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如果拋開晉獻公晚年的昏聵不說,那晉獻公無疑是中國歷史上一位具有雄才大略的君主。但遺憾的是,歷史偏偏跟他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把驪姬賜給了他,他的專斷橫行、昏庸無道也就從這裡開始了。
史書記載,晉獻公一生先後娶了7個女人,生有9個(一說8個)子女。他還是太子的時候,娶賈姬為妃;後娶犬戎主之女大戎子,生重耳,再娶小戎子允姓之女,生夷吾。之後,晉獻公貪戀美色,竟冒天下之大不韙,納其父晉武公之妾——齊桓公之女齊姜為夫人,生女,長大嫁秦穆公為夫人,史稱穆姬,又生子名申生。此時,重耳已經21歲,夷吾亦年長申生很多,但因申生的嫡子身份,遂立申生為世子(太子)。再後來,獻公續娶賈君之妹,無子。前622年,晉獻公興兵討伐驪戎(在今陝西省臨潼縣一帶。一說在今山西省析城、王屋兩山之間),驪戎國君懾於晉獻公的淫威,送女兒驪姬、少姬給獻公,城下求和。獻公見二女長得有閉月羞花之容,驚為天人,遂納為後宮。
晉獻公自從有了驪姬之後,像完全變了個人一樣,整日情迷意亂,神魂顛倒,須臾皆離之不得。驪姬本就長得婀娜多姿、嫵媚風騷,偏又智計千條,詭詐百出,投其所好,從其所欲,哄得獻公筋麻骨酥,飄飄欲仙,最後竟是言聽計從,百依百順。
按說,作為一代雄主的晉獻公對「紅顏禍水」該是有很清醒的認識。夏朝末年,夏桀發動大軍,攻擊位於山東省蒙陰縣境的有施部落。有施部落酋長為了復仇而選擇了屈膝求和,獻出酋長的妹妹——絕代佳人「妺喜」。由於桀專寵妹喜,縱情聲色,恣意享受,朝綱廢弛,很快他的夏朝就被小部落商給滅掉了。商朝末年,商紂王徵服有蘇氏部落(今河南省武陟東)有蘇氏獻出美女妲己求降。商紂王得妲己,「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為求得妲己的歡心,印證所謂「聖人之心有七竅」的說法,竟令人髮指地殺死忠臣比幹,剖腹挖心。商紂王荒淫無度,惹得天怒人怨,最後終被周文王滅掉;距離晉獻公最近的則是西周周幽王時期,周幽王為了博得美人褒姒一笑,竟然「烽火戲諸侯」,失信於諸侯各國,西周最終被西夷犬戎滅亡。
也許晉獻公對此不以為然,自以為還可以控制住局勢;也許晉獻公已經心痴神醉,早已把「紅顏禍水」的歷史故事拋到了腦後,總之,他對驪姬愛得是一塌糊塗,愛得是昏天暗地。
驪姬的肚子也頗為爭氣,時逾一年即為晉獻公生下一子即奚齊,又過幾年,驪姬之妹少姬也生下了卓子。獻公既寵驪姬,就想破壞朝綱,立驪姬為夫人,扶奚齊為世子。驪姬芳心竊喜,卻不動聲色。她很明白,申生世子身份多年,驟然無故廢掉,必然會引起群臣非議,到時反為不美。所以在三番思量斟酌之下,驪姬婉拒了獻公的提議。她跪在獻公面前,一副通情達理的樣子:「太子的位置,諸侯都知道,何況太子賢名遠播,君王若是因為妾母子的緣故擅行廢立,妾寧死也不敢服從。」說得聲淚俱下、情真意切,獻公大受感動。
但獻公心裡過意不去,不久就又提起此事,並通過令臣下佔卜為「廢嫡立庶」大造輿論。為減少阻力,獻公先立驪姬為夫人,少姬也榮升為次妃。朝廷上下,雖然反對聲一片,但獻公主意已決,也就沒人敢在他面前諫阻了。
下一步就是改立太子的問題了。申生賢能,獻公不能說廢就廢,總要顧及一點情面和倫理。這樣,申生就成了驪姬的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後快。
前660年,獻公欲親帥晉軍去伐東山皋落氏,驪姬想「借刀殺人」,就以獻公年老體衰為由勸諫獻公,讓太子申生掛帥。哪成想,申生率軍一舉打敗皋落氏,大獲全勝而歸,在晉國上下享有了更高的威望。這可是驪姬始料未及的,恨得她牙根痒痒。
一天夜裡,驪姬乘獻公和她如膠似漆之際,憂心忡忡地對獻公說:「太子伐東山之後,名聲日隆,他肯定認為君王為我所惑,會幹出擾亂國家的事情。妾恐太子為早日即位要對君王下毒手了。」
獻公不以為然:「申生心地善良,不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驪姬說:「妾何嘗不是這樣想啊。可是,我聽人講,講仁德和為國家是不一樣的。愛自己的親人,那是小仁德,為國家,那才是大仁德。所以,為了國家人民,有時候就必須把小仁德拋開,這叫去『私』。現在太子把您看作紂王,您還能不提防嗎?」
驪姬見獻公聽得動了心,又趁機煽風點火:「夫君,您想想近來發生的事情,自恆叔以來,誰愛過親人?正因為目無私親,才有曲沃代翼的歷史事件,也才有了您今天的這個國君之位啊!」
驪姬這一番貌似合情合理的話,終於打到了獻公心中的疼處,他認定了太子有謀逆的「不軌」之心,遂在杞人憂天的狹隘意識裡用帶色的目光觀察太子的一舉一動。
驪姬一計得逞,就馬不停蹄地開始了下一步的陰謀活動。與優施狼狽為奸,採用調虎離山計謀,讓獻公分別將申生封於曲沃、重耳封於蒲地、夷吾封於屈地,進一步為奚齊成為太子掃清了道路。
英雄一世的晉獻公至此已徹底是人老昏聵,糊塗行事了。不久,聽信驪姬的讒言,果真殘忍地逼死了太子申生,又索性派人聲勢浩大地去徵討重耳和夷吾,重耳嚇得逃亡到翟,夷吾逃亡到了梁。
等到做完這一切,晉獻公已是身心耗幹、油燈枯盡了。
公元前651年,曾經不可一世的晉獻公,終在驪姬的操縱下,頂著荒淫無道的名聲稀裡糊塗地走到了另一個世界。
晉獻公絕不會料到,他死之後僅數日,他無限寵愛的奚齊、卓子、驪姬、少姬,就被他曾經重用的大臣裡克、邳鄭父等斬盡殺絕,甚至連他的託孤大臣荀息也被逼橫刀自刎。
晉獻公至死也不明白,他用盡平生力氣把他的所謂的摯愛推到至高無上的寶座時,實際上是等於把他們送到了閃著逼人寒光和波濤洶湧的刀山火海。
沒有底線的嬌縱溺愛,永遠是對親人最溫柔的坑害。
六
徘徊在早已灰飛煙滅的九層觀月臺遺址前,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為什麼晉獻公能在晚年犯下如此昏庸的錯誤,以至於讓他的骨肉和晉國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驪姬的出現當然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但倘若因此把責任推到驪姬身上,恐怕就有失公允了。再往深思考時,我驀然發現,在整個中國歷史上,年老昏聵幾乎是歷朝歷代君王都難以逾越的一道坎。夏桀不必說,商紂王也不必再次提及,單是被中國人視作歷史上最偉大帝王的「秦皇漢武」和「唐宗宋祖」,除過宋太宗趙匡胤年方50突然暴斃外,其他三位帝王到晚年竟然都有極為相似的昏庸無道言行,前後判若兩人。
晚年的秦始皇「焚書」「坑儒」;勞役數百萬人次修築萬裡長城、驪山墓和阿房宮;又實行苛政,搞得民不聊生,怨聲載道;秦皇坐擁天下美女,後宮佳麗何止三千,杜牧在《阿房宮賦》說,秦皇后宮嬪妃美女洗胭脂的水將渭水都染成了紅色。「雷霆乍驚,宮車過也」「有不得見者三十餘年」。不僅如此,秦皇為彰顯自己的豐功偉績,又到泰山封禪;偏信方士誑語,多次派人入海尋求長生不老之藥,等等。秦皇夢想千秋萬代地把他開創的基業傳下去,結果只到二世就宣告了滅亡。
漢武帝晚年做了很多荒唐事,但讓他最後悔的就是處理「巫蠱」案。江充是武帝的寵臣,平時跟太子有些過節。看到武帝神志恍惚,將不久於人世,擔心太子日後報復,就設計陷害,把武帝的病歸咎到太子暗地裡的詛咒。武帝迷信思想嚴重,就懷疑太子興風作浪。太子惶恐不已,被逼造反,失敗後帶著倆兒子逃跑,被捉後一併處死。太子的母親衛子夫,及其娘家老老小小統統被誅,只有一個襁褓中的孩子被獄吏冒死救下,就是以後的昭帝。漢武帝死前突然良心發現,感到自己晚年的昏庸政治造成了很嚴重的後果,於是在安撫流民的同時頒下《輪臺罪己詔》:「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害百姓,靡費天下者,悉罷之!」
司馬光在《資治通鑑》裡,評價漢武帝晚年的昏庸無道與秦始皇一般無二。
唐太宗晚年的生活也是一樣的荒淫糜爛。他修復了隋煬帝在洛陽建的豪華宮室;霸佔了弟弟李元吉的楊妃,還把已故大臣武士鑊的14歲的女兒選為才人,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媚」,即「武媚娘」,後來的武則天。他晚年犯的最嚴重的錯誤是迷信佔卜、痴迷丹藥,最後讓自己糊裡糊塗地暴斃在那個印度和尚配置的假丹藥下。
晉獻公晚年的昏聵已不是個例,而幾乎成了歷朝歷代君王的共性特徵。儘管每個年老皇帝犯渾的原因各不相同,但是當我撥開其雲遮霧罩的層層虛浮的表象時,還是看到了一些共同的本質因素。
首先,年高體邁,神智衰竭,已經使這些昔日英明果斷的君王不能正常地去思考國家大事,常常是以小孩子的心性去把持生殺大權。獻公殺申生,武帝殺死太子,都是一種畸形思維的表現。但凡稍微有些理智,或者說,他們再年輕幾歲,這種悲劇應該是可以避免的。驪姬只不過玩了一個拙劣的「蜜蜂計」,就讓耳聾眼花的晉獻公相信太子申生果真敢調戲他的愛姬;驪姬給申生奉獻給獻公的祭肉裡下毒,嫁禍於申生,晉獻公居然鐵心認定申生有弒君篡逆之意,竟不分青紅皂白,不做任何查證,就生生把他的親兒子給逼死了。如兒童般的幼稚天真讓天下人哭笑不得。
其次,近小人遠君子,偏聽偏信,使他們本已經衰弱的神經顯得更加弱智。夏桀寵信妺喜,紂王偏信妲己,秦皇偏聽趙高,漢武帝則偏信江充……年高昏邁的君王無法身體力行去「兼聽兼信」,只能在寵妃和姦佞把持的朝政下聽到一面倒的阿諛頌揚之詞,以為只有他們才是對他最為忠心耿耿,其他的諍臣、忠臣都可能被他懷疑為謀反篡逆之人。這裡的親情和血緣甚至已經成為老年帝王們最不願意看到的沾滿血腥氣的殺手鐧。當驪姬、優施一幫奸佞小人包圍在獻公身邊的時候,同時意味著其他的忠臣、諍臣乃至骨肉至親都不能靠近這個最高主宰者一步,所有的陰謀詭計便由此有了它最「合理」、最充分的施展之地,「挾天子以令諸侯」也因此彈奏出了它最貌似美妙的和諧音符。
再次,大功告成,及時行樂,也是導致君王們走向昏邁的一個重要原因。這些曾經在戰場上叱吒風雲,曾經為建立一個統一的國家而南徵北戰的君王們,在國家取得長治久安後,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奢侈無度地去享受絕無僅有的帝王之樂。晉獻公花費數年、勞役萬民去建九層賞月臺;秦皇耗費巨大開資建設僅供他一人享受的阿房宮;漢武帝和唐太宗荒淫奢靡,迷信方術,不惜財力派人尋找長生不老之藥,都是這種心態的表現。後人可以指責他、謾罵他,但「家天下」的專制制度卻使這一切都帶上了「理所當然」和「堂而皇之」的美妙色彩。
最後一點是君主帝王們老年越來越狹窄的安全防禦之心。這些帝王都是在你死我活、爾虞我詐的刀光斧影中打下的江山社稷,謀害別人和提防他人是他們基本的常識。隨著年齡的增大和病魔的侵入,他們會變得越來越疑神疑鬼,越來越提心弔膽,任何的風吹草動都可能讓他們大開殺戒,濫殺無辜。這樣的冤案、血案已經是司空見慣、當怪不怪了。申生被逼死,晉獻公害怕公子重耳和夷吾乘機作亂,恐慌之餘,早把父子之情拋到九霄雲外而敕令屬下窮追猛打、格殺勿論!太子本無篡逆之意,漢武帝聽信讒言,太子被逼造反,太子及衛夫人全家被屠殺殆盡後,武帝才察覺到自己徹底錯了,悔恨不已……早年的「兄弟鬩牆」、血親互殘,已經使這些高高在上的帝王形成了一種猶疑反覆、懷疑一切的畸形思維模式。
七
晉獻公們已經隨風逝去,在這如水的朦朧夜色中,稀疏的幾顆星星向我眨著漠然的眼睛,暗寂的田野裡在昆蟲尖細的鳴叫聲中越發顯得幽靜。神思在渺渺茫茫的千年歷史飄忽間,我的耳畔仿佛從遙遠的天際漸行漸近地傳來一曲沉鬱頓挫、激楚蒼涼的歌聲,一時竟讓我感慨萬端:
九層臺畔月色高,晉宮綺羅埋蓬蒿;
月色依然似舊時,霸圖逝水空滔滔。
澄輝萬古照寶地,獻公此役成徒勞;
桑田滄海類如是,後人何事悲瀟騷。
(選自《中華祖脈》,李琳之著,西苑出版社,2014年1月版。《臨汾日報》同步連載。全國各地新華書店、各大網站均有銷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