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間尺與黑色人,在第一次讀《鑄劍》時,我以為他們是相似的--志同道合,共破仇敵。過了許多年後,我再次品讀,這次卻發現,他們不僅不相似,還十分不同了。
從文章的表層看,這是一個二元對立的故事,眉間尺眾為善,殘暴的楚王為惡,故事的鬥爭圍繞著二人對立的立場而展開。基於這個結構,黑色人只是替代眉間尺繼續復仇之路的角色,繼承了其全部的意義與價值。
從《搜神記》的原文來看,的確如此。「客日:「聞王購子頭千金。將子頭與劍來,為子報之。"兒日:「幸甚!」即自刎,兩手捧頭及劍奉之,立僵。客曰:「不負子也。」於是屍乃僕。《三王墓》的原文中,這一段是英雄對俠士的託付。
然而,在魯迅的《鑄劍》中,作者將這種關係進行了大膽的延伸。
在他筆下,眉間尺的角色是其角色母親所說「不冷不熱、這似的性情」,原文中,作者並沒有指出,眉間尺到底是怎樣的性情?是懦弱呢?還是憊懶?還是優柔寡斷?作者只用母親的一句詰問來引發讀者的思考。
「老鼠..」。他慌忙站起,迴轉身去,卻只答了兩個字。
「是的,老鼠。這我知道。可是你在做什麼?殺它呢,還是在救它?」
殺它?還是在救它?
眉間尺顯然沒有思考好這個問題,這顯然不是因為他沒有思考力,而是因為他無法認定殺與救的價值所在、孰高孰低。
在被老鼠吵醒時,他覺得它可恨,起了殺心;在看到老鼠掙扎的樣子--「通紅的小鼻 子」時,他近乎是瞬間,否定了自己原先所認定的價值,忽而覺得它可憐了;但在將老鼠拉上來後,看到它醃臒的全身,又覺得討厭了,讓它自生自滅;最後,在老鼠筋疲力盡死亡後,眉間尺又感到十分難受了。
眉間尺一次又一次否定自己所認定的價值,不停地批判自己。這種自我否定精神與殉道意識,正是魯迅所描述的自身虛無與孤獨的荒原感。
可是,一味地沉浸在這種虛無主義和自我批判的循環中,無異於沉淪於淤泥,對復仇毫無助力。因此,母親才說:「你似的性情,能行大事的麼?
眉間尺的這種精神,在他第- -次入城嘗試刺殺時,也有所體現。他擠在人群中,挨了兩拳,也不暇計較,僅僅只是怕自己的劍尖傷了別人;被「所謂傷了丹田」的少年碰瓷,他只覺得無聊,也不喜不怒,只是被圍觀得有些焦躁。
這時,黑色人出場了。
黑色人聲稱自己要為眉間尺與他的母親復仇。
眉間尺是訝異和疑惑的。
「你麼?你肯給我報仇麼,義士?」
「阿,你不要用這稱呼來冤枉我。
「那麼,你同情於我們孤兒寡婦? ...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這些受了汙辱的名稱。」他嚴冷地說,「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乾淨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裡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
從這一段,可以看出黑衣人與眉間尺明顯的差異。
康德說過,在此岸的社會中,任何行善的目的,都不是純粹,而純粹的動機是來自彼岸的承諾。在這句話中,我們可以看出,康德認為純粹的動機是不可能達成的,除非是來自彼岸的承諾。這顯然就給所謂的「行善"打上了虛無主義的烙印。
這也是眉間尺孤疑的原因。
而黑色人替他去除了這種疑惑,表示自己不會為這場「復仇」附加任何價值,無論是高尚還是微小的,他都不會給予其定義。
他只是要為他復仇,僅此而已。此時,存在主義佔了上風,在黑色人的眼中,復仇本身就是它的意義,他既不會剝奪它的價值,也不會附加它的價值。
雖然黑色人看起來痴狂,但他是尊重眉間尺的,這種尊重不是給眉間尺憐憫或同情等其他的東西,而是顯現-一個事實,「你信我,我便去;你不信,我便住。」
海德格爾認為,人是在無意義的宇宙中生活,人的存在本身也沒有意義,但人可以在原有存在的基礎.上自我塑造、自我成就。
可以看出,存在主義建立在虛無主義之上,而黑色人的表達已經到了極致,他儘可能少地說明一-些無所謂的理由,只把一腔熱血和決心捧到眉間尺面前,任他抉擇。因而眉間尺清楚地認識到了他與黑色人之間的差距。如果說眉間尺是因否認一切而猶豫徘徊,那麼黑色人就是因肯定一切而決意前進。但兩者之間的過渡,又是難上加難。再有一點猶豫,眉間尺又會深陷懷疑的深淵。於是他利用那一瞬間的果斷,將一切託付給了黑色人。
「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 。但我要報仇,卻並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麼,我怎麼地善於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靈上是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黑色人與眉間尺之間,可能確乎是有一些相似性的,可黑色人在承認了自己內在的缺陷之後,仍然堅定自己的初衷,承認一切客觀本質,然後去實踐檢驗。
於是,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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