則餘又何不敢承當之有?哲人萎矣,豈不與天地同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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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先生說,文革結束後,五十歲左右的人仍會保存一些國粹,他們有說話的一天,中國文化仍有延續的希望。那些年錢先生也常談到臺北的政局,尤其是文人對變動政局的態度。談到抗戰勝利後,西南聯大由昆明遷回平津,還鄉者幾乎行李尚未安頓,戰禍又起,人心惶惶。文人和一般百姓一樣,亦不知何去何從。錢先生回到無錫家鄉,在太湖畔之江南大學,教中國思想史等課,兼任文學院長。
  • 錢穆者,真"豪傑"也
    錢穆最高的文憑僅為高中,但未畢業。錢穆在曾做過小學教師十年,中學教師八年。晚年錢穆曾多次對人說,教大學不如教中學,教中學不如教小學。真正知道錢穆學術潛力的呂思勉,曾對錢穆說:&34;。不難看出當年的老師對自己學生的推重。但學歷在學力功力面前就顯得不怎麼重要了。
  • 錢穆的《四書釋義》
    朱子弟子黃榦在《朱子形狀》中說:「先生教人,以《大學》、《語》、《孟》、《中庸》為入道之序,而後及諸經。以為不先乎《大學》,則無以提綱挈領而盡《論》、《孟》之精微;不參之以《論》、《孟》,則無以融會貫通而極《中庸》之旨趣。然不會其極於《中庸》,則又何以建立大本,經綸大經,而讀天下之書,論天下之事哉!」黃榦的這些話,也是強調四書的根本性、整體性和系統性。
  • 齊邦媛與錢穆談文革後的中國
    錢穆錢穆先生在臺灣居住二十三年(1967—1990)。
  • 【文化思想】錢穆先生:中國人的「畏」與「無畏」
    孟子曰:「彼人也,我亦人也,彼能是,我亦能是,我何畏彼哉!」故君子能獨立不懼。有殺身成仁,有捨生取義,皆由我作主,而仁義又即我之大生命所在,此又何畏焉?…… 西方人生命寄在外,外面一切事物此爭彼奪,勝敗無常,若終有一不可知之外力存在。
  • 金耀基 | 憶國學大師錢穆先生
    這幾晚,在深夜,不時展讀錢先生先後寄給我的三十餘通親筆函。1977年最先兩封是毛筆寫的。錢先生的字自成一體,清逸中帶凝重,規矩中有灑脫,書趣盎然。不久之後,由於患黃斑變性症眼疾,目力大減,錢先生改用鋼筆或原子筆,到了後來,目力又弱,所書常是一字疊在另一字上,而封面則由錢夫人代寫。錢先生一生多在讀書寫書中度過,晚年眼疾,既不能讀,又苦於寫,一定給他許多痛苦。
  • 錢穆:讀書與做人
    文丨錢穆今天在這講堂裡有年青的同學,有中年人,更有老年人;真是一次很有價值、很有意義的盛會。如按年歲來排,便可分三班;所以講話就比較難。因為所講如是年輕人比較喜歡的,可能年長的不大愛聽;反之亦然。現在我準備所講將以年長人為主,因為年輕人將來還得做大人;但年老了,卻不能復為青年人。並且年幼的都當敬重年老的,這將好讓將來的青年人也敬重你們。至於年老的人,都抱著羨慕你們年輕人的心情,自然已值得年輕人驕傲了。我今天的講題是「讀書與做人」,實在對年輕人也有關。
  • 錢穆:做中國人意味著什麼?
    個頭不高、雙目炯炯有神的錢穆,從小就在讀書上展現出持恆的激情,屢屢在枕上竊聽兄長讀書,喜而不寐。他的整個少年青年時代求學路,可以說是被「百家飯」鋪就的。江南人文薈萃,私人興學遍布,諸多良師鼓勵和啟發滋養著錢穆,比如影響甚大的呂思勉先生。
  • 齊邦媛憶錢穆: 因為對歷史的溫情與敬意,世界上仍有忘不了的人和事
    我深以為憂。錢先生說,文革結束後,五十歲左右的人仍會保存一些國粹,他們有說話的一天,中國文化仍有延續的希望。那些年錢先生也常談到臺北的政局,尤其是文人對變動政局的態度。談到抗戰勝利後,西南聯大由昆明遷回平津,還鄉者幾乎行李尚未安頓,戰禍又起,人心惶惶。文人和一般百姓一樣,亦不知何去何從。錢先生回到無錫家鄉,在太湖畔之江南大學,教中國思想史等課,兼任文學院長。
  • 「六朝古都」南京,為什麼一定不能做中國的首都,錢穆先生如是說
    我認為中央政府是一國的頭腦指導中心,頭腦該擺在冷的地方,要曝露在外,要擺在大門口,擺在前面。對於這個問題,在民間歷來有不少人討論過,但我國著名的歷史學家、思想家、教育家 錢穆先生曾經在他的一篇文章中有過分析,錢穆先生縱觀古今中外的歷史,又結合我國特有的政治經濟環境,大概總結出了以下幾個理由:第一,歷史轉動趨向錢穆先生說西方的文化,是由小地面移向大地面。
  • 史學大師錢穆:創辦新亞書院 一生為故國招魂
    鄉教十年,苦讀奠定學術基礎「東南財富地,江浙文人藪」,錢穆的故鄉在江南水鄉無錫的七房橋。父親錢承沛考中秀才後,因體弱多病,無意科名,但對兩個兒子卻寄予厚望,希望他們能讀書入仕。錢穆7歲那年,被送到私塾讀書。12歲時,41歲的父親撒手塵世。孤兒寡母,家境貧困不堪。
  • 錢穆25年祭:單槍匹馬,寂寞書生
    ——遺孀錢胡美琦在錢穆去世20周年之際寫道 錢穆先生1990年8月30日,國學大師錢穆去世。他九歲入私塾。十三歲入常州府中學堂學習,1912年因家貧輟學,後自學。1913-1919年任小學教員。1923年後,曾在廈門、無錫、蘇州等地任中學教員。
  • 錢穆中年學英語的名著閱讀法
    1939年,44歲的錢穆接受顧頡剛之聘,同意到齊魯大學上任,並獲準先休假一年,回鄉侍奉老母。他攜眷遷居蘇州耦園,易名梁隱,過起半隱居的讀書治學生活,每天自學英語半日。他先找來注釋版的《格列佛遊記》(即《大人國與小人國》),化了一周時間讀完;接著讀一本英漢對照的英文小說,讀了一半,不大耐煩,轉而找到一本符合自己專業興趣的、廣為流行的英文原著《世界史》,細細讀來。
  • 感受大家風範——錢穆先生的親炙授業弟子谷瑞照先生登臺授課
    這位老者就是國學泰鬥級教授——谷瑞照,他是錢穆先生的親炙授業弟子,臺灣教育部教授升等論文評審委員,臺灣三所大學的博士班博士生導師,1964年開始講授中國倫理資深學者,1981年為南非部長班授課,並幫助改造南非共和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