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表達是指用語詞選取、符號運用和文本排布等方式來承載作者想要表達的內容的文字形式,與文本意思在哲學上是形式和內容的關係。具體到網絡文學,文本意思即人物、環境和情節共同呈現出的故事,文本表達則是承載故事的文字、符號和段落等。在傳統的文學表達中,作者斟酌的重點一般在遣詞造句上,但在網絡文學中,「花式」標點的運用為文本表達帶來了更多可能性。
以《我的細胞監獄》[1]為例,就筆者觀察,本書存在如下現象:
①頻繁使用省略號;
②用逗號分段;
③一句話成段;
④頻繁使用方括號[]、方頭括號【】、異體單雙引號「」『』等在小說體裁中不常見的符號;
⑤「1.XX、2.XX、3.XX、4.XX……」編號式地描寫。
另外,還有一種現象,儘管本書並未出現,但在其他作品中可見,即用顏文字代替描寫,如用「(っ°Д°;)っ」代替「驚訝」,用「(T_T)」代替「傷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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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判者認為,如此寫作,將打破既定俗成的分段習慣,違背標點使用規範[2],幹擾文字的整體性和連貫性,會影響讀者的沉浸式閱讀體驗。然而,標點本身並非天然產物。我國古代無清晰、明確、統一的「間隔符號」,讀者只有通過學習句讀,結合文章具體意思,才能劃分朗讀的停頓。之後,隨著印刷術的產生和改良,書籍的大規模生產成為可能,為了幫助讀者更好地閱讀文本,標點符號孕育而生。也就是說,標點符號僅僅只是輔助閱讀文本的工具,理論上,符號的外形不存在限制。出臺確定的符號使用規範能在特定區域內形成文化共識,減少學習成本。但正如學生可以依自己喜好選擇加星標還是三角標、畫橫線還是波浪線,在自己的故事中使用自己的自創符號並無不妥之處。網絡文學存在市場競爭,若是自創符號幹擾了讀者閱讀,也會對作者的收益產生損害。若是自創符號意義明確、一致,更加適應自己意思的表達,則有利於作者的收益。選擇是否使用自創符號,完全依作者的個人意思,造成的結果也由作者自行承擔。目前來看,讀者群體對此種現象的觀點並不統一,有支持也有反對。但就《我的細胞監獄》在起點平臺取得的成功來說,自創符號有它自己的生存空間。
由於現實情況具有複雜性,人們對不同的文本會產生不同的標點使用需求。譬如,電報根據文本長度收費,所以電報沒有標點,且文本長度會儘可能地短。而在《我的細胞監獄》中,因為該作品主要以對話推進情節,用於引出對話的雙引號和用於強調的雙引號、用於表示特殊名詞的雙引號往往會在視覺上產生混淆,反倒不利於讀者觀看,故作者使用雙引號引出對話,而把方頭括號【】用於強調與表示特殊名詞,方括號[]則用於方頭括號中的二次強調,好似單引號之於雙引號。此外,小說存在「命運空間」——即無限流小說中的主神系統——此類富有網絡文學特色且佔據重要地位的元素。系統與主角間也會產生交流,這種交流如畫外音一般,僅主角一人可知,通常不參與角色之間的對話。若讓「與系統的交流」和「小說人物間的對話」共用雙引號,也會導致讀者理解情節不直觀、不連貫,故作者使用了異體雙引號『』與常規的雙引號「」進行區別。作者偶爾還會使用圓括號()為故事情節做注釋。以上種種符號的運用,其目的在於恰當地表達網絡文學的特殊元素和具體作品的特別名詞。而在牽扯故事內容時,「如何劃分心理描寫」也是眾多作者不得不考慮的問題。部分小說選擇遵循傳統,對話與心理描寫共用單雙引號,部分小說用方頭括號【】引出心理描寫,而《我的細胞監獄》則選擇不使用雙引號,人物心理描寫與第三人稱客觀敘述交織的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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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分段,無論是逗號成段,還是一句話成段,亦或是編號式描寫,也都是為了方便讀者閱讀。網絡文學的主要閱讀渠道是手機APP,以筆者手機為參考,小米文檔閱讀器默認設定下,一行18個漢字,一頁共21行。而在電腦上,以word文檔宋體五號字為模板,一行為39個漢字,一頁45行。電腦上短短四行文字,投射在手機上便是八行半,大約佔據一頁視野的一半,自然會給讀者造成擁擠感。而為了保持在手機上的閱讀體驗,作者不得不逗號分段、一句分段。這種方式不以句號作為停頓的標準,而是以一個個信息單元為分割依據,將所表達的內容用短句的形式打包成塊狀,然後堆砌在一起,形成信息塊的累積。編號式描寫也是打包信息的一種方式。
顏文字和大量的省略號的使用另有其目的。這種用法並非是處於方便讀者閱讀的需要,而是出於形象化表達的需要。運用大量省略號可以在人物對話過程中模擬沉默、難以開口、猶豫、思考、邊想邊說話、說話困難等情景。這種用法在傳統文學中並不少見,但因網絡文學作品多以對話為情節的主推手,才讓人有頻繁之感。因此,部分作者也會使用三個點的不規範省略號「…」。至於顏文字,可以更生動地模擬人物的面部表情和動作行為。許多輸入法內部都內置顏文字庫,作者並不需要自己「設計」、「輸入」各種複雜的字符,而只需要「挑選」心儀的表情,方便了作者的使用。顏文字是作者的一種嘗試,反映了他們對增加文章表達力的渴望。
多樣化符號的背後是文字媒介局限性的體現。文字媒介究竟有無信息傳遞的上限?筆者雖不敢對此問題作以回答,但從各類型文件的電子數據大小來看,文本的常見衡量單位是KB,圖畫是MB,視頻是GB。毫無疑問地,圖畫、視頻的信息量遠大於文字。隨著信息技術的發展,人們日常生活中接觸的信息越來越複雜,龐大的信息海強行拔高了人們的信息容納量,導致了一種「信息饑渴」,閱讀、看漫畫、刷視頻等需求便具有了原生性,是對人基本欲望的滿足。然而,文字的信息豐度與圖片、視頻是無法比較的,通俗地講就是文字沒有圖片、視頻「管飽」。若將信息流看做水流,那麼網絡文學為了保持自身的競爭力,就需要增加「信息流量」,進而需要擴大「信息截面」、加快「信息流速」。
以「手機屏的一頁」為單位,擴大「信息截面」就要在手機屏的一頁中儘可能多地加入信息,加快「信息流速」就要讓讀者處於一個較快的閱讀速度中。在此過程中,多樣化的標點符號通過不同分工將不同類別的信息打包,最終呈現出塊狀的信息堆積結構。這種精巧而繁雜的多樣化符號是文字媒介局限性與市場競爭共同作用的結果。「聽書」也其實是將聲音加入文本當中,擴大了信息截面,傳遞更多信息,讓文字更加具體化,從而達到「準視頻」的效果。
如果將文字對標圖片和視頻,那將註定是一場沒有盡頭的長跑。可如果把網絡文學娛樂化,那麼各大漫畫和短視頻又註定是網絡文學的競爭對手——這是一場必定會輸的競爭。但漫畫、電影需要劇本,短視頻也需要腳本,一切敘述性故事,不論其最終載體是否選擇文字,都一定需要文字化的表達作為其創作的根基。所以,網絡文學的競爭對象不是漫畫、視頻本身,而是這些媒介所對應的故事。唯有創作更加精彩的故事,讓其他媒介以現有的網絡文學為藍本創作,形成供應流的上下關係,才能促進網絡文學良性發展。
注釋:
[1]《我的細胞監獄》是作者「穿黃衣的阿肥」發布於起點中文網的一部克蘇魯風+無限流的科幻類小說,本書已有約282萬字,累積斬獲總推薦超過70萬次,收藏超過20萬個,目前仍在連載。
[2]標點使用規範指我國出臺的《標點符號用法(GB/T 15834-2011)》,於2012年6月正式實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