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李瓶姐牆頭密約 迎春兒隙底私窺
第十四回 花子虛因氣喪身 李瓶兒迎奸赴會
李瓶兒既是個伶俐人,也是個心機頗重的女子。花子虛與武大郎相比,只高不低,為什麼李瓶兒看不上,因為花子虛沒有遠見,只知玩樂,甘心當他的「花公公遺少」,為此才惹下家族裡頭的一樁官司,損失了金錢,一氣攻心倒斃了,倒成全了西門慶。西門慶也風流,但西門慶腦子裡面有東西,性情固然帶著點暴戾恣睢,卻是個精明務世的人,不能和花子虛等劃入一列,如此說來,西門慶仿佛還是個「好」男人了。
李瓶兒對西門慶一見傾心,幾乎與潘金蓮類似,而李瓶兒骨子裡的女人風流,一點也不比潘金蓮遜色。原來出軌的心都大體相同,西門慶這樣具備「潘驢鄧小閒」條件的人並不多見,這種出軌的初衷原來也是想走上正軌的。你看他倆對眼:
他渾家李瓶兒,夏月間戴著銀絲(di)髻,金鑲紫瑛墜子,藕絲對衿衫,白紗挑線鑲邊裙,裙邊露一對紅鴛鳳嘴尖尖qiao)(qiao)小腳,立在二門裡臺基上。那西門慶三不知走進門,兩下撞了個滿懷。這西門慶留心已久,雖故莊上見了一面,不曾細玩。今日對面見了,見他生的甚是白淨,五短身才,瓜子面兒,細灣灣兩道眉兒,不覺魂飛天外,忙向前深深作揖。婦人還了萬福,轉身入後邊去了。使出一個頭髮齊眉的丫鬟來,名喚繡春,請西門慶客位內坐。他便立在角門首,半露嬌容說:「大官人少坐一時。他適才有些小事出去了,便來也。」
好一個矜持,好一個作態,好一個猶抱琵琶半遮面。潘金蓮倘或是寂寞開不住的慾壑難填,這李瓶兒非得是左右不依的欲擒故縱。李瓶兒託西門慶照看花公子是假,留情是真,你看這一問一搭言語的曖昧,叫哪一個聽了,不為之衣襟搖動:
婦人旋走出來,拜謝西門慶,說道:「拙夫不才貪酒,多累看奴薄面,姑待來家,官人休要笑話。」那西門慶忙屈身還喏,說道:「不敢。嫂子這裡分付,在下敢不銘心刻骨,同哥一搭裡來家!非獨嫂子耽心,顯的在下幹事不的了。方才哥在他家,被那些人纏住了,我強著催哥起身。走到樂星堂兒門首粉頭鄭愛香兒家,--小名叫做鄭觀音,生的一表人物,哥就要往他家去,被我再三攔住,勸他說道:『恐怕家中嫂子放心不下。』方才一直來家。若到鄭家,便有一夜不來。嫂子在上,不該我說,哥也糊塗,嫂子又青年,偌大家室,如何就丟了,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婦人道:「正是如此,奴為他這等在外胡行,不聽人說,奴也氣了一身病痛在這裡。往後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面,勸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報,不敢有忘。」這西門慶是頭上打一下腳底板響的人,積年風月中走,甚麼事兒不知道?今日婦人到明明開了一條大路,教他入港,豈不省腔!於是滿面堆笑道:「嫂子說那裡話!相交朋友做甚麼?我一定苦心諫哥,嫂子放心。」
可這灌醉花公子,分明他有意使壞;這鄭觀音一說,分明他信口雌黃。然而,不管他說什麼,李瓶兒都信,她的心已飛過兩府之間的院牆,在西門慶的床榻上安身下來了。兩個人私下暗通款曲,眉來眼去,只是苦於有許多眼睛盯著,兩家挨得這麼近,也不好立刻下手:
自此西門慶就安心設計,圖謀這婦人,屢屢安下應伯爵、謝希大這夥人,把子虛掛住在院裡飲酒過夜。他便脫身來家,一徑在門首站立。這婦人亦常領著兩個丫鬟在門首。西門慶看見了,便揚聲咳嗽,一回走過東來,又往西去,或在對門站立,把眼不住望門裡睃盼。婦人影身在門裡,見他來便閃進裡面,見他過去了,又探頭去瞧。兩個眼意心期,已在不言之表。
看西門慶和李瓶兒急得吧:
西門慶聽了,歡喜不盡。小解回來,到席上連酒也不吃,唱的左右彈唱遞酒,只是裝醉不吃。看看到一更時分,那李瓶兒不住走來廉外,見西門慶坐在上面,只推做打盹。那應伯爵、謝希大,如同釘在椅子上,白不起身。熬的祝實念、孫寡嘴也去了,他兩個還不動。把個李瓶兒急的要不的。西門慶已是走出來,被花子虛再不放,說道:「今日小弟沒敬心,哥怎的白不肯坐?」西門慶道:「我本醉了,吃不去。」於是故意東倒西歪,教兩個扶歸家去了。應伯爵道:「他今日不知怎的,白不肯吃酒,吃了不多酒就醉了。既是東家費心,難為兩個姐兒在此,拿大鍾來,咱每再周四五十輪,散了罷。」李瓶兒在簾外聽見,罵「涎臉的囚根子」不絕。
到底女人心海底針,西門慶用計只能用在面上,李瓶兒用心卻用在深裡:
良久,只聽得那邊趕狗關門。少傾,只見丫鬟迎春黑影影裡扒著牆,推叫貓,看見西門慶坐在亭子上,遞了話。這西門慶就掇過一張桌凳來踏著,暗暗扒過牆來,這邊已安下梯子。李瓶兒打發子虛去了,已是摘了冠兒,亂挽烏雲,素體濃妝,立在穿廊下。看見西門慶過來,歡喜無盡,忙迎接進房中。燈燭下,早已安排一桌齊整酒餚果菜,壺內滿貯香醪。
這場景仿佛似曾相識,因為在《西廂記》裡,張君瑞曾酸文腐醋地勾引過相國的女兒。你看他隔著月形拱門,在那邊叫紅娘姐姐,巴不得要私會崔鶯鶯的時候,也不過如此吧:
我雖不及司馬相如,我則看小姐頗有文君之意,我且高吟一絕,看他說甚的:"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旦雲)有人牆角吟詩。(紅雲)這聲音便是那二十三歲不曾娶妻的那傻角。(旦雲)好清新之詩,我依韻做一首。(紅雲)你兩個是好做一首。(旦念詩云)"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憐長嘆人。"(末雲)好應酬得快也呵!
【禿廝兒】早是那臉兒上撲堆著可憎,那堪那心兒裡埋沒著聰明。他把那新詩和得忒應聲,一字字,訴衷情,堪聽。
【聖藥王】那語句清,抒律輕,小名兒不枉了喚做鶯鶯。他若是共小生、廝覷定,隔牆兒酬和到天明。方信道"惺惺的自古惜惺惺。"
我撞出去,看他說甚麼。
【麻郎兒】我拽起羅衫欲行,(旦做見科)他陪著笑臉兒相迎。(紅雲)姐姐,有人,咱家去來,怕夫人嗔著。(鶯回顧下)(末唱)不做美的紅娘太淺情,便做道"謹依來命"。
【么篇】我忽聽、一聲、猛驚。原來是撲剌刺宿鳥飛騰,顫巍巍花梢弄影,亂紛紛落紅滿徑。小姐,你去了呵,那裡發付小生!
【絡絲娘】空撇下碧澄澄蒼苔露冷,明皎皎花篩月影。白日悽涼枉耽病,今夜把相思再整。
【東原樂】簾垂下,戶已扃,卻才個悄悄相問,他那裡低低應。月朗風清恰二更。廝傒爭:他無緣,小生薄命。
【綿搭絮】恰尋歸路,佇立空庭,竹梢風擺,鬥柄雲橫。呀!今夜悽涼有四星,他不瞅人待怎生!雖然是眼角兒傳情,咱兩個口不言心自省。
今夜甚睡到我眼裡呵!
【拙魯速】對著盞碧螢螢短檠燈,倚著扇冷清清舊幃屏。燈兒又不明,夢兒又不成;窗兒外淅零零的風兒透疏欞,忒楞楞的紙條兒鳴;枕頭兒上孤另,被窩兒坐寂靜。你便是鐵石人,鐵石人也動情。
【么篇】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寧。有一日柳遮花映,霧帳雲屏,夜闌人靜,海誓山盟。恁時節風流嘉慶,錦片也似前程,美滿恩情,咱兩個畫堂春自生。
【尾】一天好事從今定,一首詩分明照證;再不向青瑣闥夢兒中尋,則去那碧桃花樹兒下等。
西門慶與李瓶兒兩個「艱辛萬苦」,把該打發的打發了,該關的門關了該閉的寮閉了,點起蠟燭來,卿卿我我,燈影幢幢:
燈光影裡,鮫綃帳中,一個玉臂忙搖,一個金蓮高舉。一個鶯聲嚦嚦,一個燕語喃喃。好似君瑞遇鶯娘,猶若宋玉偷神女。山盟海誓,依稀耳中;蝶戀蜂恣,未能即罷。正是:被翻紅浪,靈犀一點透酥胸;帳挽銀鉤,眉黛兩彎垂玉臉。
雲雨過後,李瓶兒自然不能忘她和西門慶好的最終目的,但這話不能當面說,得先問她家裡已經有幾口人,幾個妻妾了。要進門,少不得要巴結,要送禮,李瓶兒只把自己都託付給西門慶了,一點小禮算得什麼,你看她拜會眾位「姐姐」後都送的什麼:
眾人正吃點心,只見馮媽媽進來,向袖中取出一方舊汗巾,包著四對金壽字簪兒,遞與李瓶兒。李瓶兒先奉了一對與月娘,然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每人都是一對。
潘金蓮早得了一對,也是幾位夫人中最先得知他兩個好事的,「近水樓臺先得月」吧,笑笑生這麼安排,是註定一開始就要讓兩人結為夥黨的。潘金蓮當過大戶人家的小妾,也當過平頭百姓的老婆,與李瓶兒最是相近,投緣也在情理當中了。似乎專專為了遂兩人苟且的心願,花子虛在這節骨上眼出事了。
武大之死,是自不量力,那麼,花子虛之死呢,一半因為娶了不守婦道的李瓶兒,一半因為自己紈絝慣了,富的流油的日子過慣了,過不來窮日子。你看他從衙門裡出來的第一件事:
花子虛打了一場官司出來,沒分的絲毫,把銀兩、房舍、莊田又沒了,兩箱內三千兩大元寶又不見蹤影,心中甚是焦躁。因問李瓶兒查算西門慶使用銀兩下落,今還剩多少,好湊著買房子。
他如何能想到,李瓶兒是把這三千兩銀子送予西門大官人,不止如此,到末了要買自家的房子,也還是她從自己的體己裡抽出來銀兩,送給西門慶來買這花府宅邸。再看看花子虛臨終的那些日子吧:
後來子虛只擯湊了二百五十兩銀子,買了獅子街一所房屋居住。得了這口重氣,剛搬到那裡,又不幸害了一場傷寒,從十一月初旬,睡倒在床上,就不曾起來。初時還請太醫來看,後來怕使錢,只挨著。一日兩,兩日三,挨到二十頭,嗚呼哀哉,斷氣身亡,亡年二十四歲。
一口悶氣發不出,憋在心裡,竟把自己憋死了,花子虛果然不是什麼上好的料,也合該著他這口氣淤塞的。李瓶兒自打見了西門慶第一眼,已經同他花少爺貌合神離,人在曹營心在漢了,花子虛既吃住了這一樁官司,她樂得利用這官司把財產都轉移到西門家裡去,你花少爺不過是個扶不起的阿鬥,老娘手裡頭捏著的這些祖宗基業和嫁妝,早晚有被你敗光的一天,可是放到西門官人那裡就不同了,可以生出錢兒子錢孫子。西門大官人潘驢鄧小閒樣樣齊備,值得託付終身。
所以你看花子虛被緝拿入獄以後,李瓶兒的積極操辦吧:
婦人便往房中開箱子,搬出六十錠大元寶,共計三千兩,教西門慶收去尋人情,上下使用。西門慶道:「只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許多!」婦人道:「多的大官人收了去。奴床後還有四箱櫃蟒衣玉帶,帽頂絛環,都是值錢珍寶之物,亦發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裡,奴用時來取。趁這時,奴不思個防身之計,信著他,往後過不出好日子來。眼見得三拳敵不得四手,到明日,沒的把這些東西兒吃人暗算了去,坑閃得奴三不歸!」西門慶道:「只怕花二哥來家尋問怎了?」婦人道:「這都是老公公在時,梯己交與奴收著之物,他一字不知。大官人只顧收去。」……西門慶聽言大喜,即令玳安、來旺、來興、平安四個小廝,兩架食盒,把三千兩銀子先抬來家。然後到晚夕月上時分,李瓶兒那邊同迎春、繡春放桌凳,把箱櫃挨到牆上。西門慶這邊,止是月娘、金蓮、春梅,用梯子接著。牆頭上鋪襯氈條,一個個打發過來,都送到月娘房中去了。
縣中緊等要回文書,李瓶兒急了,暗暗使馮媽媽來對西門慶說,教拿他寄放的銀子兌五百四十兩買了罷。這西門慶方才依允。當官交兌了銀兩,花子由都畫了字。連夜做文書回了上司,共該銀一千八百九十五兩,三人均分訖。
李瓶兒要蹬花子虛的心早在那梭來梭去的媚眼中計上心頭了,指望你寫休書是不成的,與其如此,倒不如我自個兒行事。丈夫一旦歿了,就得趕緊踏點拜門子了,西門家的情況已經西門慶的口了解許多了,只有一個潘金蓮是最大障礙,但現在還不是和她發生矛盾的時候,得先把前面那幾個一一收拾了,所以,還需要和潘金蓮結為同一陣營的夥伴:
一日,正值正月初九,李瓶兒打聽是潘金蓮生日,未曾過子虛五七,李瓶兒就買禮物坐轎子,穿白綾襖兒,藍織金裙,白(zhu)布(di)髻,珠子箍兒,來與金蓮做生日。
也同時是偵察,了解各人在家裡的地位,果然,就發現了孫雪娥不得寵:
良久,只見孫雪娥走過來。李瓶兒見他妝飾少次於眾人,便起身來問道:「此位是何人?奴不知,不曾請見得。」月娘道:「此是他姑娘哩。」李瓶兒就要行禮。月娘道:「不勞起動二娘,只是平拜拜兒罷。」
讓吳大妗子、潘姥姥、李瓶兒上坐,月娘和李嬌兒主席,孟玉樓和潘金蓮打橫。孫雪娥回廚下照管,不敢久坐。
再看李嬌兒給李瓶兒遞酒:
李瓶兒再三辭道:「奴的酒勾了。」李嬌兒道:「花二娘怎的,在他大娘、三娘手裡肯吃酒,偏我遞酒,二娘不肯吃?顯的有厚薄。」遂拿個大杯斟上。李瓶兒道:「好二娘,奴委的吃不去了,豈敢做假!」月娘道:「二娘,你吃過此杯,略歇歇兒罷。」那李瓶兒方才接了,放在面前,只顧與眾人說話。
看似輕盈,實則濃墨,孫雪娥自打那次和潘金蓮過意不去以後,地位岌岌可危,相當於發配冷宮了。李瓶兒與潘金蓮之間的齟齬也在這小小的拜訪裡有細絲兒的一瞥,只是還沒有公開化和擴大化:
李瓶兒道:「奴在三娘手裡吃了好少酒兒,也都勾了。」金蓮道:「他手裡是他手裡帳,我也敢奉二娘一鍾兒。」於是滿斟一大鍾遞與李瓶兒。李瓶兒只顧放著不肯吃。
這個門子拜過以後,李瓶兒還想進一步了解她的對手們都是些什麼樣的人物,於是定下元宵之期,元宵之期的賞燈會讓李瓶兒更確信自己的真正對手是誰了,但誰又想到西門慶出了一件不太如意的事,娶她過門的事恁是曲折了近乎半年,中間她還再嫁了一回。
(筆記整理完)
連結閱讀:
小潘那些事兒——《金瓶梅》的浮世繪(一)
小潘那些事兒——《金瓶梅》的浮世繪(二)
小潘那些事兒——《金瓶梅》的浮世繪(三)
小潘那些事兒——《金瓶梅》的浮世繪(四)
小潘那些事兒——《金瓶梅》的浮世繪(五)
小潘那些事兒——《金瓶梅》的浮世繪(六)
小潘那些事兒——《金瓶梅》的浮世繪(七)
小潘那些事兒——《金瓶梅》的浮世繪(八)
小潘那些事兒——《金瓶梅》的浮世繪(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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