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與公孫丑討論動心問題後,說及「浩然之氣」,現在先將其有關言論摘錄於下。
「孟子曰:『……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志一則動氣,氣一則動志也。今夫蹶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無若宋人然。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藁矣。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公孫丑上)
孟子所說的「浩然之氣」,其意義究屬如何?用現代語來解釋,很可解釋為偉大人格在形體上的表現。人格,只是自己所能意識,不是他人可得而見可得而聞的,及其表現於聲音容貌或態度上,便可見可聞而為眾人所共知了。所以「浩然之氣」是偉大人格對外的發表,使原屬不可知覺的化而為可知覺的,使原屬抽象現象的化而為具體現象。
現在先從氣字說起。氣,孟子自作解釋道:「氣、體之充也」,意皍氣是充滿在形體上的,亦皍氣是表現在形體上的。趙岐復為之解釋道:「氣、所以充滿形體為喜怒也」,意皍氣是用以在形體上表現心中的喜怒的。趙注於孟子自己所說的「體之充也」外,加上「為喜怒也」,把氣字的意義解釋得更明白了。依此解釋,氣、皍是現代語所說的表情。心中快樂,在形體上皍表現出喜色與笑聲。心中憤恨,在形體上皍表現出怒容與惡聲。心中舒泰,則態度安詳,心中不安,則態度侷促。這些表情是不能自已的,心中動了感情,一定會表現出來,不容易掩飾。孟子深明此一道理,所以說:「志一則動氣」。「志」,趙注釋為「心所念慮也」,朱注釋為「心之所之」。兩家的注釋,其意義可謂相同。「一」,趙注釋為「志氣閉而為一也」,朱注釋為「專一也」。朱注曉暢而合理,今從朱注。故「志一則動氣」,意皍心有所專注,則自然而然影響形體,使之發生變化,把心中所專一念慮的在聲音容貌或態度上表現出來。
「孟子曰:『……蓋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於壑。他日過之,狐狸食之,蠅蚋姑嘬之。其顙有此,睨而不視。夫此也,非為人此,中心達於面目。』」(滕文公上)
「其顙有此」,是一種生理上的變化。「中心達於面目」,說明此一生理變化之出自心理變化。故此所說,正可為「志一則動氣」的例證。
我們平常總以為樂了才笑,悲了才哭,亦皍只知道心理上的變化之會引發生理上的變化。但亦有心理學家,作相反的主張,謂笑了才樂,哭了才悲,以生理上的變化為心理上變化的起因。事實告訴我們,表情確能影響感情,令其有所升降,愈笑則愈樂,愈哭則愈悲,忍住不笑不哭,其樂與悲亦逐漸減退而卒至消失。孟子已見及此,亦承認生理上的變化足以引發心理上的變化,所以緊接下去說道:「氣一則動志也」,並且擧「今夫蹶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為例證。心理上的變化與生理上的變化,可以互相影響,可以互為因果。所以孟子又主張:「持其志,無暴其氣。」「暴」,趙注云:「亂也」。朱注於離婁上篇「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下注云:「暴,猶害也」,移以解釋此處的暴字,更為曉暢。欲保持某一情緒,除了「持其志」,亦皍除了在心理方面努力外,並須「無暴其氣」,亦皍並須在生理方面不使表情受到傷害。例如欲保持恭敬,既須念念不忘恭敬,亦須力戒有害恭敬的容色,以助恭敬情緒的維持不墜。孟子此一說法,甚合心理學的學理。不過孟子雖主張志與氣互相影響,但雙方的影響作用,比較起來,似乎有些高下的分別,不是完全平等的。因為他說:「夫志,氣之帥也……夫志、至焉,氣、次焉」。志既是氣的將帥,則氣只是志的士卒,志是至極的,氣只是從屬的。至極的將帥具有指揮士卒的權職,從屬的士卒,其接受指揮之得當與否,雖亦足以影響指揮的方式,究不能左右其權職。由此言之,孟子的主張,似以心理上變化之影響生理上變化為主,而以生理上變化影響心理上變化為從。
孟子又告訴我們:心理上的變化積聚既久,能使生理上的變化趨於固定,習慣成為自然。於是他人聽到其人的聲音,看到其人的容色與態度,便可知道其人的地位如何,並知道其人的品德如何。
「孟子自範之齊,望見齊王之子,喟然歎曰:『居移氣,養移體。大哉居乎!夫非盡人之子與!』孟子曰:『王子宮室車馬衣服,多與人同,而王子若彼者,其居使之然也。況居天下之廣居者乎!』魯君之宋,呼於垤澤之門。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聲之似吾君也!』此無他,居相似也。」(盡心上)
「居移氣,養移體」,皍言地位與奉養足以變易人的氣與體。王子亦是一個人,與常人沒有什麼分別,只因他的地位不同,便具有與常人不同的儀態。魯君與宋君,其性格未必相同,只因其所居地位相似,其說話聲音遂亦相似。品德尤能引起生理上的變化而使之成為固定的狀態。
「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智中正,則眸子瞭焉,智中不正,則眸子眊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廋哉!』」(離婁上)
品德的善與不善,都在眸子上表現出來。積善既久,則眸子永保其明,積惡既久,則眸子永失其明。所以只要聽其言,觀其眸子,其人的品德如何,便無所遁形。
「孟子曰:『……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離婁上)
仁義禮智,是孟子所說性的四端,是性所固有,不假外求,故說「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謂仁義禮智四端都 會在形體上表現出來,而且表現得非常純粹,不挾有絲毫雜質。這四端表現在形體的哪些部位上呢?「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見於面」,其意義甚明顯,不待贅釋。「盎於背」,依焦循孟子正義所釋,皍是顯於背。「施於四體」,依焦循所釋,皍是流於四體。合而言之,形體上任何部位,都足為仁義禮智表現的場所,亦皍仁義禮智得表現於形體上一切部位。「四體不言而喻」,朱注釋為「四體不待吾言,而自能曉吾言也」,把喻字解作能動詞,以四體為曉喻作用的主體。四體屬於物質,怎能具有曉喻作用!故按諸常識,朱注所說,似嫌不近於理。趙注釋為「口不言,人以曉喻而知之也」,把喻字解作所動詞,以他人為曉喻作用的主體,所釋似較可取。試申其意,皍言四體不能以其所表現的諄諄告人,但僅憑其表現,已為他人曉然於其所表現之為仁義禮智。
「孟子見梁襄王,出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梁惠王上)
孟子看到梁惠王的容色態度,皍覺其不像備有國君所應備的品德,由此可見,僅憑對方四體上的表現,已可知道對方的品德如何。所以孟子此言,正可引以為「四體不言而喻」的一個例證。不過此一例證所證的,只是不善的一方面,沒有兼攝善的一方面。
仁義禮智「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面背與四體莫不可以表現出仁義禮智。浩然之氣,「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所以表現仁義禮智的面背與四體正是浩然之氣。
「孟子曰:『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離婁上)
依孟子此一言論,仁與義是實質,智是用以認識仁與義的,禮是用以節文仁與義的。故若置重於實質以立論,言仁與義,皍可隱攝禮與智。所以孟子時常只言仁義,不一定兼舉禮智。
「孟子曰:『……居惡在?仁是也。路惡在?義是也。居仁由義,大人之事備矣。』」(盡心上)「居仁由義,大人之事備矣」,所以仁與義是偉大人格的構成因素。浩然之氣所表現的,正是仁與義。所以浩然之氣,可說是偉大人格在形體上的表現。
「孟子曰:『……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滕文公下)
趙注釋「廣居」為「天下」,孟子既說「居天下之廣居」,於「廣居」上用有「天下」二字,則「廣居」自不應復釋為「天下」。趙注又釋「正位」為「正陽之位」,亦嫌不盡明暢。朱注云:「廣居、仁也,正位、禮也,大道、義也。與民由之,推其所得於人也,獨行其道,守其所得於己也。淫、蕩其心也,移、變其節也,屈、挫其志也。」依照朱注,則「居天下之廣居」三語,皍是「居仁由義」;「富貴不能淫」三語,是把「居仁由義」的具體實況概括地說出。所以大丈夫可說皍是偉大人格,因此,浩然之氣亦可說皍是大丈夫的氣概。
關於浩然之氣的情況,孟子有兩段說明:一為「其為氣也,至大至剛……則塞於天地之間」,二為「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前段所說,是浩然之氣發揮於外的效能,後段所說,是浩然之氣蘊積於內的性質。浩然之氣必須「配義與道」,否則其氣便餒,不復能成為浩然之氣。此處所說的義與道,名異而實同,故下文之說「是集義所生者」,不復用及道字。偉大人格是居仁由義的,此處之所以只擧及仁,殆因律己的道德,孟子稱之為義而不稱之為仁,又因孟子以律己的道德為人格的基石。
「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萬鍾則不辯禮義而受之,萬鍾於我何加焉!』」(告子上)
「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往,將殺之……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夫義、路也,禮、門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門也。」(萬章下)
不受「呼爾而與之」與不屑「蹴爾而與之」,正是「貧賤不能移」。「萬鍾於我何加焉」,正是「富貴不能淫」。「非其招不往」,正是「威武不能屈」。這些自律的行為,孟子都用一個義字來稱呼。嚴格律己,不走一步邪路,才足以維持人格的尊嚴。所以律己的道德是保持人格的基石。有了鞏固的基石,再加上以仁待人,便蔚成偉大的人格。孟子於此,殆專就偉大人格的基石立論,故只說一個義字。「配義與道……是集義所生者」,其蘊積於內的,莫不是義,不雜有絲毫的非義。蘊積於內的,儘是義,故其表現於外的,亦儘是義。氣內充滿著義,便成了「至大至剛」的浩然之氣,其大可以大到「塞於天地之間」,其剛可以剛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孟子說:「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所以浩然之氣是有待於培養的,而且是有待於善為培養的。然則善為培養的方法如何?孟子在說明浩然之氣內在性質時所說的「配義與道……是集義所生者」已提出了答案。「以直養而無害」、「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亦都說到了善養的方法。孟子的善養方法,可分兩個方面來說。在積極方面,要「以直養」,要「配義與道」,要「集義所生」。在消極方面,要「無害」,要「非義襲而取之也」,要不「行有不慊於心」。浩然之氣配著義與道,是「集義所生」,氣中充滿著義,才成浩然之氣,「無是,餒也」,缺乏了義,其氣便餒,不復成浩然之氣。所以義是源,而浩然之氣是流。要想水量豐富,必先浚深本源。源頭充實了,出水自然豐富,未有源充而流水不富的,亦未有源枯而流不竭的。孟子對於一切事情,都很著重本源的充實。
「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苟為無本,七八月之間雨集,溝澮皆盈,其涸可立而待也。故聲聞過情,君子恥之。』」(離婁下)
一切事情都要有本,聲聞如是,浩然之氣亦如是。養是浩然之氣的本源,故欲培養浩然之氣,應當在本源上永遠守住義,一時一刻都不敢放鬆。一切意念與行為,都充滿著義,沒有絲毫非義夾雜其間,浩然之氣自然充沛了。所以養是浩然之氣的最佳養料,非義是最可怕的病菌。「以直養而無害」,正是此種主張。
孟子此言,趙註解釋得甚為簡明,其言曰:「養之以義,不以邪事幹害之」,意皍以義養氣,不以非義傷害其氣。「行有不慊於心」,便有所傷害了。所以「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浩然之氣便要喪失而不能保持了。
「非義襲而取之也」,謂浩然之氣不是「義襲而取之」的。此語意義,不甚明顯,趙注與朱注,亦不甚曉暢。現在取趙朱二注為參考,試作臆解。「非義襲而取之也」,似與下文「勿助長也,無若宋人然」相呼應。宋人的揠苗助長,是不加灌溉以助苗的自然生長,而把苗拔高,使其露出地面的部分多了一些,造成生長的幻相。所以揠苗助長,是一種不培養本源而反傷害本源的助長,結果所屆,必然「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孟子以此假想的事實譬喻浩然之氣的培養,謂若不從本源上認真地充實義,而只在表現上裝作甚合於義的模樣,是只會有害於浩然之氣而不會有益的。由此說來,「義襲而取之」疑皍襲而取義的意思,義不是襲取作用的主體,而是襲取作用的客體。動作的客體說在動詞之前而於動詞之後加一之字,孟子書中頗有其例。如離婁上篇的「所欲與之聚之」,實皍聚其所欲,並非別有所聚。故「非義襲而取之也」,意謂浩然之氣要於平素積聚內在的義以資自然流露,不可臨時襲取些義以裝點門面。臨時襲取些義以裝點門面,其所造成的氣,只是虛驕之氣。故「義襲而取之」,等於宋人的揠苗助長,亦將「非徒無益而又害之」,是應當切實戒除的。
「孟子曰:『……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可」(公孫丑)
這是孟子批評告子的話,可引以幫助解釋「非義襲而取之也」。「不得於心,勿求於氣」,謂於心中有所不得,不於氣上求有所得。此一道理適用於浩然之氣上,皍言心中未能有得於義,不於氣上求所以貌似合義,亦皍理上既有所虧,不矯飾盛氣,一若於理無虧。
綜上所述,浩然之氣的培養、要在此氣所由生的義上用功夫,積義既充,自然發而為浩然之氣。若只在氣上用功夫,一味裝模作樣,是徒勞而無功的。「天下不助苗長者寡矣」,孟子鑑於不致力於積義而致力於飾氣的人所在多有,故發此慨歎以資深戒。
轉載:陳子文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