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唐山大地震40周年。看起來跟我毫不相關的事,為什麼要特別悼念?可能是我對地震這天災,特別的敏感和感受。因為,我有我關於地震的故事。
從我有記憶以來,地震,跟我從小的經驗就似乎是離不開的。我小時候住在花蓮,去過臺灣的朋友應該知道,花蓮在臺灣東部,颱風從太平洋過來,百分之陸十以上從花蓮登陸。不幸的是花蓮也是地震高髮帶,所以自小我就搖得很習慣了。但運氣很好,沒碰上什麼太可怕的地震災難。
直到1999年9月21日,這一天,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觀。
1999年的921大地震,我還記得當天的夜裡,我正在玩計算機。凌晨1點47分,天崩地裂的感覺隨之而來,當時我住在臺中東海大學附近,剛剛畢業,還沒有搬離學校外面的租處。整個人從被搖了下來,臺中當時是6級,時間又長,已經搖得我頭昏眼花、天旋地轉,頓時整棟大樓停電,我房外的瓦斯桶也翻倒。我定了定神,把瓦斯關了,找手電筒,碰上對門穿著睡衣開門出來的學姐,她臉上還敷著面膜把我嚇了一大跳。然後餘震又來了,好幾波,弄得整晚都沒法安睡,電話也全部中斷。當時我父母居然是在紐西蘭的某個小島渡假,臺北家裡如何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到中午才聯絡上在紐西蘭的弟弟告知他們,臺灣出大事了,我很平安。
到了白天,我還不清楚這地震到底多嚴重,我決定騎車出去看看。當我行經一棟眾人圍觀的大樓時,我驚呆了。
那棟大樓,兩邊有走廊連著,但右邊的那棟向下墜了一層,似乎壓進了地下停車場,左邊的沒動,但中間的走廊還夾著一些住戶,就像千層糕左上右下、把中間扯裂了。我還可以聽到現場的哭喊聲,一大群消防人員忙著救人。但面對鋼筋水泥,一切都變得很緩慢。我不忍再看,很快就離開。
後來我才知道,那棟大樓,後來死了幾十人,是整個臺中市傷亡最多的地方。
(這就是我當時在臺中看到的,我找不到照片,但在小孩的眼中畫出來,感覺很複雜)
在921發生之後,我思尋著:我在這裡做什麼?我能做什麼?當時我在準備考保險業務員執照。但是,眼前發生的一切讓我無法思考下去。等到通電了以後,我看著新聞,看著到底受災的地方,於是我做了一個連我現在都難以理解的決定:到災區去。當時我看到彰化基督教醫院(以下簡稱「彰基」)在召募志工,我就打電話去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招募的是院內的志工,而不是我這種不會醫療、護理的人。而他們要去的地方,是921地震的震央所在:南投縣的集集鎮。
在1996年時,幸好我曾經自己行腳環遊過臺灣,集集也去過。那是一個很美的地方,有個非常古典的火車站。彰基去到災區的目的是一個公衛背景出身與一個家醫科出身的女醫師帶隊,要在集集設立醫療站與小區服務。而我,就是負責除了醫療之外的種種雜事。由於他們醫院的志願者醫生與護士需要換班,但傷病患很多,要上門找人就變成我的工作。我踏入集集時,已經是震後一周了,但沿路所見,有如戰爭後被轟炸的景象。一到集集時,一種怪異的氣息就湧入我腦海中,沒有人笑得出來,每個人都是很凝重的表情。震後一周,除了火車站對面的7-11靠軍方的發電機發電外,集集還全鎮停電。我記得當時問了一個軍官:「為什麼只有7-11有電?」他說:「7-11有電,大家才感覺得到希望。」當天我沒有住在集集,跟著醫院的大巴回彰化,再從彰化騎車回我的住所。那家7-11就像黑暗中的孤島一樣,照亮整個集集災區,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
在頭一個月,我幾乎每天都去,嫌騎車到彰化再坐大巴太麻煩,直接就騎著我的摩託車到集集。後來等到醫療站建立後,有時我乾脆住在醫療站裡。每隔兩三天才租處一次。集集鎮不大,我經常一整天就繞著整個鎮好幾圈,也拍了很多照片。當我到集集時,傷亡者都已救助完畢,後來我曾經跟當時的鎮長林明榛(現在他是南投縣長了)在聊的時候,他說,在當天晚上,死者的遺體都搬到鎮公所前面,最後一共是34人,他很希望這是最後的統計數字。
我沒想到,第35個,卻讓我碰上了。
那是一個國軍的外省退役老兵,我帶著醫生到他家的時候,他已經89歲了,我是到他家時,看到牆上獎章、獎狀才知道的。他本來左腳就已經不在了,地震時,逃生不及,被重物砸傷背部。我到他家家訪時,他的老伴是個臺灣人,小他大約2、30歲,還有他的兒子一家三口。這一家五個人,就指著兒子在外面賺錢,一個月也才兩萬多臺幣過日子。因為地震的驚恐,再加上年老而神志不清,主要是外傷,但背部因為長期臥躺而生了褥瘡,所以要經常給他換藥、換尿布。我第一次去的時候,足足折騰了一個半小時,還被他揮了兩巴掌,連眼鏡都打折了。因為我們要翻動他換藥時,他就以為地震來了,手就亂揮亂打,後來還是在他老伴跟兒子的協助下才完成工作。我記得當時全身都是臭的,去洗臉的時候,長長的呼了一口氣。此後這一家人變成我的重點關照對象,每逢幾天就帶新來的醫生護士去換藥。
直到一個多月後,這個兒子突然來醫療站找我,說他父親過世了,問我他父親的情況能不能以地震受難者的身份得到政府的撫恤?我忘了當時說什麼,但只覺得腦子一轟,雖然我不是醫生,這個老人也非因我而死,但是經手過救護工作卻又突然知道他過世了,竟是這種腦子一片空白的感覺。那一天,我是不自覺的哭了,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誰。
彰基把醫療站設在一個小學的教室裡。教室的對面也是另一排教室,那叫一個觸目驚心:整排全倒,二樓全壓在一樓上。只是因為兩排教室的走向不同,所以一邊了,另一邊沒倒。幸好地震是發生在凌晨,學生沒有上課,要是在白天上課時間,簡直無法想像。在災區的頭十五天裡,幾乎天天都沒得閒,吃飯也吃得很隨便。醫療站開始時,公衛幾乎是什麼問題都看,而調查等一些環境衛生、公共安全等等工作,就落在我身上,一切按醫生指示。有一次我記得很清楚,一個小孩因為發燒來打針,針才剛紮下去他哇哇大叫,然後地震又來了,他一嚇得不顧褲子沒穿好,屁股還扎著針,人就跑出去了,到現在我還記得那張恐懼的小臉。
還有的病人,死活不進教室,一定要在空地上看病,因為地震,只要是頂上有蓋的東西他們都怕。當時大部份災民都住在帳篷裡,後來慈濟功德會進來了,我第一次見到慈濟力量的強大,以及他們的專業。有個地主捐出了一塊地,讓慈濟在上頭蓋組合屋,兩三周裡他們就全部峻工讓家裡全毀的災民住在那裡。就連後來彰基醫療站也是用兩間組合屋組成,都是慈濟弄的。我這種志工,跟他們這樣團隊作戰的力量之強大,簡直如螢火蟲與日月相比。
集集因為是在震央,其實它受災的情況還算好,只是因為名氣大,很多支持物資倒是不缺,甚至有很多是從集集分配出去。集集北端的中寮鄉、東勢鎮等等一些沿著斷層帶上的鄉鎮,就死傷慘重。在做志工兩個月後,我也變得很資深了,也受邀到受災最嚴重的東勢鎮給當地誌工講述心得與交流。東勢比集集大,人口更多,情況也更恐怖。有一棟十幾層的大樓是像比薩斜塔那樣整個傾斜的,震後兩個月還無法處理,經過它時我都覺得恐怖。我到衛生所去時,那裡的衛生所長告訴我,他一共數了四百多具屍體,數到手軟,還要開死亡證明。我看到他時,他握著我的手、口裡說這些話時,手還一直在抖。我沒有辦法體會他那種心情,但可以感覺到他面對的是前所未有的恐怖。
死人,只是一串數字而已嗎?當你面對一具具屍體後,才會知道它的份量。921之前,我曾經知道神戶大地震,知道洛杉磯大地震,但是畢竟沒有去面對他們。直到921後,那種面對生命尊嚴的嚴肅感,才真正的融入我腦中。
我在集集待了兩個月,待到彰基覺得情況已經穩定,決定撤回醫療站後才離開。一直到現在,我還沒有回到過集集去。現在那裡肯定不一樣了吧!一定很漂亮了吧!1999年到現在,已經過去了17年,除了一座廟,被當作震災紀念保留了下來,其他應該都改變了吧!當年921的傷痕,也翻過去一大半了吧!後來我媽擔心我因為去做志工而變得神經衰弱,2000年時我就去紐西蘭跟我弟弟住了一年。
(如果我記得不錯,就是這座廟,如今還保持震後原樣)
這段經歷,我很少跟人說起,但是每次碰到有地震大災時,我就會想起自己曾經有這麼一段事。後來的汶川地震,死難之大讓我非常震動;日本311那又是另外一個層面的問題,但不論是那裡的地震災難,總會引起我特別的關切。不管是那個地震造成的大難,對我來說,都會有特別強烈的感觸。為什麼我會記得唐山大地震?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我也忘不掉。
四十年後,我現在是很難理解為什麼唐山這地方會有地震發生,但四十年前它就是發生了,同樣是斷層位移造成的淺源地震殺傷力特別大。我覺得,它不該輕易被遺忘,也希望活著的人可以知道生命的可貴。天災在前,人都是渺小的,脆弱的。
我期望在每次大災之後,我們可以從中學到點什麼。這些教訓,都是死難者用生命告訴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