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華夏時報
一所公立醫院對紅包和大處方的顛覆試驗
■核心提示
今天是世界衛生日,是一個眾所周知的關於健康、關於醫療安全的日子。
我們都重視健康,我們都看過醫生,我們都需要醫療。所以,我們崇拜白衣天使,我們關注醫療服務,我們維護患者利益。
從假軍醫、假軍醫院的屢禁不絕,從虛假醫療宣傳的喧囂不止,從醫療事件背後的高額賠償協議,從假試劑流進患者從未懷疑過的醫院檢驗部門……人們無法排除自己的擔心:說不準哪位患者,即將成為醫療黑洞瞄準的「下一個」?
誠如一位飽受醫療事件影響的患者家屬所言:「我承認醫療手術是一個有巨大風險的行為,但我們決不能原諒弄虛作假、欺騙誤導等惡劣行為的存在。
」患者渴望獲得耐心的照顧和真正的尊重,這絕不僅僅是廣告和籤名簿上的豪言壯語。這樣美好的醫療服務令人嚮往,患者希望與這樣的醫院「零距離」。
今天,有這樣一家醫院正從渤海之濱走來,她的存在,證實著患者的嚮往,那些心中有夢的白衣天使所創造的,正是人們心中渴望的「濟世博愛」,是鮮花、笑臉和精湛的醫術……她顛覆了人們對醫療黑洞的所有猜測和假設。
體驗
豪華醫院裡窮病人的富貴生活
這是33歲的青海人張永玲平生頭一回坐在鬆軟的沙發上,此時她正目不轉睛地盯著牆壁上的大屏幕液晶電視,被喜劇電影中的「搞怪」情節逗得直笑。
讓張永玲不理解的是,這家醫院與她以前去過的醫院明顯不同,「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雖然滿腹疑慮,但張永玲這幾天一直很開心,因為她的丈夫王福壽正在「天津泰達國際心血管病醫院」接受心臟手術。當聽到大夫說手術很成功時,她和另一位病人的家屬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鄉下人」的富貴初體驗
在「鄉下人」張永玲的心中,泰達國際心血管病醫院的「家屬休息室」有些特別:柔和的燈光,紅色的沙發,精美的圓桌,準備好手紙的廁所……
整座醫院堪稱豪華,尤其是一樓大廳別出心裁的「商業街」讓她覺得眼前一亮,咖啡廳、圖書館、美發廳等配套設施一度讓她很難把這些跟醫院聯繫在一起。
這些曾經給張永玲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壓力。她說,如果不是提前知道這裡看病的價錢,光是看外觀,作為農民,他們是不會住進這種醫院的,因為這裡看起來很貴。
醫生對病人很和氣
「別人說,大醫院的醫生、護士態度都不好,特別是對我們這些農民。我們沒想到,這裡的人還是挺和氣的。」張永玲向記者描述她對醫院的第一印象。
3月14日下午,彩超室主任黃雲洲為王福壽做了彩超。門診部主任謝若蘭告誡他們,病情比較複雜,做手術風險太大。不做手術,在家靜心調養也不失為一種兩全的選擇。
考慮到王福壽是家裡的主勞力,不治好病家裡照樣過不下去,夫婦二人還是下定決心請求做手術。工作人員帶他們找到外科孔祥榮主任。孔祥榮在了解病情後,告訴他們手術雖然風險很大,但仍是可以做的。於是,從3月14日開始,王福壽住進天津泰達國際心血管病醫院7病區的一間病房,病床號為0709。
3月21日上午,王福壽成功地接受了心臟手術。
第一次享醫療費減免
從王福壽住院以來,張永玲就沒離開醫院一步。除了每天下午2點到晚8點探視病人時間外,她大部分時間都是坐在家屬休息室度過的。但她覺得無事可做,因為護士對王福壽的護理很細緻,服藥、餵飯、換洗衣服等,根本不用她插手。
王福壽手術後的幾天裡,張永玲似乎忘記了雙腿的腫脹和疼痛。剛開始到這家醫院時,每到晚上,張永玲跟其他病人家屬一樣,忐忑地坐在家屬休息室的沙發上休息,直到雙腿發木、腫脹。後來才發現「醫院裡的人」根本沒有驅趕她的意思,才試著躺下,再後來有好心人借給她一床棉被,她就學著其他人在大廳裡打起了地鋪。
每天,張永玲都到工作人員的食堂裡吃飯,中午花5角錢買一大碗米飯,再花1塊5買些拌黃瓜之類的小菜。「農村人,對吃的要求不高。」她說,在別的醫院,她們的夥食費是這裡的好幾倍。
這麼做為她節省了一大筆開支。事實上,從3月31日開始,他們預交的24500元錢已經用完了。她說,醫院考慮到她家的經濟條件,將剩下幾天的費用免了。「這是我們就醫這麼多年來頭一回被醫院減免費用。」
醫院收費並不高
3月31日中午,記者見到王福壽時,他正趴在桌上寫信。今年29歲的王福壽胸前切口剛剛癒合,醫生已告訴他過幾天就能出院了。
王福壽的同病房病友馬雲明正在吃飯,餐盒裡裝著兩道菜,肉丸子和西葫蘆。他們倆住的是普通病房,但病房裡仍有空調、衛生間、液晶屏電視和電話等,這是泰達國際心血管病醫院規格最低的病房,每天的床位費是52.5元,其中包括18元的餐費。這些讓他倆很意外,「這個價格比我們想像的低」。
王福壽告訴記者,他們打聽過西寧、北京、濟寧的心血管手術的醫院,做同類手術有的要價四萬多,且很難保證手術成功。「西寧一個醫院的主任說,我心室室缺、房缺面積太大,有嚴重肺動脈高壓,比較複雜。」王福壽說,自己曾比較來比較去,覺得這家醫院技術先進、價錢也最低。
「打擾一下,你們該吃藥了。」下午4點左右,一位護士拉開房門,見有生人在場,年輕的護士微笑著說:「對不起,打斷你們一下,病人吃藥時間到了。」
馬雲明、王福壽一邊吃藥一邊對記者說,這裡的醫生護士的態度非常好,護理也特別周到,病房的環境非常舒適,「比家裡好」。
給醫生送禮送不出去
住院後,在王福壽身上發生了一件尷尬的事情,這件事情讓他對大夫的印象發生了急劇的扭轉。
「住院沒幾天,我們就在想怎樣把3盒蟲草送出去。一天,趁主治大夫王正清查房時塞了過去,結果,他堅決不收。我後來想把它送給照顧我的護士,結果同樣被拒絕了。」王福壽說,村裡人說醫生收紅包的話不準。
花2000多元錢買的蟲草顯然浪費了,最後在其他家屬的建議下,妻子張永玲將3盒蟲草以600元的價格出售給外面的人。「賠了!」張永玲非常後悔。
溯源
醫院改革的「理想主義試驗」
在距天津市區45公裡的天津濱海新區,「TEDA」(泰達)是一個很常見的稱謂和標記。這4個字母實際就是Tianjin Economic Development Area(天津經濟技術開發區)的縮寫,號稱「亞洲最大」的心血管醫院——泰達國際心血管病醫院就坐落於此。
窮人富人共享優質醫療
「我現在要為本院第500例孤兒做手術。」劉曉程一邊穿手術服一邊對記者說,他拐過幾道走廊,來到手術室,手術室共有16間,每一間佔地約50平方米。從去年開始,這家醫院成為民政部「明天計劃」的定點醫院,為貧困孤兒實施手術。「全國除西藏以外,其他地方的患者都有,包括港、澳、臺,而這些可憐的孤兒來自18個省、自治區,有7個民族。」劉曉程說。
6年前,劉曉程在中國醫學科學院擔任黨委書記、副院長,並在中國協和醫科大學兼任副校長,管轄協和、阜外、腫瘤等北京六大醫院,官至正局級。
但是一年後,這個心血管病專家辭掉官職,來到天津濱海新區經營創建這家公立專科醫院,擔任院長。
劉曉程有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劃,他要在這裡做一項大膽的試驗,建一所「有新型醫患關係、為患者著想的現代化醫院」,「為最廣大普通民眾服務」。
現在,劉曉程的計劃似乎已經實現。這家醫院的病房共分為6個等級,其中價格最低的普通病房為雙人間,每天床位費52.5元,卻配有液晶電視、空調、電話和單獨的衛生間。在這類病房,能夠見到來自各地的農民以及天津地區的普通工人。
藥房只有一個工作人員
最讓這家醫院的工作人員津津樂道的,是這座醫院的現代化管理。
在醫院一樓大廳的藥房,記者只看到一個工作人員、兩臺機器。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機器名為自動包藥機,從國外進口,能自動完成分藥和包裝程序。
「醫生在門診給病人開完藥後,通過電腦發送確認信息,醫院的信息管理系統會向藥房包藥機發送指令,經我們藥劑師核實醫生所開藥品不存在配伍禁忌後,即指令包藥機分藥、包裝。病人到了藥房就能拿到,根本不用等待。」劉曉程在講解包藥機時異常興奮。
記者看到,藥房出來的藥是按次數分別包裝的,每個藥包上註明了服藥時間,簡單明了。
據悉,這套由醫院開發的信息支撐系統,連通門診、藥房、檢查科室、手術室、導管室、病房等醫院各個服務環節。
體制根除傳統醫院痼疾
值得一提的是,這家醫院實行所有權和經營權分離,所有權在政府,經營權則委託給劉曉程。
「體制讓我感受到很大的壓力,但也給了我應有的權力。」劉曉程認為,是新體制幫助他從根本上排除了當前傳統醫院存在的種種問題,如人浮於事、醫生收紅包、開大處方、醫藥代表泛濫、患者醫藥費畸高等。
「我們打破了員工任職終生制,實行全員聘任,一年一聘,不適任的或違背職業道德的醫生沒有存在的土壤。只要有人收紅包,或者被發現開大處方,立即開除。」劉曉程說,在他以前擔任其他醫院領導時,想開除一個「害群之馬」比登天還難。
醫生收紅包將被開除
在泰達國際心血管病醫院,「嚴禁接受紅包」、「對所有病人面帶微笑」被寫進一樓大廳的公示牌上。
「在這裡醫生收紅包不是不可能,但是到目前為止還沒發現,因為收紅包就意味著他將面臨失業的危險。」醫院放射科主任朱傑敏告訴記者。
曾經是北京協和醫院放射科主任的朱傑敏,60歲那年退休去了武漢一家著名的民營醫院,但是2年半以前,他來到泰達國際心血管病醫院。
「說實話,在這裡幹活很累,但是覺得痛快,這裡人際關係簡單,醫生不收紅包,過得踏實。」朱傑敏說,他再也不用因為拒收紅包而成為「異類」,「現在的收入至少是以前的3倍,我很滿足」。
醫生開大藥方反會被扣薪
「在別的醫院,開大處方、延長病人住院時間可能會受到獎勵,而在我們這裡,會受到處罰。」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主治大夫對記者說,這位大夫2年前還在北京某三甲醫院工作,她的家在北京,每到周末才能回去一趟。
據這位大夫說,這個醫院的平均住院日為10.4天,醫院作出了很多相應的規定,對患者的住院時間進行監測管理。
對於超過平均住院日的患者,監測系統發現後會要求其主治醫生進行分析,是出現手術合併症還是用藥有問題導致,並由此查找責任歸屬。如果是合併症所致,其責任為動手術醫生,如果是用藥不當,則主治醫生負責。一旦確認患者存在超期治療、過度用藥情形,責任醫生將被扣薪而不是得到獎金。
嚴密監控高價藥使用
另外,對於社會反應最強烈的醫生開高價藥致患者醫療費用畸高問題,這家醫院制定了一套辦法進行重點對待。
劉曉程說,比如,醫院藥品與收入或獎金從來都不掛鈎,任何科室開處方跟醫生的利益沒有關係。「醫藥代表根本就進不了醫院。」
不僅如此,醫院有一套用藥監測管理辦法,嚴密監控高價藥使用。他介紹說,醫院把藥品的使用頻度數據化,列成表格排成序,一旦高檔藥品使用進入高頻度區域,醫院便會警示有關科室,連續被警示將受到經濟處罰。
據記者了解,泰達國際心血管病醫院的收入中,藥品收入只佔11%。而據劉曉程透露,在他以前任職的醫院,這個數字很高。
正在推行臨床路徑管理
記者在採訪中還了解到,為了強化管理,醫院在今年3月開始引進了「臨床路徑」管理,把患者住院後經歷的4個階段——術前、手術、監護、出院中所涉及的醫療、護理、服務、價格4個因素,分解到診療過程中去,從患者住院到出院,把服務、技術和費用都標準化。
「等年底了,你們再來調查,我們單病種收費情況就更可比了。」劉曉程說,通過這個量化的「證據」,橫向比較,醫院就可以處罰那些高成本、低效率、低質量服務的科室,而嘉獎那些低成本、高效率、服務好的科室。
劉曉程說,這些措施最核心的目的是,要讓患者在接受好的醫療服務時,費用降到最低。
行政人員只佔6%比例
「我們醫院與其他公立醫院最大的不同,還包括行政人員少,包袱輕。」劉曉程說,「一般公立醫院行政工勤人員佔比為28%左右,我們卻不到6%。」據介紹,該院全院365人,行政人員總共才20多人,比如後勤部只有3個人,監控物業公司的服務質量。
「在協和醫院,2400多名在崗職工每年要養活600多個退休職工。在我們這,養老全部推行社會化,交給社會保障體系。」
對話
公立醫院改造難與現行體制有關
記者:禁止醫生收紅包,就不怕名醫流失嗎?
劉曉程:我不同意你的說法。絕大多數醫務工作者在心底裡是不願意收紅包的,誰不願意有尊嚴地工作和做人?醫生救死扶傷,本來就是令人尊敬的職業,只是現在許多醫院的風氣不好。
我平時就說,醫院不是發大財的地方,想發大財的不要來這裡。來我這裡,我會為你提供一個良好的發展環境和實現自我的空間。如果你向病人收取紅包,那麼對不起,無論你是誰,醫院都要開除你。
記者:你在中國醫學科學院擔任黨委書記的時候,為什麼沒有這樣的舉措?
劉曉程:阻力比較大,曾經有一個改革計劃,我們呈給上級部門,各級領導都籤了字,但到某個領導處,因為某種原因,被否決了。當時,我們的院長抱頭痛哭。傳統的公立醫院,很多事做不成。我在那兒從早到晚忙忙碌碌,經常看到那種人浮於事、效率低下的局面,心裡非常焦急,卻愛莫能助。
記者:為什麼選擇在天津經濟開發區建立這樣一所全新的公立醫院?
劉曉程:主要是因為這裡有一個非常開明的政策。管委會建這個醫院的初衷是為了給外資創造一個比較好的投資環境,醫院主體建築建築面積7.6萬平方米,投資7.2億元,這為醫院的發展創造了非常好的條件,醫院在解決窮人看病難的問題上就會有更大的空間。在北京要蓋一個樓,需要蓋一百多個章,但是在這裡,只需要6天就辦完了立項手續。
記者:有人懷疑,你所在的醫院是一塊烏託邦試驗田。
劉曉程:這裡不是烏託邦,醫院裡的(價格、服務和管理)都是實實在在的。這個醫院的確算得上是一塊試驗田,我也承認自己是個理想主義者,但我做的一切,都是遵循了客觀規律的,它不是烏託邦。
2004年,醫院收入6600萬,自給自足能力為61%。2005年業務量上升110%,人員增加15%,創收1.2億元,自給自足能力為84%。2006年,預計創收1.8億到1.9億,自給自足能力將達到94%。
記者:這3年醫院在發展中是否有巨大虧空?該如何填補?
劉曉程:這個還是要歸功於開發區管委會,他們在醫院成立頭5年一直在進行補貼,補貼逐年遞減,到第六年,醫院再進行轉制。
記者:你能在醫院創建現代企業制度是很了不起的,假如讓你現在在全國其他地方複製一個泰達國際心血管病醫院,你有把握嗎?
劉曉程:不能。公立醫院改造阻力重重跟先行體制有很大關係。我認為,公立醫院不能簡單地推向市場,國家要有效地支持並把它管起來。政府首先應加大對醫療的投入。在國外,政府的投入都很高,但是中國卻低得可憐。另外,根據目前中國醫療現實情況,政府應進行合理的區域衛生規劃,應加強計劃,把有限的衛生資源進行合理分配。
但是以我這幾年身為醫院管理者的感受來看,從2003年起,確切地說是從SARS之後,中國的醫療環境正在向好的方向發展,政府的投入力量也在加大。我認為將來談這個問題更合適。
人物·劉曉程
劉曉程,著名心血管外科專家,國家級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主任醫師,教授。中國十四大代表。1982年畢業於中國醫學科學院心血管病研究所。後任中國醫學科學院、中國協和醫科大學黨委書記、副校長,兼任北京協和醫院心外科主任、中華醫學會常務理事、衛生部國際交流中心理事、中華器官移植學會副主任委員、北美胸外科醫師會國際會員等。
⊙本報記者 童光來 陳鋒/文 童光來 劉新穎/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