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柏拉圖的鬥爭與妥協中看到了文明的起源。柏拉圖在2500年前所面臨的處境也正是如今我們所面臨的情況:不學無術而又暴力的大眾、沉湎聲色的上流社會、爭名奪利的政客和他們背後的教師,以及全社會的浪漫主義氣氛。在這背後的是,幾千年來人類普遍的認知能力的匱乏。於是,柏拉圖的選擇實際上是我們大多數人的選擇:委曲求全,迂迴鬥爭。蘇格拉底是柏拉圖渴望模仿的對象,為真理而戰鬥。然而,他希望以世俗世界中的勝利姿態迎接戰鬥的結果。
蘇格拉底是思想的無畏的鬥士,柏拉圖則是他忍辱負重的學徒。他反對神話和戲劇故事,卻又不得已用他反對的方式進行教育。他完成了對蘇格拉底之前的哲學的生產與積累,為我們留下了文明的基石。柏拉圖相信應當以精英主義去抵抗民粹主義,雙方的糾纏持續了2500年。有些人提倡的第三條路是無政府主義或孤立主義,它是古代虛無主義和犬儒主義的小國寡民的翻版。而從18世紀狄德羅的大學計劃開始,到20世紀的杜威和巴迪歐,不同派別的哲學家都同意「第四條路」即普遍強制的全民義務教育,以磨平大眾與精英之間的能力差異,來實現柏拉圖的「哲學王」的理想。
比起柏拉圖,亞里斯多德才是歷代學院派方法的源頭。在一個唯物主義科學發展觀的國度,亞里斯多德在公眾間遭到汙名與拋棄是難以理解的。同樣,西方現代文明的精神分裂症狀從某種意義上看,也是對亞里斯多德的方法與美德的拋棄。
亞里斯多德整合了最初的邏輯思維、實證原則和唯物論思想,奠基了自然科學精神 (比如他發現了「熱水比冷水結冰快」,直到2020年依然有高分子研究在探尋這一現象的原理);在社會科學界,百科全書學派與年鑑學派也都受惠於他。如今,從新藥品和電器的說明書到所謂的成功學,都以模仿亞里斯多德的方式來寫就。他的思想猶如空氣一般自然,因而令人遺忘其重要性。也許只有人們被扼住咽喉的時候,才想起空氣的重要。
亞里斯多德的哲學寫作也誠懇而紮實,稍欠迷醉但魅力,但清晰、赤裸更顯示出一種勇氣。就像有人喜愛沉醉於故事,有人則喜愛字典和百科全書的全面,以及這種能力所帶來的強硬。某種意義上說,他是身體力行地上承蘇格拉底的思辨方法,下啟黑格爾和馬克思的哲學家。他的工作方式代表了系統化研究的編織過程,因此,康德、黑格爾、海德格爾、巴迪歐等哲學家,雖然在工作主題上受到柏拉圖、斯賓諾莎、萊布尼茨的啟迪,但在工作方式上都則奉亞里斯多德為圭臬。他完成了對哲學體系的選址,之後幾千年只是對其技術性的建設與修補。無怪乎,後世哲學家雖對柏拉圖多少都有微詞,但對亞里斯多德則總是不乏溢美之辭。當然,這得益於他優渥的身份——一位王族成員,所帶來的待遇和研究環境。之後,再也沒有人能達到如此的地位和全面性。
古代社會沒有幾個人能夠達到他一樣的教育和思想水平;而今天,人人都能。那為何不讀一讀亞里斯多德本人呢?可以說,素質教育和通識教育的淪落,就始於對亞里斯多德的遺忘。而模仿其思辨展開的方式,正是今天成為一個健康公民的基礎。而在公民社會,健康的公民才是健康社會的基礎。
整本書給培根、伏爾泰都單列了一章,就看得出,杜蘭特特別欣賞隨筆作家。他自己也承認,翻開其他哲學史,這些哲學家的篇幅往往更短。用巴迪歐的話說,他們是今天的「電視哲學家」,試圖對什麼都說上幾句,甚至以此為生計。同樣,我認為盧梭的身份和理論才是這個時代的錨點。
伏爾泰的理性與盧梭的激情顯示出一種二人之間的辯證:伏爾泰更相信精英的自我教育,而盧梭則看到了教育被動性以及耗費的昂貴。因此,盧梭把階梯式教育、教育平等都視作文明變革的根本性原因,並提供了具體的方法。他設計了教育和文明的未來,把「智慧」以一種智慧的方式普及給大眾,讓大眾脫離暴民,讓公民社會得以成立(期間,經歷狄德羅的規劃和腓特烈二世的實踐)。於是乎,康德被盧梭的作品感動了。
古希臘和古羅馬的衰落與他們不穩定的教育有關,而現代文明正是通過普遍的強制教育,完成了古希臘哲學家最初的追求智慧的理想,從而達成了文明的建成 。於是,文明就成為了一場接力賽跑,從古希臘傳到了法國運動啟蒙時期。這也就是我們今天的主題「從智慧到文明」的意思:曾經柏拉圖所相信的「哲學王」的靈魂品質,完全可以通過強制地教育普及給每一個公民。這讓全體公民成為主權所有者成為可能。
有的思想史家認為,康德的生活平平無奇,沒有什麼可多說的。他沒有古希臘式的激蕩和顛沛流離,也沒有參與近現代的政治或社會鬥爭。他身體孱弱、寸步難行,不得不做一個超然外物的靈體。但這種平平無奇甚至虛弱,正是一段最偉大的傳奇,展示了一具弱小的身體如何成為偉大的靈魂。
康德,是每個人在身體的困頓中應有的樣子,他真正地展示了何謂「向死而生」:哪怕在一個小地方一動不動,哪怕他在時代浪潮在寂寂無聞。但他就是能夠通過聽聞和閱讀來獲取知識,那就是那種精神上的無名英雄。因此,我認為,康德才是那個能夠激勵所有出於各種困頓的人堅持不懈的榜樣。在文明的接力賽跑中,康德做出了他的努力。
同樣,維根斯坦、薩特、福柯這些苦難的人也都徘徊在生死邊緣(家庭壓力、納粹集中營、社會壓力),他們也如康德一樣激勵著我們。所以,比起屏蔽死亡、抑鬱、虛無的「暖棚式教育」,更好的教育是展示給人們,那些經歷痛苦的偉人。讓他們看到這些英雄們是如何帶著破碎的肉體和靈魂,依然堅強地創建功業。
黑格爾與康德的雙星系統,可以看作是現代文科出身和理科出身的兩類哲學家的典型。康德因長期處於規律的小鎮生活和理學研究,無需處理具體的複雜世界,而導致了其思想的純潔與單純;黑格爾則以更具體的歷史研究,證明了人類社會運行的規則並非像天體運行一樣,人也並非笛卡爾所設想的機械般的儀器,遵循某種簡潔的力學定律或靜態的數學模型。人類社會有另一種運動規律,因此,哲學科學必須以歷史眼光進行研究。這是現代社會科學精神的起源之一,從此,人文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正式分道揚鑣,社會心理學、人類學、社會學,也都在對黑格爾的批判性繼承中獲得了合法性。
由此,黑格爾重新開始構建起一套關於人類精神、倫理、法律的社會進步的進程和歷史哲學。他凝望著一個遙遠的未來:這個未來的起點是法蘭西第一共和國(經歷了奴隸社會、信仰社會之後,公民第一次享有自由地自我實現的資產階級共和國),以及它借拿破崙(馬背上的世界靈魂)之手,把一本《民法典》 替代《聖經》作為一切生活的最高規則,推廣到全世界的欲望。這個未來的終點是必然的絕對精神(後經由馬克思和柯耶夫的改造,從上帝拉著走的必然到達的,變成了大眾推著走的或然到達的)。歐洲國家在接受和發展黑格爾思想的基礎上,公民已經開始有了「普遍理性」的端倪。如果幸運的話,人類也許能在幾百年內看到黑格爾「絕對精神」的夢想實現。
對黑格爾而言,歷史與哲學的目標已經終結於理性的「絕對精神」了,第一個「愛智慧者」終於觸摸到了「終極智慧」。黑格爾想必也會同意我們今天的主題:從第一個哲學家的個人智慧,到全世界的精神文明。他給出了方向和距離,其他人只要繼續探索就行了。而之後的存在主義或哲學人類學,似乎只是世界精神在形成過程中的局部衝突和挫敗的證據。因為,在登山中跌倒也無法挫敗人類登山的激情。於是,之後的對黑格爾的反駁,也只是修補以及擴展到不同的人群,就像連鎖店一樣,幫助所有人達成「精神的登山」。馬克思把公民的概念從資產階級擴建到無產階級;克爾凱郭爾、尼採、巴塔耶、海德格爾和哈貝馬斯則令理性從工具理性擴建到存在理性、非理性、交往理性和綜合理性;福柯等人又讓人的理性擴建到性別與文化的少數群體,並建立起了更為複雜的內涵。至於世界精神最後在哪裡達到最高峰?現實的終結最終降臨在哪片土地,是在法蘭西、普魯士、美利堅、蘇聯、日本或中國?是西方式的還是東方式的?只是具體的細節問題了。
我們終於來到了今天的最後一站,後現代啟程的地方。奇妙的是,這也是思想渴望重回質樸的古希臘的地方,這代表了一個輪迴的開始。尼採與黑格爾是同等關鍵的,猶如銜尾蛇(οὐροβόρος, Ouroboros)的首尾。雙方是現代理性主義和非理性主義的代表。
尼採與叔本華的區別是,後者的悲苦思想在黑格爾鋪設的康莊大道下,顯得只是人生與文明的間奏。它終究只能是人類文明進程中滋生的「反題」:它和犬儒主義者、莊子、竹林七賢、虛無主義者、嬉皮士、波西米亞-布爾喬亞、禪宗-馬克思、阿Q、加菲貓、馬男波傑克、竊·格瓦拉、流浪大師、葛優躺一樣,只是我們憔悴、邋遢、洩氣的那星期六的無限制睡眠的上午。最終,在星期天的夜裡,我們必定要從中化蛹蛻殼,誕生出一位新的超人,成為與文明和解並反過來率領它的世界的新主人,撥開下一個星期的第一道曙光(Aurora)。這位超人能夠無拘無束地進行一種古風的自然生活,身邊既沒有智術師的挑唆,也沒有哲學家的律令(若出現意外則又是一個新的循環了),為此他也必須以強力意志進行鬥爭。而海德格爾認為,回歸古希臘需要依靠啟迪而非鬥爭(兩人的分歧恰如伏爾泰與盧梭的分歧)。
最後,我們在尼採這位反柏拉圖主義者這裡結束:人的存在,經歷了被邏輯嚼碎與自我辯證的過程後,被吐出為淳樸的藝術語言,返璞歸真。尼採的思想統治了整個20世紀,並迎接21世紀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