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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蘇釋
一
木心是很狡黠的,但喜歡說「平平實實講」,這是他的相稱。木心之狡黠,是很哪吒的事情,因他是個老派頑徒。《答客問》中,他純乎孩子氣的講究,仔細看他說話,身後混天綾飛舞。木心有極強表現欲,但又自持堂堂,他會是個極好的演員,倘若那舞臺能布置得海面般美麗。這舞臺亦是後臺,是化妝間道具室,木心領著一群小朋友進去了,他自己也做回小朋友的,天才是高深的孩子。《木心談木心》之前是只見高深不見孩子。
狡黠仍舊是聰明的意思。但聰明直說來就很笨。木心不老實,無論說話亦是寫作,但他花香樣的不老實下很有其篤定。他思維極其敏捷,一切都能瞬間在頭腦立就,同時繡口妙筆整頓出來。看似不經頭腦的才是頭腦。此外他又很愛頑,有演員意識,但這些又都收束在黑傘禮帽中,像個魔術師。
木心有著天然的講究,天意人工。他一句一字都有說法,但同時又不受這說法的迷妄。有寫作的元氣,有批評的元氣,其實一種的,不過前者更孩子,後者更老人。但木心於此元氣兩相崔嵬。之外,古典都心腸如火,麵皮似冰。我不知木心醉酒的樣子,但這本書,我權當是他醉了酒。很可愛的呢說來,仿佛看到了紅肚兜。固然最好的講述是作品本身,以其不述而作故。作品擺在那兒,很有作為的樣子。但木心夫子自道,我們要知道夫子。我們慣於看潘多拉之外的人來開潘多拉之盒,潘多拉自己要開,我們反而不適應。但盒子本來就是潘多拉的呀。
二
木心,治句者。治句是要每一句都是至句。木心之句,凝鍊,暢達,美姿儀。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你看看他行文的這個步法。之外有章法,這是文章的禮樂,有很清晰的編制的。木心還提到劍法,這是手段,是木心的「壞」。當然這些要深究沒個究處,因這是一種美學思維,美學思維是整個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在用力,然後很輕盈地,章句就走了出來,羅敷一樣的。
木心是文學家也是文章家。木心自述:我是文體家。在《木心談木心》中,他不止說文體,亦說句法、筆法、章法,很無為地說者些有為。文章家似已連同古典文學之子於燼,不然就孤露海外。白話文後,只論文學,不論文章。但木心處有回光,抑或,古典的反光。因故他會說《散文一集》序,可傳,同唐宋八大家比,不慚愧。古代文學,字詞句,段篇章,都有謀劃。但此謀劃不是機械,而是格律中的自由,是人行道中。但現代文只要自由,不問格律,如此,是置漢語於不顧。人不在道中,人於是潑殘的水的這種自由。尤其字,現代文最多書寫至句,而不能至字,因此籠統稀薄。現代文也並無這些講究,講究是觀念的講究,因此與文章相比,像觀念藝術。文學亦是文章,文章被拋棄,康熙字典裡載滿離愁別恨。人不能不講究,不講究,人就失去樣子。文學亦此。今人再看古文,全作文學觀,不作文章觀,甚至更不濟,徒作語言觀。那麼斷裂即在此了。而木心是月亮的所在,但月亮的目的,是要與人說明太陽的。
《S·巴哈的咳嗽曲》。「冬夜(大雪之後)」,「快,以最快的速度」,木心於此提及速度。這是細緻。第二段,「情節要交待清楚,爽利」。這些都是考慮作品,作品之在。對細節的描述,卻為體現作者之在。「亮麗的」以諷刺臺灣用語,俏皮,劍法,是作者在。以下說笑話,說G弦,都是說作者。再加「警句」,是為作品。後段仍舊談音樂,光全打到作者身上(自己打的)。下段又揪住咳嗽,同時拉住希臘人起誓,光又在作品上了。從作者到作品,木心是自主的月亮,以故文章內部的流轉是這麼個光華法。簡俏些來說,是文格與人格。木心自己評價:五四時候也沒有人這樣寫的。話鋒一轉:幸虧那時寫了,現在我是不肯了。何必。
《散文一集》序。講方法,「資料的使用,一下子把細節帶出來」;寫法,「進城,不用『我』」,「青蛙肉要溫柔體貼、尖酸刻薄地寫」;詞法,「要寫『似乎』,否則太重」;文法,「伏筆不能讓人看出來」,「引一少婦。這段要寫實」。也說文學的東西,「就是意識流的東西。但意識流們太執著,我是寫得輕鬆的,瀟灑的。」以上都是說作品。要說到作者,說了,「文中的作者,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是一個精靈。精靈是沒有單位的。你找他,他走了,你以為他不在,他來了。散文中,作者是精靈遊蕩,但以凡人面目。我在藝術上求的是精靈這種境界。」你看,木心是這樣文章與文學,作者與作品的截然渾然。是文學家也是文章家是作品也是作者。
文中泰半此作文之法,即講究處。「古代人,就是像人」,木心這些文法,也是這個意思(古代文,就是像文)。但文法不是木心講來,識者持去,因文法都是當下法,何輕何重,急板柔板,要簡要繁,人要自己曉得個講究。木心說,吶,我是這樣處理的。沒有原則,只把表指給你看,要定在哪個刻度,全憑當下的說服。這純然是古典主義的,即興之架構,是瓊花瑤草。古典都是習習然的自然。
兼談《哥倫比亞的倒影》
比來談此文者,皆致力於主題,主題已很明顯了,再致力,是櫻桃上放蛋糕。因不談主題,談文體。
文學中有音樂的文體,音樂的文體,說來是文學中至早的文體。上古歌詩,亦樂之隨。其後文學有文學的體裁,音樂有音樂的體裁。且東西各異,極少顧眄。但這於木心即是一處交通,文學向音樂借體裁,音樂慨然出借,華服與之。且這是兩個交通,東西其一,文樂其二,累之荒之縈之,那麼即是文體的一片綏然蕡然。
《哥倫比亞的倒影》,即是音樂體例,一直流奏下來的。有人說意識流,也對,音樂性的意識流。怎麼說?分樂章的,三樂章。第一樂章,到「獻出您的一莖頭髮」,大致是行板,動機在,很不老實的樂句一句句很老實的樣子。套曲,演員似的旋律輪番上場,音樂般地說話,輪唱輪奏,又走開。讓我感覺像巴赫,又像柏遼茲,真是怕人,沒人曾這麼寫的。第二樂章,到「我也只記得午睡醒來喝了咖啡」,很短暫的Da Capo,但馬上又急板了,漫漫然飄來一個霧狀大主題,誰呢,力度大約是貝多芬的,幻想曲。第三樂章,Fine,這裡要把一切說明白的,稍稍迴旋,馬上顛來倒去主旋律,破陣一般,隱喻,哲思,全部奏出來,結尾仍是「高臺多悲風」式。整體上是主調音樂,我的行程,人的行程,抱著接吻似的向彼此倒塌下去,我憖憖然散步,期期然回憶,「《哥倫比亞倒影》的悲傷是全體性的」。但不同在,文學是單線性的,不比音樂,可以有空間上的線性修辭,木心這樣寫,別人以為堂皇,其實很樸素的。
第二個要說的。誰不知音樂是意識流性的,但音樂的格式,即是文體。意識流是方法。我的感喟是,「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木心這樣寫散文,是動用所有,動用一個完整,一個渾然,博雜而熔煉,神奇的樣式,變出來似的,根底上來自一種深虔的痴頑。「現在我來寫,不再這樣招搖了。現在我寫的詩,比那時樸素多了。」木心是當詩樂來寫,說是散文,文體早就泯然了。所有他中意的文體,詩賦散文商籟體,他中意的語言,古文白話,此刻都團抱一起,這樣磅礴美麗的秋水式寫法,秩序性的龐雜,詩意到底,無數……(可作休止符)的精當銜接,此刻都在音樂的驅使與包裹中,徑向文學的北海去了。
三
今日讀第五講談《哥倫比亞的倒影》,先前所談,仍需補正。「這篇,我是感情、思想、感覺,混在一起寫。或思想感覺化,或感覺思想化,或思想感情化……混在一起寫。」這是另一層面的寫法,他提過多次的。先前所述,是文體語言,混在一起寫。這是木心的兩種混合,很好口味。第二,「到220頁的『獻出您的一莖頭髮』,是將前面放射性的寫法的收束」,這段寫來,他是「咬牙切齒,娓娓道來」,那麼套曲結束,放射統歸。「最後一段的寫法,是音樂的寫法。到後來是一種發作,這是音樂和寫作的特權」,木心此處所提及的「音樂的寫法」,不是文體的,是這樣演奏來的,弦斷柱裂,這樣的音樂,這樣的寫法,所以是「一種發作」,是要殺人的。
「這些都是『知識』,你要讓它『連貫』。但不是意義上的『連貫』,而是意象上的連貫。」意象上的連貫,就是要好聽。「古典寫法,一定要在意象上協調」,橫向的對位。但「意義、意象的連貫,我是交合起來寫的」,第三種交合了。以下更是坦言,「田野裡有牧歌……節日的前七天已經是節日了」,用的是華彩和詠嘆調的方法,巴洛克。
四
即便寫陳鬱,木心似都是歡快的。樂以樂之,哀以樂之。創作本身歡娛無限,不管是作時,述時,亦不作不述,他都很英姿勃發。不是別的,這是一種樂,生命力問題,尼採精神。《木心談木心》最要之倒非「最殺手的拳」,而是拳後的人。與人大論一己作品並顯明其意義,人須識此生命的率真。「藝術是光明磊落的隱私」,說私房話還是木心自持,倘若私房夠大私人又多,他能做電視節目的。我先前常以為木心之和光同塵是前傾的,但現在我反倒以為後傾,即,木心不單是木心作品,木心亦是木心的人。而《木心談木心》談的是木心作品麼?是木心談木心呀。
至《木心談木心》,木心漸顯出其人來。自然,其餘作品木心並現,但那是面對觀眾的,而此書中,木心面對自己,甚至乎他連面對自己這回事兒都忘記了。以故自我批評,首要還是一顆童心。先前聽陳丹青先生談及此書書名問題,有人以為「文學演奏會」擬更恰之,現在看來,還是「木心談木心」樸素有深意。木心儀式般把自己打開了,說文說質,文質彬彬。他是很可以英美地招搖過市的,這是生命在看向他自己。木心談木心,木心拿下了他的禮帽,倒非他要請你看帽中戲法,而是他要你看帽中的人。
「我講自己的書,不是驕傲,不是謙虛。」是什麼呢?素履之往,幽人貞吉。木心自己解釋了,純潔的動機,向前走,內心一點不亂。陳丹青該不該出《木心談木心》?木心先前也有話的,「所以要講清楚——傳出去,也要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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