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畫,是歷代文房具中的重要內容。《紅樓夢》中曾說:「若大景致,若干臺榭,無字標題,任是花柳山水,也斷不能生色。」一所文房中,置以種種文具,當然也以書畫最能提醒它的精神。所以,「蘭室長物——歷代文房具大展」中,近600件展品,林林總總,琳琅滿目,尤以書畫佔了重頭,也就屬題中應有之義。
我們今天自覺到「堅定文化自信」在振興中華、文化強國中的意義,首先需要明確中西文化的差異,才能保證「堅定文化自信」的方向。從大的方面講,中國傳統優秀文化五千年持續不斷地發展,在於它強調「和而不同」、「吐故納新」的「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而西方文化注重的則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弱肉強食」。從具體的方面講,中國文化淵藪於與日常生活一體化的「文房」,而西方文化則立足於與日常生活相隔離的「工作室」。
展覽現場在傳統文化中,作坊、店鋪、書齋、畫室等等,都是與日常生活的起居不可分割的,工作與生活一體化,甚至飯桌就是畫桌。在西方文化中,工廠、商場、實驗室、研究所等等,都是與日常生活的起居相分隔的。八小時之內是工作的狀態,八小時之外回到家則是生活的狀態。
這兩種不同的「工作——生活」方式,造就了西方自然科學的強大,人文科學的規範化、體系化;導致了中國自然科學的落後,人文科學的「不規範」、「無體系」。相比於黑格爾、康德的著述,韓愈、蘇軾、顧炎武的著述完全不符合「學術規範」,但有誰能否認它們重大的學術價值?二者的不同,固然由多方面的原因所導致,但一個顯而易見的分別,正在於前者是在與日常生活相隔離的「工作室」中做出來的,帶有課題公關性質的成果;而後者,則在於是在日常生活的「文房」中有感而發的體悟,而且,這個「文房」,不僅包括了居家的書齋,也包括了外出的舟車、旅舍。
展覽現場近代以降,中國的自然科學引進了西方的「工作室」制度,促進了科學的大規模、高速度發展,這無疑是值得肯定的;近年來,中國的文化藝術也引進了西方的「工作室」形式,取得了一批課題攻關的成果,這同樣值得肯定。但因此而荒廢了傳統的「文房」形式,卻不免使文化自信淪於釜底抽薪的「去中國化」。正是在這一立場上,「蘭室長物」展的推出,對於我們從最基礎的方面落實文化自信的堅定不移,有它不容低估的重要意義。
蘭室,專指芳香高雅的居室。但它其實並非雕梁畫棟的華堂,而是如劉禹錫所說的「陋室」。雖然簡陋,但因為室有長物,所以又「何陋之有」?而所謂長物,也不指貴重之物,而是指人所不取的剩餘之物。人所不取,是因為它們的「無用」、「無益」。但古代的文人士大夫們卻對之情有獨鍾,認為「若復不為無益之事,安能悅有涯之生」?並對之投入了身與物化的精力,藉以變化氣質,涵養性靈,堅守文脈的心香。
無疑,今天再也沒有人視這些蘭室中的長物為無益、無用而不取了。但如果不是從文房的立場來認識它們的價值,不僅不可能真正領略到它們的價值,更可能把它們的價值誤導到相反的方面去。正因為此,這個展覽不同於一般的書畫展、文具展等等,它提醒我們,不能僅僅就物而物地認識它們,更需要就物而室地來認識它們。
唐宋的文房,我們不得而見了;明清人的文房,雖尚有遺存,但面目早已不復當時;但前輩學人的文房,我們這一代的人曾經還是有所出入的。寬敞的,20平米左右,狹隘的,簡直烏有,不過起造於印石之上而已。相比於今人的畫室、工作室,從硬體而言,簡陋之甚矣;但從軟體而論,「何陋之有」?反是我們的畫室,簡陋之甚矣。這個軟體,就是長物的風雅包括長物所涵養的主人友朋的性靈。
明 黃道周 行書《恭讀恩詔有作》七言詩這裡專談書畫。美術館、博物館中的書畫,是保管在倉庫裡的,是陳列在櫥窗裡的,可望而不可即。而文房中的書畫,則是隨時供主人和朋友摩挲玩賞的,有時還在其上作題跋考訂。這兩種不同的鑑賞方式,對觀者所起「堅定文化自信」的作用迥然不同;而作品本身的價值,也因此而獲得生生不息的提升。
「蘭室長物」展中的書畫展品,數量不過近百件,內容上卻涵蓋了近乎半部書畫史。
秦 《琅玡臺刻石》拓本北魏 曹望憘造像石座 墨拓金石上的文字、圖像拓片,由西周「毛公鼎」全形拓、「許惠鼎」全形拓、秦「琅琊臺刻石」舊拓、漢「祀三公山碑」舊拓、晉王羲之「孝女曹娥碑」明拓、北魏「曹望憘造像」墨拓、「王基半截碑」初拓、「李璧墓誌」清拓、南朝「爨龍顏碑」清拓、唐李陽冰「怡臺銘」清拓、李陽冰「城隍廟記」舊拓、顏真卿「大唐中興頌」舊拓、「昭陵六駿」全形拓,到韓天衡「赤壁硯銘」墨拓,雄深雅健,默如雷霆中,如有大風飛揚。尤其是大多拓本上,都散散落落地分布了歷代名家的題跋和鑑藏的鈐印,不僅印證了它們的流傳有緒,更使我們仿佛置身先輩們當年的文房,體會到他們奇文共賞、疑義相析的風雅。如「琅琊臺刻石」上,胡澍、沈樹鏞、魏錫曾、趙之謙、葉恭綽所留下的印記;「曹望憘造像」上陳介祺、褚德彝所留下的題記,無不為「周雖舊邦」,注入了「其命維新」。文房,因長物而有精神;長物,因文房而有生氣,由此可以看得再也清楚不過。
明 張瑞圖 行書「一丘·為圃」四言聯明 吳彬 工筆重彩 漢鍾離像絹紙上的書畫作品,由唐人的小楷《灌頂經》、南宋馬麟的《松溪泊舟圖》、明文徵明的《進春朝賀卷》、《千字文冊》、張瑞圖的「一丘、為圃」四言聯、吳彬的《漢鍾離》、《阮修像》、董其昌的《山水圖》、黃道周的《恭讀思詔有作詩》、丁雲鵬的《太平有象圖》、明末清初的《名人信札尺牘冊》、清傅山的《五言詩》、金農的《古頌》、《鶴賦》、閔貞的《劉海戲金蟾圖》、李復堂的《蘆汀雙鷺圖》、伊秉綬的《行書詩》、劉墉的《詩稿冊》、何紹基的「攬卷、援毫」五言聯、趙之謙的「及時、今年」七言聯、「金臺、銀漢」七言聯、「五言詩」、虛谷的《松鼠圖》、徐三庚的「王子淵聖主得賢臣頌四屏」、陳鴻壽的「呂坤呻吟語•修身」、「蘇軾望雲樓詩」、奚岡的「花巢」橫披、任伯年的「錦雞圖團扇」、黃士陵的「博古圖」,到近現代吳昌碩、齊白石、高劍父、黃賓虹、吳湖帆、于右任、潘天壽、徐悲鴻、劉海粟、白蕉、于非闇、陳之佛、謝稚柳、陸儼少、馬晉、陸抑非、唐雲、黃胄、程十髮、陳佩秋的精品佳作,論形制,手卷、冊頁、立軸、橫披、條屏、對聯,無所不有;論書體,真、草、篆、隸,無所不備;論題材,山水、人物、花鳥、走獸,包羅萬象;論形式,水墨、丹青、工致、粗放,流派紛陳。其中,尤以一件清代佚名的「清供花籃圖」橫卷,系葉恭綽的舊藏,工筆重彩,直追宋人李嵩的「花籃圖」,刻畫細膩,無毫髮遺恨,而窮神極態,洩造化之秘。齊白石的「草蟲圖」,施於粗礪的麻布上,而葉脈、蟲翅的處理,竟一絲不苟,細入微茫,如於花崗巖上作和田玉雕。潘天壽的「虯龍圖」,則一味霸悍,頂天拔地,有「登峰造極」的險峻奇崛,魄力驚人。至於不少作品上的題跋印記,更留下了它們作為「蘭室長物」的傳承文脈。
清 金農 隸書「鶴賦」近代 齊白石 工筆蟲草回過頭來讀劉禹錫的《陋室銘》。在他的這篇短文中,並沒有提到書畫,而只是涉及了兩件長物:素琴和金經。是不是當時的文房不重書畫呢?我們認為並不是的。早在南朝,宗炳便在《畫山水序》中講到畫圖於室以作臥遊的事實,說是「拂觴鳴琴,披圖幽對」,「餘復何為哉?暢神而已」。而到了文事鬱郁乎盛的趙宋,「點茶、掛畫、燃香、插花」更合稱「四藝」,被明確作為文房風雅的標誌,曆元、明、清直至近代而不衰。只是近三十年間,如習近平總書記2014年在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所指出:有些人「以洋為尊」、「以洋為美」、「唯洋是從」,「跟在別人後面亦步亦趨、東施效顰,熱衷於『去思想化』、『去價值化』、『去中國化』、『去主流化』那一套」,迷失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方向,書畫、包括其他相關物具才疏離了與文房的風雅。則通過「蘭室長物」展,正有助於我們釐清書畫與文房「相倚為命」的關係,從根本上堅定我們實現傳統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的文化自信。
文房,是書畫安身立命的根本。書畫,是文房斯文不喪的精靈。孔子曰:「天之將喪斯文也,文不在茲;天之未喪斯文也,其奈我何?」
現代 潘天壽「春燕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