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言創造的上百篇短篇作品中,《月光斬》是一篇百看不厭的絕妙之作,它與魯迅的《鑄劍》堪稱中國現代短篇小說中的雌雄雙劍。
01
魯迅曾經深刻地指出,看待陶淵明,不要只看到他的那些平和恬靜的田園詩風格的作品,反映陶淵明的內心、他的精神底色的恰是另一些作品,在那些為數不多的作品中,陶淵明金剛怒目的一面得到了呈示,陶淵明對社會,對官場黑暗、醜惡的憤恨、唾棄,他的內心的淚水——這不一定通過液體的形式流露出來——和憤怒露出了冰山之一角。其實想想他的極富唯美色彩、充滿幻想意味的《桃花源記》就知道陶淵明是多麼清醒與自覺,他守望自己的情操但決不抱自欺欺人的幻想,因此,那個武陵漁人違背自己的承諾、出賣化外之人的友誼,投靠權力階層而舊路重拾、想要把權力和世俗勢力引入桃花源的時候,他沒能找到原路,儘管他曾很有心計地留了標誌、記號。陶淵明通過這個微妙的結尾正告訴我們,桃花源那樣恬靜、怡然,沒有權力和黑暗的自治自由的世界其實並不存在。他自己也知道這只是一種人類永遠的幻想和渴望。他的這種通過敘事、通過情節否定幻想、暗示思想的做法一如莫言在《師傅越來越幽默》等作品中所採取的技巧,需要我們去領悟。更重要的是,他們有著同樣的精神境界和思想清醒。而且我們從《桃花源記》的結尾更體會到了陶淵明千載之下的無奈與太息,這與他的「金剛怒目」是互為表裡的。陶淵明的境界、智慧,特別是對世事的清醒和不屈的戰鬥精神,通過魯迅的解讀和魯迅的《鑄劍》等作品傳承了下來,又富有創造性和時代性地轉換、傳遞在莫言的《月光斬》等作品中。
02
在《鑄劍》裡魯迅講述了一個捨身報仇的故事:眉間尺的父親是天下最好的鑄劍名工,他受命將一塊妃子抱鐵柱受孕而生下的奇鐵打造成劍,三年後打造成功,開爐之日,一道白光沖天而起,化為白雲籠罩天空,漸漸變成緋紅顏色,映得一切豔如桃花,又用井華水滴了七天七夜,兩把劍慢慢變成了純青的、透明的,像兩條冰。眉間尺的父親知道王多疑、殘忍,為了防止眉間尺的父親給別人打出同樣的好劍必然殺掉自己。於是,他把其中的雄劍留給了妻子,希望將來妻子懷著的孩子可以替自己報仇。果然王就用那把雌劍殺了他。十六年後,眉間尺的母親告訴了這件事,眉間尺就背上了雄劍來到王城。他看到了王果然背著一把和自己的一樣的劍,他朝王的儀仗隊靠近……但他沒能成功,他來到城外,想等王回來時殺他,但王知道了有人要殺他,他並沒有走原路回來。一個黑衣人出現在眉間尺的面前:
「你麼,你肯給我報仇嗎,義士?」
「啊,你不要用這稱呼來冤枉我。」
「那麼,你同情於我們孤兒寡婦?……」
「唉,孩子,你不要提這些受了侮辱的名稱。」他嚴冷地說,「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乾淨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心裡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
於是眉間尺把自己的頭和劍給了黑衣人。王正無聊並煩躁。於是黑衣人得以給王解悶,他號稱自己的把戲「一見之後,便即解煩釋悶,天下太平。但大家要他玩,他卻又不肯。說是第一須有一條金龍,第二須有一個金鼎」。王說:「金龍,我是的。金鼎?我有。」眉間尺的頭是把戲的道具。遊戲中,黑衣人藉機割下了王頭,又割下了自己的頭。於是在金鼎裡有了三個腦袋,在沸水之下變成了三個頭骨,哪個是王的已無法辨認。王妃和大臣絞盡腦汁也無法分清,最後打撈出三盤東西:一盤頭骨、一盤鬚髮、一盤簪子。最後只好把三個頭骨和王的身體一起放在金棺裡埋葬。
莫言的《月光斬》創造性地戲擬、改寫出了一個現實版的《鑄劍》。縣裡工作的表弟發來一個郵件:八月七日,人們在縣委辦公大樓外的雪松頂上看到一個正在受烏鴉攻擊的人頭,是縣委劉副書記的。人們分析此舉顯然有殺雞儆猴之意和明顯的政治意圖,可以排除情殺和圖財害命。這驚動了市裡省裡。很快消息傳來,在縣裡唯一的三星級酒店的高級豪華套間裡發現了劉副書記的屍體,西裝革履,「端坐在沙發上,只要安上一個頭就可以做報告」。清掃房間的服務員「怔了半天,才發現客人無頭。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一點血跡……」斷頭處像用速凍技術處理過一樣平整……很快大街小巷到處出現三個大字——月光斬。又傳說,五八年大煉鋼鐵,城關公社以火葬場焚屍爐煉鋼,請來兩個右派專家指導。一百多個破舊的日本鋼盔、幾十口鐵鍋、幾千棺材上起來的鐵釘、上千羅漢錢等等融為一爐,最終煉出不滿一勺的鋼水,七道凌厲的藍光直衝雲霄,有七顆流星沿著藍光落到鋼水勺裡,正好勺滿。得到的這塊鋼後來不知下落。又有一個傳說。縣城東門外住著一家鐵匠,父親和三個兒子一家四口。聽說他們家給康熙大帝打造過屠龍寶刀。他們正在給「井岡山」派紅衛兵打造扎槍頭,父親說把這些活趕出來收了工錢就逃往關外,兒子說「五湖四海一片紅」啦,哪裡都亂。兒子們喝著粥,老鐵匠蜷縮在牆角的稻草上。「一個罌粟花般大小的藍色火苗從封住的火爐上飄起來,懸浮著,久久不逝,照亮了來者」——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猶如一匹金錢豹子閃了進來,身穿草綠仿製軍服,英姿颯爽,她號稱自己是「獨立大隊」的。她解開沉甸甸的包袱,「先是一層黑布,繼是一層藍布,然後是一層紅布,最後是一層白布。當那層白布解開時,爐子上方那個漂遊的火苗像膽怯的小鼠一般,倏地鑽進了煤堆。被煙燻火燎得黝黑的鐵匠鋪頓時被一種幽藍的光芒照亮,四面牆壁和房頂,仿佛都刷了一層明亮的彩釉,煥發出動人的光芒……」姑娘打開一張圖紙,她要打一把刀。老大問能出多少錢?說,「你想用這塊抹了一層螢光粉的鐵來糊弄我們嗎?」姑娘奪回圖紙,冷笑一聲要包起藍鋼。「一直縮在牆角的老鐵匠氣喘籲籲地說:姑娘,慢著點包裹。」老人顫顫巍巍地過來,「一低頭,眼睛裡立即生出光彩,臉上的肌肉也猛然緊張起來,仿佛片刻之間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一個好鐵匠,總是盼望著這樣的鋼出世,然後,用奇特的方式,使它服從自己的意志,變成一把寶刀。老鐵匠脫下身上的破褂子,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從桶裡舀起一瓢冷水,咕咕灌下去,然後一抹嘴,腰板挺直,仿佛年輕了二十歲,或者三十歲,雄赳赳地說:兒子們,生起火來……生起來啊生起火來……生起火來……」鐵匠先向列祖列宗祝禱,然後咬破右手中指,血滴在藍鋼上,丁丁冬冬,仿佛珍珠落在冰上,左手滴血,嗞嗞啦啦,仿佛那鋼是灼熱的……鋼從爐中抬到鐵砧子上,整個鐵匠鋪變成了冰一樣透明的世界,那塊鋼像活魚一樣,渾身抖動不止,當鐵匠父子的小錘大錘落上去時竟然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濺一點火星。……三個兒子身上熱氣騰騰,猶如三根剛從油鍋裡夾出來的油條,但老鐵匠卻一滴汗水都不流。幾個小時過去了,捶打停止下來。「三個兒子如同三株朽木,癱倒在地上,只有老鐵匠還站著。……老鐵匠頭頂光禿,嘴角下垂,脖子上老皮垂掛,仿佛老了二十歲,或者三十歲……」姑娘上前來,滿臉疑惑,「因為那砧子上似乎什麼都沒有,好像那塊奇異的藍鋼,被鐵匠父子們打成了空氣,或者打成了光,塗抹在房間裡的所有物體上,連人的皮膚上、頭髮上、眼睫毛上,都塗抹的有。」姑娘右手指滴血,「一股碧綠的煙霧騰起,房子裡溢散開用灶火燒烤荷葉包裹著的用人血蘸過的饅頭的氣味,與此同時,那把刀的形狀在砧子上漸漸的顯現出來……」,左手滴血,丁丁冬冬,「如同珍珠落在冰上,與此同時,那刀的形狀又漸漸朦朧了,猶如霧裡看花,水中望月,隔著玻璃看沐浴的美人」。「你把它拿走吧。說完這句話老鐵匠往後便倒,隨即停止了呼吸。」老大、老二說完這句話也停止了呼吸。老三說完這句話,姑娘抓起那把刀對他說:「你跟我一起走。」他們消失在原野上。「這把刀的名字叫『月光斬』。只有用『月光斬』砍人首級,才能滴血不出,才能茬口如熨過的『的確良』布料一樣平滑。」但不久又有傳說,身首分離的劉副市長其實是一個塑料模特,有人搞惡作劇。為了消除惡劣政治影響,縣委縣政府在中秋之夜於人民廣場聯合舉辦了篝火晚會。人們從電視裡看到「劉副書記先講話、後唱京戲,又與女青年跳舞……」
這篇小說達到了含蓄與犀利相統一的奇妙的藝術境界。說起來,含蓄與犀利兩種風格原本很難統一在一起,但莫言的《月光斬》既是出於無奈又是「將計就計」地以高超手法將二者熔鑄一起,這有點像他和魯迅筆下的寶劍,它們一方面性如冰雪,鮮血滴在上面如同珍珠落在冰上,另一方面它們灼熱無比,鮮血滴在上面立刻嗞啦焦糊,冰與火、陰與陽、冷與熱結合在一劍之身,如同日月天地之精華萃聚煉就在一起,所以天下寶劍的來之不易與非同凡品的秉性是一致的。
03
莫言自覺承繼魯迅在《鑄劍》中的戰鬥精神和鬼斧神工的藝術技巧,但他又做了發揚光大。魯迅是從歷史傳說裡就地取材,在魯迅筆下的眉間尺那裡,時空停留在古代一個王國,眉間尺報殺父之仇的目標理由都很具體、明確,而黑衣人的行為更進一步充實了報仇的正義性,將個人正義的理由擴展到範圍更廣的政治正義性。儘管奸詐多疑、驕奢淫逸又愚蠢顢頇的王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地對待眉間尺的父親,以眉間尺父親打造之劍將之殺死,可謂殘忍至極,無情無義到無以復加的地步,眉間尺殺掉王的理由已經充分之極,但還不能充分展示王的殘忍與荒淫無道的全部程度,也不能充分展示眉間尺、特別是黑衣人代表的人民對於王的不共戴天的仇恨之無邊無際。為了殺掉王,而不僅僅是報一己之仇,眉間尺和黑衣人以自己的頭顱為接力棒,最終憑藉黑衣人的過人的智慧、勇氣和犧牲精神置殘忍的王於死地。魯迅通過短短的篇幅,有力地寫出了人民對於殘暴的統治者的深仇大恨、揭示了統治者的喪盡天良的自私、殘忍與荒唐,大快人心。而且,魯迅的筆下充滿了對殘暴統治者的諧謔、嘲弄,暴露了統治者恃強凌弱而逐漸膨脹起來的驕傲與愚蠢——「『什麼?!』他的話一向很短的。」在這很短裡,投射出王的暴戾,而王說「金龍,我是的。金鼎?我有」的時候,不僅暴露了王的自負驕橫,而且透出了他的愚蠢、自大,更埋下了魯迅先生對統治者的陰鬱的嘲笑與耍弄。「他在暗中向王城揚長地走去,發出尖利的聲音唱著歌:哈哈愛兮愛乎愛乎!愛青劍兮一個仇人自屠。夥頤連翩兮多少一夫。一夫愛青劍兮嗚呼不孤。頭換頭兮兩個仇人自屠。一夫則無兮愛乎嗚呼!愛乎嗚呼兮嗚呼阿乎,阿乎嗚呼兮嗚呼嗚呼!」對於這段歌詞,《魯迅全集》的編者注是這樣的:「這裡和下文的歌,意思介於可解和不可解之間。作者在1936年3月28日給日本增田涉的信中曾說:『在《鑄劍》裡,我以為沒有什麼難懂的地方。但要注意的,是那裡面的歌,意思都不明顯,因為是奇怪的人和頭顱唱出的歌,我們這種普通人是難以理解的。』」這段歌意思不明顯,有點含糊,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但總是可以領會它的奧妙的,顯然隱隱約約寫出了由劍而引起的對於獨裁者的「頭換頭」的復仇的堅決與無所畏懼,而黑衣人唱出的「一夫則無兮愛乎嗚呼!愛乎嗚呼兮嗚呼阿乎,阿乎嗚呼兮嗚呼嗚呼!」這樣的歌詞,雖然在句法、句義上顯得不成章法,恰是在這樣的含糊其辭的「胡掄」、「胡咧咧」裡表現出了黑衣人對於獨裁者即將人頭落地而生的痛快與狂歡的情緒、感受,在這種不講章法的「亂歌」中,表現了對獨裁者已經無理可講、無話可說,除了令其人頭落地別無所顧的姿態,這裡面恰有一種似乎「混不吝」的決絕。這種決絕精神、狂歡精神在眉間尺的人頭所唱的歌中進一步表現出來:「王澤流兮浩洋洋;克服怨敵,怨敵克服兮,赫兮強!宇宙有窮止兮萬壽無疆。幸我來兮青其光!青其光兮永不相忘。異處異處兮堂哉皇!堂哉皇哉兮噯噯唷,嗟來歸來,嗟來歸來兮青其光!」在眉間尺人頭的這段歌詞中,狂歡、耍弄、戲弄的情調進一步表現出來:「異處異處兮堂哉皇!堂哉皇哉兮噯噯唷……」在這樣「胡掄」的狂言、狂歌或「無釐頭」鬧劇裡,我們看到了寫作者的悲痛欲絕的沉鬱心情與復仇戰鬥的無畏決心,但這些某種意義上對於寫作者來說畢竟只是紙上談兵,因而,在這種鬧劇式的狂歡背後也滲透出無邊的無奈。
04
莫言以高超的藝術才能傳承了魯迅的戰鬥精神並將之呈現在當代中國的現實語境中,他的作品再次渲染出了寶劍的舉世無雙的鋒利,渲染出了它吸收宇宙正義、陰陽精氣而成的非凡光彩。但這次,莫言沒有賦予這把刀的材料的高貴和受孕而生的生命性,儘管這種生命性在藍鋼上也體現了,它的來源是日本人的鋼盔、老百姓的鍋、墳墓棺材板上退下的釘子,還有羅漢錢,等等,這從來源上造成了一種神聖性的消解,卻賦予另一種政治的神聖性與歷史的聯想性——這就是把中國的近代、現代、當代歷史納入了寶刀。這對於小說的批判力量而言,奠定了更有力的基質。在《鑄劍》中,寶劍終於通過復仇者而直抵殘暴的王的頭顱,並復仇成功。而在《月光斬》中,這把傳說中的神奇之刀不僅吸收了天地陰陽正氣,而且吸收了鐵匠父子的精氣、鐵匠和那位俠女的血氣,因而它的正義色彩和血性氣質更超過了眉間尺的利劍。眉間尺的劍砍下了殘暴獨裁的王的頭顱,《月光斬》中的寶刀割下的只是一個縣委副書記的腦袋。顯然這兩把刀劍都表達出了強烈的政治正義的色彩,只是《月光斬》中,被懲處的只是一個小的貪官汙吏,這與《鑄劍》中被割頭的王比起來可謂是小巫見大巫!但,即便如此,「月光斬」的真實性還發生了動搖,因為人們又傳說那個在三星級賓館豪華套間被割頭的只是貌似劉副書記的一個塑料模特,很快人們看到劉書記又在電視裡露面……,因此,可能的腐敗分子被割首的說法被正規的、權威的縣電視臺的「可靠」節目「闢謠」!因此,寶刀非不如寶劍,但關於它們的傳奇卻結局不一。不過,無論結局如何,它們都畢竟只是小說中的小說家言,問題是,莫言為什麼做了這樣的處理?即使紙上談兵也不能有個痛快!?其實在這裡,正體現出了莫言在當下的社會現實中的無奈和更深一層的批判:無奈、「闢謠」、不成功的「除貪」,恰恰暗示出了我們當下的現實中,懲治貪官汙吏的艱巨性、困難性,同時,通過電視臺的闢謠之舉,也暗示出我們當代現實社會生活中,多少貪官汙吏的腐敗殘暴貪婪之行的真相往往不僅無力揭露出來而且常常發生已然暴露出來的黑暗腐敗又被「闢謠」、掩蓋和保護的尷尬。因此,莫言通過《月光斬》紙上談兵式表達了我們對貪官汙吏的憤恨,而且一如黑衣人所體驗到的,貪汙腐敗和殘暴在掠奪物質財富的同時不僅踐踏受害者的尊嚴、傷害他們的感情而且在傷害、踐踏全社會的公民、人民特別是其他正直善良的社會成員的尊嚴、情感,社會價值在某種意義上已經被顛倒:
「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乾淨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
……
「但你為什麼去給我報仇的呢?你認識我的父親嗎?」
「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並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麼,我怎麼地善於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靈魂上是有這麼多的,人所加我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黑衣人看到,殘暴的王加給所有人的傷害其實也是加在他身上的,因此,他在情感上、尊嚴上已經「憎惡」了自己,除非他無所畏懼、奮起戰鬥除掉這不義不仁的王。我們透過《鑄劍》能看到黑衣人無形的湧流不盡的屈辱的淚水,看到魯迅的無形的屈辱的淚水。同樣我們通過《月光斬》也能感受到莫言的湧流不盡的屈辱的淚水。屈辱激起的是憤怒,因此我們從《鑄劍》和《月光斬》中也能體會到黑衣人、魯迅和莫言的憤怒,這憤怒燒乾了眼淚。這淚水和憤怒一如天地之陰陽精氣,一個如冰一個如火都鑄進了正義的刀劍。淚水和憤怒化為了生鐵之魂。莫言曾說:「長大之後,重讀過多少次《鑄劍》已經記不清了,但每讀一次,都有新的感受,漸漸地我將黑衣人與魯迅混為一體,而我從小就將自己幻想成身穿青衣的眉間尺,我知道我成不了眉間尺,因為我是個怕死的懦夫,不可能像眉間尺那樣因為黑衣人的一言之諾就將自己的腦袋砍下來。如果有條件,我倒很容易成為那個腐化墮落的國王。」我們從作者的這種低調的描述中,也能感到,至少在文學的虛擬世界裡,莫言與魯迅、黑衣人、眉間尺精神上的一脈相傳。
05
《月光斬》的最後是「我」對表弟郵件的回覆:「看完附件,我給表弟回覆郵件:表弟如晤,久未通信,十分想念。姑姑好嗎?姑夫好嗎?建國表哥好嗎?青青表妹好嗎?你在縣城工作,要經常回家看看,姑姑姑夫年紀大了,多多保重。你若回去,一定代我去眉間尺的墳前燒兩箱紙錢。遇見韋小寶的後人,一定要禮貌周全——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這是古訓,不可違背。一轉眼你也該三十歲了,婚姻問題要趕緊解決,天涯何處無芳草?不必死纏著小龍女不放,我看那個還珠格格就不錯,野是野了點,但畢竟是金枝玉葉,跟他成了親,對你的仕途大為有利,趕快定下來,萬勿二心不定,是為至囑。」這個結尾一方面貌似達成郵件往來的完整,其實是進一步通過將筆頭轉向家事親情的陳述而表露出一種與社會、與政治決絕的態度,在對表弟一家人的不厭其煩或一個都不落、「連珠炮」似的問候的背後抑制著的卻是作者的對這裡描述的現實中的政治腐敗的不堪忍受的厭惡和令人憤激的絕望、唾棄,關於眉間尺、韋小寶的話以及「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告誡,既是故作明哲保身之語,也是正話反說,看似把眉間尺、韋小寶暗示為不可得罪的小人,其實形成一種現實的反諷。最後,針對表弟婚事,建議他選擇對仕途大為有利的還珠格格云云,看似汲汲於仕途的功名利祿,庸俗之極,實為對現實的一種進一步諷刺、奚落。它有點像魯迅《狂人日記》的開頭,回歸現實的安分守己之言看似消解了小說正文關於吃人現實的恐懼和控訴,其實形成的是一種進一步的看透現實的諷刺,增加了小說的回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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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鑄劍》裡眉間尺和黑衣人復仇成功,王的腦袋被割下,最終在沸鼎中與眉間尺、黑衣人的頭骨相混。這暗示出王與普通人之間沒有什麼天生的貴賤之別,作為生命他們原本沒有什麼差別。《月光斬》最後是對整個故事的真實性的顛覆、置疑,有沒有月光斬?身首分離的是劉副書記還是一個塑料模特?這暗示的是對現實中揭露與懲治腐敗之可能性的懷疑甚至絕望,更令人感到心寒意冷。因此,《月光斬》的戰鬥精神更顯得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