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句話在盧梭身上是準的。啟蒙派諸人都看得出來,盧梭出身太低,有受迫害妄想症,跟他走得太近,他會肆意輕慢你爬到你頭上,跟他遠了吧,他又要懷疑自己受到陰謀排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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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爾泰、盧梭、孟德斯鳩這些耳熟能詳的名字,常常出現在我們的中學課本裡,他們被稱作「啟蒙哲人」。
留著長長的蓬鬆小捲髮,呆板的面部表情,領口緊束的襯衣……
他們發明了三權分立,主張理性主義,反抗中世紀的宗教壓迫……
我們對他們的認識貌似也僅止於此。
但事實上啟蒙運動始終伴隨著爭議,它離法國大革命如此之近,以至於哲人們一度被視為造成流血的罪魁;二戰之後,盧梭曾被當作極權的思想源頭。
近期彼得·蓋伊的皇皇論著《啟蒙時代》出版,我們有意停下來,借著獨立記者雲也退的目光,回溯至那個時代,通過一些有意味的生活側面重新打量他們,比如孟德斯鳩的眼病、伏爾泰熱衷於牛頓研究的情婦、霍爾巴赫的朋友圈、狄德羅的情書等。
如果你對他們有新的認識,哪怕只是一點點呢,也是讓人高興的事。
1749年,對於法國啟蒙運動來說真是奇蹟年: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震動歐洲;布封《自然史》開始陸續出版;伏爾泰結束了同夏特萊夫人的十五年同居,加盟啟蒙陣營,變成他們的精神偶像;霍爾巴赫在巴黎開辦沙龍,創建啟蒙運動的核心基地;狄德羅因為《論盲人書簡》被抓進監獄,出獄後投奔霍爾巴赫,從此幹出大事業;而那年10月,盧梭正走在一條鄉間馬路上,前往狄德羅被幽禁的古堡。
本來很壓抑的盧梭,突然間激動了起來。他後來在《懺悔錄》裡寫:「在讀到這個問題的瞬間,我看到了另一世界,我也變成了另一個人……半個小時裡,我激情難抑,起身時發現西裝背心上沾滿了淚水——可是,該死的,我之前哭過?」
盧梭好像很容易掉眼淚。見到狄德羅,兩人執手相視,狄德羅發現他精神不寧,一問,盧梭說了雜誌上的這道題,又談了自己的想法。「賢弟,你意如何?」狄德羅很高興:好啊,你趕緊寫。
第戎科學院的懸賞題把盧梭心裡沉睡的小憤青給捅醒了:藝術與科學都帶來了點啥?啊哈,看看這一坨操蛋的社會吧!盧梭於是寫了《論科學與藝術》,開頭就給啟蒙之光大唱讚歌:「現在,一場重要的大戲開場了,且看我們人是怎麼憑一己之力從卑微的地位走出來,怎樣憑理性之光快速衝出包圍著的黑暗!」這黑暗是哪兒來的呢?「我們的科學與藝術達到什麼樣的完善程度,我們的靈魂就敗壞到何種程度。」
這些事情都是盧梭自己在《懺悔錄》裡講的,而且講過多次,細節上有出入。可是在講這些事的時候,盧梭已經跟好兄弟狄德羅徹底崩了。盧梭天性就很難跟人長久相處,跟狄德羅還算是友誼比較長久,但其實,才到1750年的時候,狄德羅就已經看他不太順眼了。什麼緣故呢?那年6月,狄德羅辛辛苦苦養到5歲大的兒子死了,9月,他又出生了一個兒子,他把兒子抱去教堂受洗,結果一個不留神摔在了臺階上,直接摔死。至此,狄德羅已經失去了三個孩子。
就在狄德羅5歲的次子死後,盧梭的論文《論科學與藝術》獲獎,圈內都很高興——基本上都是狄德羅引薦盧梭進的圈子——狄德羅本人也為此衝淡了喪子之悲,去給盧梭聯絡印刷出版。書還沒出來,狄德羅又死了一個孩子,而盧梭呢?他剛剛篤篤定定地把自己的第三個孩子送去了孤兒院……
一個人心再寬,再不拿自己孩子當回事,也受不了身邊有這種朋友吧。
盧梭一輩子差不多寫了五六本影響後世的重要著作,像什麼《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新愛洛伊絲》、《愛彌兒》、《社會契約論》、《懺悔錄》,與之對應的是遺棄了五個孩子——1950年後還要遺棄兩個。還有更教人噁心的地方:盧梭還特別關注法國棄嬰收容所的情況——不是關心自己孩子,他那五個孩子連名字都沒取就被打發了,頭一個孩子連性別都不清楚;盧梭就是想對操蛋的社會提出些整改方案,順便也幫著自己成名,所以注意收集各種信息。1758年,盧梭說,法國的棄嬰收容所已經收容了5082名棄嬰了——你們看,社會這麼淪落下去,還怎麼得了呀?
我們知道盧梭生平的許多細枝末節,都是因為《懺悔錄》以及《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思》,可他顯然希望人們在讀這些敘述時對他產生正面的感情(呃,盧大人,臣妾做不到)。他說,他在都靈對著路過的女人脫褲子,炫耀他的屁股,「我從中獲取了無法形容的愚蠢的愉悅。」他說到自己兒時貪吃和偷東西,口氣有點下流;他披露自己的貪慾,無賴,說長時間裡他是個羞澀的孩子,爾後一變而成為頑童(他自己口中的「浪子」)時,又是既沾沾自喜又自憐的腔調。
在寫到自己遺棄孩子的時候,他振振有辭:「當房間裡充滿家庭的煩惱和孩子的吵鬧時,我的心靈如何能得到工作所必需的寧靜呢?」奶粉尿布錢是必須要靠卑微的工作換來的,只靠寫書怎麼行,「所有那些不光彩的行為,使我內心充滿了正當的恐懼。」隨後又說了句最欠抽的話:「(如果我能養孩子)我完全知道沒有一個父親會比我更慈愛。」
雖然遺棄孩子,可他一門心思思考的事情之一,就是教育。唉,這跟強姦犯琢磨如何保護女性有區別嗎?還是有點區別的,至少按照盧梭的邏輯來看是如此。《愛彌兒》的第一句話就很厲害:「從造物主手裡出來的東西都是好的,但一到人的手裡就全變壞了。」這跟《社會契約論》著名的第一句話何其相似:「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盧梭自己也在枷鎖裡,覺得窒息、憋悶、沒有出路。那麼把孩子扔給孤兒院算什麼呢?他的回答是:國家要負責為孩子找回失去的天性,我這是讓國家來履行培養公民之責!
換句話講,他是為了實踐他自己的教育理想而這麼做的……我已經看到你在拍桌子了:世界上還有比這虛偽的人嗎?
不止一個人罵他虛偽,即使在《懺悔錄》沒發表之前,他的行為就已經臭大街了。不過,最好的評價是大衛·休謨做出的。休謨講:算了,原諒他,盧梭怎麼能為他的孩子負責呢?他自己都還沒長大嘛。
盧梭跟狄德羅在差不多1756年後徹底掰了。跟盧梭有過密切交道的圈內人士基本上都同他斷了:達朗貝爾跟他斷了,霍爾巴赫跟他斷了。休謨是英國人,性情溫和寬容,還收容過盧梭,當然後來也不再來往。這些都是好說話的主兒。還有不好說話的:伏爾泰,盧梭碰上他算是倒了黴,他幾乎被伏爾泰罵成狗,每次折騰出點什麼花樣,就被伏爾泰一屎盆子扣下來。然而,出身日內瓦的盧梭想要在巴黎成名,必須跟知名前輩們往來,伏爾泰還真繞不過去。
狄德羅
1745年盧梭33歲,給伏爾泰寫信說「十五年來我一直在發奮努力,使自己配得上您的關注,能得到您對小有才華的後起之秀的提攜……」意思是他從18歲起就在讀伏爾泰了。1750年,盧梭正在一舉成名的前夜,又寫了一封信,自稱「一個不敢向您做自我介紹的孤獨的人」,「我不敢誇耀有幸被您認識」;他讚美伏爾泰是歐洲文學共和國的偉人,是法國的驕傲,是哲學家裡的大文豪,總之,別人怎麼誇,他也怎麼誇。
但是他得到了什麼呢?1755年,他把新出的《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寄給伏爾泰,得到的回信很不客氣:「謝謝您贈送我的這本反人類的新著。」伏爾泰說,呵呵,你真不錯,「至今還沒有人如此煞費苦心地要讓我們與禽獸同類。讀了您的著作,人們意欲四足爬行。」你不是說人進化到今天是一部墮落史嗎?那你帶個頭去做猴子唄。
伏爾泰可找到機會一展諷刺的身手。然而盧梭的意思並沒這麼極端,他只是想要敲打一下沉醉在文雅表象之下的人們,告訴他們自己的善良人性已受到社會的侵害卻不自知。他並沒有要求人類返祖的意思,而且說,「人性是無法逆轉的,人一旦離開了純真和平等的時代,就永遠不會再回到那個時代。」
根據這一墮落論,他呼籲要徹底進行社會變革。可是伏爾泰有興趣嗎?他雖然有鬥士屬性,卻從沒想要推翻現存的體制,再說畢竟也是快六十歲的功成名就之人,他的眼裡只能看到「這個後生想要我們去做回原始人呢。」過了幾年盧梭又發表了《社會契約論》,全盤討論社會的來源、現狀和走向。他設法澄清之前引起誤解的觀點,他說:理性是個多麼好的東西呀,如果我們能夠善加利用,那麼我們可以擺脫自然狀態,成為智慧的生物,生活在一個遠比今天更好的社會裡——這是一個幸福的時刻!
理性啊,理性,哪個啟蒙哲人不頌揚理性?但是,其他人可沒盧梭這麼激進,用理性就去構想出一整個顛覆過去的社會來。盧梭的理性是要重組社會的,是要把大家屁股底下的座位都抽走的,這還能不激怒人?所以打從一開始,很享受名聲地位財富的伏爾泰就認定盧梭這個「小瘋子」唯恐天下不亂了。
有人收集了伏爾泰讀盧梭作品寫下的批註,其中,他一再管盧梭叫「第歐根尼的猴子」、「第歐根尼的狗」。第歐根尼是古希臘犬儒學派的鼻祖,放浪形骸,稱「死後願意像狗一樣被遺棄」;伏爾泰最惡毒的一句話是「讓-雅克是第歐根尼的狗跟狄斯克德的毒蛇交配留下的後代」——讓-雅克即盧梭的名字,而狄斯克德是誰?是希臘神話裡,專門惹人彼此不和的糾紛女神Eris。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句話在盧梭身上是準的。啟蒙派諸人都看得出來,盧梭出身太低,有受迫害妄想症,跟他走得太近,他會肆意輕慢你,爬到你頭上,跟他遠了吧,他又要懷疑自己受到陰謀排擠。孟德斯鳩、布封、霍爾巴赫這些人都是生來就有一種光榮的感覺保護著的,往往都不屑理會跟自己不對的人,而盧梭卻會被一點點攻擊給傷害到。
他那個變動不定的朋友圈,就跟他所嚮往的那個社會完全不是一回事。他想要一個人人平等的小社會,每個公民都忠誠於全體,沒有人結黨營私、搞特殊化,所有人一起協商去做有關全體的決策,所以,這個社會規模不可能大,最好就像他所樹立為理想樣板的日內瓦共和國一樣大小。可就是在日內瓦,他也攪得人雞犬不寧,因為伏爾泰晚年也定居那裡,一副教主模樣,日內瓦人被分裂了,支持盧梭的人跟支持伏爾泰的人互相對立。
人們也都看得出來,盧梭有病,但要不是1764年52歲時起筆寫的《懺悔錄》,我們還不能確信他有多麼既自負又自卑,既自戀又自憐,也不能知道他的尿道有多窄,年紀輕輕就得用導管撒尿。他高聲懺悔也好,給自己辯解也罷,都是在破天荒地向大眾交出自己,把自己變成一個供人們研究人心的活體病例,為此我們得感謝他,可我們又著實不太願意說出「感謝」二字,因為他不但展現自己的病,而且展現得自然流暢,引人入勝,簡直能吸引上至豪族高客,下至無知白丁的所有人都來效仿。
盧梭跟伏爾泰都逝於1778年,十年之後,盧梭勝利了:法國大革命確實摧毀了一切,創建了共和。但轉入拿破崙戰爭後的19世紀,盧梭又敗了,19世紀的人厭恨盧梭思想引起了國家的大亂。到底盧梭都做了點什麼,哪些好事,哪些壞事,誰都說不透,一談則多半要吵起來(果然是糾紛女神的後代)。
不管他的著作、言論還是個人生活,盧梭都是渾身上下重重矛盾,左右手互掐:他自己跟伏爾泰一樣是戲劇家,可是寫篇《論戲劇》卻說戲劇敗壞人的心靈;他自己是道德家,卻拋棄子女;他研究宗教哲學,卻兩次輕率地改變信仰;他很強調自由意志,但又念念不忘強制;他是自然神論者,但在遇到別的自然神論者比如伏爾泰時,他又指責對方不信教;他曾經寫過很長的文字頌揚人與人的友誼,但他自己卻跟每個人都反目成仇……
受虐狂、暴露狂、神經衰弱、疑心病、手淫狂、隱性同性戀、缺乏父母人情、早期妄想狂、孤芳自賞、滿腹內疚、病態的膽怯、盜竊癖、幼稚病、易怒、貪財……以盧梭身上的這些病,體檢完了是要直接入院觀察的,可是他愣是撐到了孤獨終老;可是again,他還一直認為自己很單純:難道不是麼?我把自己洗剝乾淨,赤條條地展示給你們看,每一個想法、每一件事情都往外寫,任你們說,隨你們罵,讓你們寫出好多解剖我人格的書……你們還有什麼好指責我的呢?
雲也退,自由書評人,託尼·朱特《責任的重負》、E·薩義德《開端》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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