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日益個體化的世界,需要藉助一種比較的視野,洞察紛繁複雜的人際交往。在人類學傳統研究中,朋友是親屬關係的附屬。在施耐德新親屬關係理論的關照下,人類學朋友研究從親屬關係視角分析友誼,逐漸發展出「文化親緣性」、「融洽關係」等概念。從喪禮這一塑造小伴關係的特定文化空間出發,透過對小伴文化意涵和社會功能的梳理,可見朋友在撒尼人際交往和社會聯結中重要的文化意義,友誼成為個人或集體聯盟的一種主要形式。
朋友是人們日常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不可缺少的一個群體,是村落人際交往的重要基礎。但與親屬關係研究相比,朋友很少得到學界系統的關注。這部分源於人類學早期關於無國家社會的研究傳統(親屬關係被認為在無國家社會中具有重要的組織作用),以及人類學試圖「將民族學作為一門等同於物理或化學的科學」的願景,因而,基於生物血親的親屬關係掩蓋了其他社會關係。在涂爾幹、施耐德、薩林斯、莫斯以及蔡華等關於親屬關係的討論中,均圍繞「為什麼親屬關係人類學把生物維度作為研究人的親屬身份的基礎」以及文化、社會在親屬關係中處於何種位置展開,朋友等親屬關係之外的社會關係在社會結構中的意義被遮蔽,因而忽略了對「不同社會中塑造親屬關係、友誼等社會關係的文化空間、歷史及意識形態的探討」。本文擬從石林撒尼人喪禮中的小伴關係出發,就小伴與人際交往、社會再生產等關係展開討論,認為朋友在撒尼人際交往和社會聯結中具有重要的文化意義,並就個體化背景下撒尼傳統社會關係提出新的思考。
傳統人類學的研究方法是在親屬關係中分析友誼。儘管隨著施耐德批判人類學傳統研究方法的新親屬關係研究的出現,並被斯特拉森、卡斯滕等進一步發展,但這一研究傳統還是在很多方面被保留下來。因而,在親屬關係研究中,「冒充的、虛構的親屬關係模式以及親屬關係結構存在於特定的社會中」。如努爾人因同一年齡組織成員子女被視為手足而禁止通婚[9],喬丹對誓盟兄弟作為擬親行為的討論,卡斯楚將亞馬孫土著社會「正式的或儀式性的友誼」考慮進「親屬關係」的研究等。不過,在傳統「大親屬理論」的關照下,朋友更多是作為一個邊緣性角色出現的,特別由於對親屬關係的強調,犧牲了社會關係的其他方面。
如坎貝爾透過在希臘山區的研究,指出牧民中親屬關係和姻親的總體要求如何可以減少任何其他形式的關係;羅傑斯和奧貝德在關於莫三比克南部的村莊和黎巴嫩牧區的研究中,均分別談到社會,認為這些關係類型不應被視為互相排斥,但奧貝德也指出,「友誼即使被認為是構成自主境界的一種單獨的關係,也是一個包羅萬有的社會心理意識形態一部分,其核心在於親屬關係」。而在弗裡德曼、林耀華等關於漢族世系村落組織(Lineage-village organization)的研究中,均強調血統和地域對社會交往產生了強烈影響,且由男系親屬佔主導地位。
當然,施耐德對生物決定論中血親關係的徹底否定被貼上「盲目解構」的標籤,這也使得人類學的後續發展強調應儘量避免對親屬關係(基於生物性的)窄化的定義。在此基礎上,卡斯滕提出可以涵蓋朋友等關係的「親緣性」概念,即與單純強調生物性或文化性相比,更應該關注「文化親緣性」。因而,朋友、鄰居、熟人之間的來往等成為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們開展人際交往的重要因素。如,斯塔福德透過對「來往」的關注,指出在中國任何地方,人們製造親屬關係並強調這些關係中的社會延展性,其目標是展示中國人各種形式的親緣性怎樣成為一個連續統一體,這其中包括了從父系社會到朋友之間的延伸。與斯塔福德不同,艾倫·斯馬特則跟隨楊美惠的關係學闡釋,提出關係和友誼既有聯繫又有差異,友誼同時還是關係建立的基礎。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親屬促進了朋友意識的形成。這也揭示了朋友和親屬概念在人們日常生活實踐中的複雜性。除了親緣,其他與親密關係相關的概念也被提出來,如皮特·裡費斯提出了「融洽關係」概念。
以親緣性為基礎的跨文化親屬研究,沒有在生物和文化間進行武斷的劃分,沒有隨意地臆測什麼構成了親屬關係,這對於理解人類學親屬經驗中的文化多樣性、思考親屬關係與更廣泛的社會親密性研究均具有重要意義。但由於太過籠統,也暴露出不能區分不同關係中的人,以及其變化維度的重要性的缺漏。或者說其還是將親屬關係和朋友研究置於一個混雜的關係中,這對於探索特定社會中塑造親屬關係抑或友誼等社會關係的歷史、文化空間或意識形態是不利的。
在對朋友、親緣、親屬關係進行對比討論的基礎上,桑託斯通過對中國南方農村漢人社會「同年兄弟姐妹」的研究,認為友誼現象是形成人類親緣關係的一種主要形式,與親屬和婚姻關係有清晰的區分。作者在釐清與中國誓盟兄弟的區別時,透過同年兄弟其後的實踐與情感,試圖拓寬中國農村親緣關係研究,以超越男系親屬和地方性。最後,作者認為,對朋友核心的認識將啟發當下關於親屬關係和親密性的討論。在這篇文章中,朋友在社會結構中的意義開始凸顯。
綜上,人類學朋友研究從親屬關係出發,逐漸發展出親緣、融洽關係等概念,雖然反映了朋友和親屬在人們日常生活實踐中的複雜性,但不論「是分析親屬關係中的友誼」,還是「在親屬關係研究中納入對友誼的討論」,均把友誼作為一個邊緣性角色,朋友在社會結構中的意義並未得到重視。在對人的關係網絡的研究中,親屬、姻親等依然佔據主導地位,很少看到關於友誼網絡的討論。此外,已有研究多聚焦於釐清朋友與親屬關係的範圍與外延,或闡釋朋友的分類與構成,忽略了對塑造友誼的特定歷史、文化和意識形態的關注。最後,中國社會的友誼研究多建立在對漢人社會討論的基礎上,朋友在不同民族文化中表現出的多樣性並未得到體現,這對於探討中國農村社交模式是不全面的。
撒尼人是彝族的一個支系,主要居住在雲南昆明市石林彝族自治縣,並向四周輻射至宜良縣、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瀘西縣、彌勒縣,曲靖市陸良縣、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丘北縣等地。撒尼人有民間敘事長詩《阿詩瑪》,在20世紀60年代被改拍成電影,與《五朵金花》、《蘆笙戀歌》等一同成為雲南民族文化的典型。撒尼人能歌善舞,以撒尼文化為創作素材的民歌《馬鈴兒響來玉鳥唱》、《遠方的客人請你留下來》等享譽全國。近年來,隨著旅遊業的發展,加之地方政府為推廣旅遊的宣傳造勢,石林及彝族撒尼人逐漸為外界熟知。但由於地處山區,歷史上撒尼社會是一個傳統的農業社會。農業生產是撒尼人的主業,並在農閒之餘從事織麻、釀酒、木工、醫藥等兼業。副業並未給家庭經濟帶來創收,僅是自給自足生產的一部分。農忙時節,撒尼人以血緣親屬、朋友為中心開展勞動互助,日常生活所需也多通過社會互惠滿足,特別在村落紅白喜事等重大活動中,人或物的幫扶成為維繫社會再生產的重要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