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家鄉民俗學,既是對以家鄉生活文化傳統的觀察與研究為基礎而形成的學術研究取向的一種事實概括,更是結合新的學術思潮,對這種取向所生發和呈現出的視角與方法的總結,換言之,家鄉民俗學本身就是一種研究視角與方法。它包含著如下幾個突出的特徵:平等交流,相互尊重;同情理解,理性批判;朝向當下。同時,家鄉民俗學又是一種立場或態度。這種態度,基於比較的視野,具有鮮明的「間性」特徵。在這種「間性」比較視野下,家鄉民俗學者可以結合過去的生活經驗與當下的學術實踐,發現並揭示歷史與現實的複雜關聯,進而反思民俗學以往那種「朝後看」的問題和局限,推動民俗學更多地「向前看」並朝向未來。家鄉民俗學由於是在與異鄉、與他者的對比當中產生的一種有關家鄉、有關自我的特殊研究範疇,因此能夠使研究者更好地立足於自身,在認識自己的前提之下,更清楚地認識「我」在 同「他」交往過程中的位置,從而更恰當、更全面地理解「我與他」的關係,更有效地建設包含了更多「我」「你」「他」的、朝向未來的「我們」,也即人類命運共同體。作為家鄉民俗學核心概念的「家鄉」在涵蓋範圍上的伸縮性,尤其為這種目標的達成提供了可能。
關鍵詞:家鄉民俗學;民俗學視角;主體間性;文化交流
作者/譯者簡介:安德明,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民間文學室研究員、室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博士生導師。
對於家鄉民俗事象(包括民間文學)的調查、記錄和研究,是中國現代民俗學從興起至今貫穿其中的一個重要學術傳統,這個可以用「家鄉民俗學」來概括的傳統,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中國民俗學的學術品格。但長期以來,國內學術界很少有研究者就這種學術取向的優劣得失等提出問題並予以學理性的解答,更缺少從這個維度來思考民俗學學科發展歷程的學術成果。家鄉民俗研究,成了這一學科中仿佛不證自明、毋庸置疑的一種取向。如果說,在學科發展的早期,這種指向本鄉本土的研究取向是一種自為的實踐,那麼,在民俗學與人類學等諸多學科的交叉日益增多的形勢下,對這種取向進行自覺的反思,應該說是一項十分必要的工作。
2002年前後,我在學術界一些同仁的啟發和激勵下,結合學術史的梳理和個人田野研究經驗的總結,首次提出「家鄉民俗學」的概念,引起了諸多同行的興趣和呼應。十多年來,經過大家的不斷討論和參與研究,這個話題已經成了有一定影響力的命題。它不僅可以為進一步認識中國民俗學學術史、深化學科理論與方法、反思學術倫理問題指出新的方向,也可以為理解當前社會普遍關心的「鄉愁」話題,以及探討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深層問題,提供民俗學的特殊視角。
一、家鄉:民俗學研究的重要場域
家鄉及家鄉民俗,自民俗學這門學科誕生以來,就始終是一個重要的研究領域。這一點,在許多國家都有明顯的表現。例如,在德國,受浪漫主義民族主義思潮的強烈影響,早期民俗學的研究者始終把研究的重點放在本土、本民族的農民文化之上[1]。二戰之後,隨著學科的轉型,以民俗學的視角與方法對都市文化的觀察和研究成了德國許多研究機構和研究者關注的重點,這種轉變,更使得「家門口的文化」成了常見的研究對象[2][3]。在日本,作為民俗學創始人的柳田國男所倡導的「一國民俗學」,則始終強調民俗學應該「以自己國家為對象」,它成立的前提,「必須是本國人從事研究」[4]①。
① 關於日本民俗學早期在本土或家鄉研究方面的發展狀況,筆者承蒙王曉葵教授慷慨借閱他未發表的課件材料,深受其啟發,在此謹表衷心感謝!
中國這方面的情況尤其突出。從作為現代學科的民俗學誕生以來,直至今天,調查研究者在自己家鄉進行民間文學和各種民俗文化事象的搜集、記錄和研究,就構成了整個學科的主流,中國民俗學在此基礎上形成了理論、方法乃至學術倫理等諸多方面的獨特屬性。如果我們要用一個概念簡明扼要地概括中國民俗學在理論與方法上的特徵,「家鄉民俗學」無疑是不可或缺的關鍵詞。
在開始討論之前,我們首先需要對「家鄉」的概念作一界定。家鄉,似乎本是一個自明的概念,但當把它與「祖國」「本土」等本土人類學語境中的概念相提並論時,又可能因外延的無限擴大而變得難以把握。事實上,在不同的語境當中,「家鄉」所指的對象會有所不同[5][6]。對這一點,埃文思-普理察(Evans-Prichard)在談到努爾人有關「此英」(cieng,家)的概念時,有十分生動、精彩的論述:
當一個努爾人說「我是某某『此英』的人」時,他的意思是什麼「? 此英」的意思是「家」,但其準確的意思因其被說出的情境的不同而各異。如果一個人在德國遇到一個英國人,並問他家在何處,他可能回答是英國。如果在倫敦遇到同一個人,問他同一個問題,他將說他的家在牛津郡。如果在那個郡遇到他,問他同樣的問題,他將說出他所居住的城鎮或村落的名字。如果在他的城鎮或村落裡問他的話,他會提到他那條特定的街道。而如果在該街上問他,他將指明他的房子。對努爾人來說也是這樣。……「此英」的意思是家宅、村舍、村落以及各級部落支。 「此英」一詞在意思上的變化並不是因為語言上的不一貫性,而是因為它所指涉的群體意義的相對性[7]①。
① 筆者對此段論述的引用,受到了田村和彥《文化人類學與民俗學的對話 ——圍繞「田野工作」展開的討論》[8]一文的啟發。
可見,「家鄉」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它因主體的人通過對自己生活的區域同這一區域之外地區的比較、對比而形成,又因不同的對比和參照對象而具有不同的外延。在這裡,與他鄉異地的比較、對比,是形成家鄉意識的基礎。
那麼,對於那些從不曾離開故土的人來說,「家鄉」又意味著什麼呢?答案是,只要是一個正常的社會化的人,他仍然會具有「家鄉」的概念。在日常生活中,一個人無論生活的圈子多小,他總會同自己生存領地之外的社會打交道,這必然會讓他產生一種比較,從而形成關於自己基本生存區域的意識。這個生存區域,就是他的家鄉,只不過其範圍可能相對較小,也許只是他所生活的小村甚至村中的某一特定社區。
這裡可以舉一個例子。在北美一部影響廣泛的兒童動畫系列片《Peep and the Big WideWorld》中,有一集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小鳥Peep走丟了,一直想找回自己的家。後來它發現一個易拉罐,可以在裡邊避風躲雨,就在那裡呆了一個晚上。接著又在小夥伴陪伴下出去尋找自己的家,但找了很久仍然沒有找到。當它們都有些累了的時候,Peep很自然地說,我要回家——它說的這個「家」就是那隻易拉罐。它的朋友一聽,都大笑起來:你說要找「家」,原來你早就有家了!這實際上就是那種「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的心態。就像魯濱遜被巨浪衝離暫居的小島後,想盡一切辦法還要回到那個小島,因為對他來說,那個小島已經成了自己的家,儘管那裡並不是他本來的故鄉。
今天,隨著社會生活的不斷發展,隨著大眾傳媒和學校教育的日益普及,人們對自己生活環境之外的了解日趨增多,比較的基礎也日益豐富。對那些少有機會離開故土的人來說,他們有關自己家鄉的意識,也因而變得更加多元和豐富了。
總之,「家鄉」所涵蓋的範圍並不固定,往往同作為主體的人在實際生活中所處的境遇以及他用來作參照的其他地區的大小等有直接的聯繫。以「我」所在的特定環境為基礎,在同這一特定環境之外其他環境的對比中,任何人都會形成關於家鄉的概念,而這個概念所涉及的範圍的大小,又會因每個人接觸面的不同及所掌握知識的不同而有所差別。也就是說,家鄉的範圍是可以調節、可以變化的,會根據不同的語境而有所伸縮。這種可調節性或伸縮性,也體現了「家鄉」概念的包容性與可比較性——它既在「我」與他人之間形成了一種界限,又為這種界限的突破提供了可能。作為一個在對比中產生的概念,「家鄉」既能夠使相關的主體保持自我,又時刻為該主體同自我之外的他人的交流互動預留著空間,具有十分強烈的「間性」特徵,是主體與主體之間動態交互關係的結果[9][10]。
就本文的討論而言,我們所說的「民俗學的家鄉研究」或「家鄉民俗學」中的「家鄉」,主要是從狹義的角度來界定的 ,指的是民俗研究者生長、生活並建立了熟悉和穩定的社會關係的地方,這個地方同時又可以被研究者加以對象化的處理。也就是說,本文的「家鄉」,是民俗研究者的家鄉,它既是研究者有著密切的親緣和地緣認同並身處其間的母體文化的承載者,又是研究者可以藉助相關學科的理論和方法予以超越和觀察的一個對象。除了具備上文所說的因與異鄉、他者的比較或對比而逐漸形成這樣一種特徵之外,由於學術的參與,其中比較或對比的意識更為自覺,程度也更為深刻。
與家鄉密切相關的另一個概念,是「家鄉民俗學者」(或簡稱為「家鄉研究者」),它主要指的是那些能夠運用民俗學的理論與方法,對家鄉的民俗事象進行觀察、記錄和分析的調查研究者,既包括那些工作、生活在外地,為了研究目的重新回到家鄉的學者——可稱之為「返鄉的學者」,又包括那些始終生活在家鄉但接受了民俗學知識的人士——可稱之為「在鄉的學者」。他們或者能夠及時、順利地融入家鄉的民俗氛圍,或者本身就生活在這種氛圍當中,因而在準確而深刻地理解家鄉民俗文化的內涵及民眾的情感方面,具有相似的天然優勢。同 時,憑藉專業的知識和比較的視野,他們又能夠超越家鄉的生活文化氛圍,成為觀察者和探究者,而不只是單純的民俗實踐者——也就是說,能夠把家鄉對象化為自己的民俗學「田 野」。需要說明的是,儘管這兩類研究者都在家鄉確立了穩固的人際關係和情感聯繫,但由於在鄉的學者往往會更多地參與家鄉日常生活的進程,並對家鄉生活有更為持續的體驗、觀察和跟蹤,而返鄉的學者通常卻只有關於家鄉的過去的印象和情感記憶,以及對現在生活的不連貫的經驗,又由於返鄉的學者大多在民俗學的學科訓練和學術視野等方面比在鄉的學者更加系統和開闊,因此,二者之間又存在著較大的不同。本文的討論,主要以返鄉的學者為基礎來展開。
需要進一步說明的是,對於一些同仁提出的在海外從事人類學或民俗學研究的人士回到祖國來進行的田野研究究竟是不是家鄉研究的問題,我們可以這樣來回答:「祖國」或「本 土」,並不一定對應著本文所謂的「家鄉」。因為即使同一個民族國家的文化,也往往存在著區域、群體等等之間的差異性。對一位研究者來說,即使在本國或本土,除了我們所定義的狹義「家鄉」以外,其他許多地方往往是陌生的甚至異樣的,自然不能算作他的家鄉。因此,與本文所限定的家鄉民俗學中的情況不同,本土人類學或家鄉人類學領域所涉及的「家鄉」,更多指的是「祖國」或「故土」一類的廣闊範圍,這個範圍內許多的文化事象,儘管從民族文化的整體來說具有一定的內聚性和統一性,但對於從事具體研究的學者來說,同樣有著因地域差別而造成的「陌生-熟悉」的張力問題。
綜上所述,由於不同文化、不同群體之間各種形式的交流,人們產生了比較或對比的視角,並以此為前提形成了有關家鄉的意識。這種意識,在民俗學理論與方法的參與下變得更加自覺、更加強烈,因而出現了相關研究者對家鄉民俗客體化的處理。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家鄉民俗成為重要的研究對象,家鄉民俗學也由此構成了民俗學中一個重要的研究範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