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讀《金瓶梅》,我是從讀《紅樓夢》半路岔出去的路。《紅》向《金》學藝的地方不少,比《金》更有創造性,人物方方面面也更有恢弘龐大的氣勢。所以,每年總要抽一段時間專專來讀《紅》。因此讀《金》的時候少,但這沒有阻擋自己研究《金》的興趣。以下的一些心得,就是我讀《金》以後的一些感觸,沒能續寫到二十篇以後,是個遺憾,但前十幾回的逐文逐段分析,還是頗有一些趣味所在的,是為:
稱二斤上好的潘金蓮,上西門家的酒寮裡,打個李瓶兒,回來就武大的炊餅,一把瓜籽兒,和對過的王婆,斜倚著門框,說那些個小腸子的雜碎。我看你拉肚不拉肚。讀過《金瓶梅》的人,嗑瓜子嘍!
第一回: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
金瓶梅第一回開篇講「酒色財氣」,以為「財色」最最厲害。人窮易志短,無色即無欲。笑笑生這麼說「財色」:
假如一個人到了那窮苦的田地,受盡無限悽涼,耐盡無端懊惱,晚來摸一摸米甕,苦無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廚前,愧無半星煙火,妻子饑寒,一身凍餒,就是那粥飯尚且艱難,那討餘錢沽酒!更有一種可恨處,親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雲志氣,分外消磨,怎能夠與人爭氣!
與《紅樓夢》的《好了注》幾乎有異曲同工之妙,但笑笑生更著重「色」,所以他又說:
請看如今世界,你說那坐懷不亂的柳下惠,閉門不納的魯男子,與那秉燭達旦的關雲長,古今能有幾人?至如三妻四妾,買笑追歡的,又當別論。還有那一種好色的人,見了個婦女略有幾分顏色,便百計千方偷寒送暖,一到了著手時節,只圖那一瞬歡娛,也全不顧親戚的名分,也不想朋友的交情。起初時不知用了多少濫錢,費了幾遭酒食。
三杯花作合,兩盞色媒人。到後來情濃事露,甚而鬥狠殺傷,性命不保,妻孥難顧,事業成灰。就如那石季倫潑天豪富,為綠珠命喪囹圄;楚霸王氣概拔山,因虞姬頭懸垓下。真所謂:「生我之門死我戶,看得破時忍不過」。這樣人豈不是受那色的利害處。
西門慶「富二代」一位,兩樣都佔了,卻也和「富二代」不同。西門慶什麼都懂一點,卻什麼都不精,好色是本能,欲望驅使,唯獨結交朋友這一條,他眼界頗高,知道來來往往裡裡外外。寶玉的丫頭們曾笑小紅跟了王熙鳳是「揀了哪根高枝去棲了,就作興好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西門慶反其道為之,不笑自己朋友們的攀附,這未必不是一種深謀遠慮,到末了,許多人來為他求情就是明證。西門慶雖毀於色,也在「色」上逞足威風凜凜,和「未央生」幾乎相似,在段位上卻高出「未央生」不知其幾千裡。
笑笑生說西門慶:「一自父母亡後,專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風,學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不通曉。結識的朋友,也都是些幫閒抹嘴,不守本分的人。」
他結交的角色有硬通貨,也有軟通貨。有給妓院當掮客的,有喜歡足球運動的,有會彈琵琶的,有能傳鄰裡緋聞的,有死黨,也有花花公子小混混,還有衙門裡當過公務員(陰陽生、押司、師爺)的人。仔細推敲一番,這些人並非都是不學無術的蠅營狗苟之輩,朋友未必對他真心,卻也未必假意。
西門慶有頭腦,也做生意,不是坐吃山空的庸庸碌碌之輩。他做事機密,也結交權貴,狡兔三窟,笑笑生寫他:
生來秉性剛強,作事機深詭譎,又放官吏債,就是那朝中高、楊、童、蔡四大奸臣,他也有門路與他浸潤。所以專在縣裡管些公事,與人把攪說事過錢,因此滿縣人都懼怕他。因他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西門大官人。
如果西門慶在「欲」方面是賈璉加賈蓉的組合體,在「謀」方面就很有點雨村的味道。上下打點、左右逢源,加上人仗義執事,不拘小節,首任老婆說他應該提防著點九兄弟的時候,你看他怎麼說:
「你別的話倒也中聽。今日這些說話,我卻有些不耐煩聽他。依你說,這些兄弟們沒有好人,使著他,沒有一個不依順的,做事又十分停當,就是那謝子純這個人,也不失為個伶俐能事的好人。咱如今是這等計較罷,只管恁會來會去,終不著個切實。咱不如到了會期,都結拜了兄弟罷,明日也有個靠傍些。」
這話說在面上,又好聽,隔牆有耳,西門大官人本已名聲在外,豈有不把這話傳向外面都聽見,又給他西門大官人臉上貼了多少金。清河縣內外,他可就不是一個紈絝子弟了,是清河縣的一霸了。有頭有臉,黑白兩道通吃,是僅次於縣令的頭面人物了,這個生意,西門慶比哪個人都做得好。再要說西門慶只是個「帶蠟燭」的「酒囊飯袋」,肯定是頂頂的錯誤,再往下看《金瓶梅》,就真地只能看到「誨淫誨色」了。結交了權貴,西門慶的醫藥公司的生意,做得不紅火,那才是怪事一樁。西門慶的交際能力值得一度。
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一書中評點《金瓶梅》,說他是:
作者之於世情,蓋誠極洞達,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並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同時說部,無以上之,故世以為非王世貞不能作。至謂此書之作,專以寫市井間淫夫蕩婦,則與本文殊不符,緣西門慶故稱世家,為搢紳,不惟交通權貴,即士類亦與周旋,著此一家,即罵盡諸色,蓋非獨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筆伐而已。
故就文辭與意象以觀《金瓶梅》,則不外描寫世情,盡其情偽,又緣衰世,萬事不綱,爰發苦言,每極峻急,然亦時涉隱曲,猥黷者多。後或略其他文,專注此點,因予惡諡,謂之「淫書」;而在當時,實亦時尚。
但凡以《金瓶梅》為淫書,必只看到枕上春秋的翻雲覆雨,看不到人情之間勾帶曲折。第一回寫潘金蓮的身世曲折,用筆輕盈,只是幾段「買賣」。在這買賣中,出落得更加聘婷可人的金蓮,從窮至於寵,淪為玩物,又敗。既在綾羅綢緞裡滾過大富大貴的榮耀,又在貧瘠荒涼的空氣裡委曲求全過身體的安之一隅,既當過小姐,又當過丫鬟,哪一種生活更好更煊赫,二八年紀就在這生活裡摸爬滾打過的潘金蓮怎麼會不知道「大富大貴」的驕傲。等到大戶歸去,潘金蓮不止是失了姘頭,也失了依靠,無可奈何之下才歸了武大,武大不止揀了個便宜,也揀了天大綠帽子。金聖歎在水滸此處著一句說金蓮身世:來歷不正。蘭陵笑笑生恁把這來歷不正給敷衍正了,畢竟,要想知道金蓮如何成就了那幅樣子,三言兩語遠遠不夠。嫁給武大的潘金蓮心有不甘,武大的懦弱像繩索一般勒著她少婦的心,如何不生抱怨:
普天世界斷生了男子,何故將我嫁與這樣個貨!每日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只是一味(chuang)酒,著緊處卻是錐鈀也不動。奴端的那世裡悔氣,卻嫁了他!是好苦也!
見多了那一眾男人的猥瑣、下流、自輕自賤,武大在房事上自然不能滿足金蓮的欲望,一方面是自卑,一方面不要看金蓮年紀尚輕,卻已經深刻地通曉「欺軟怕硬」的道理了,拿捏武大是自然而然的事,因此,繼續給武大「戴綠帽子」就顯而易見了。可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攤了武大這個叫不響的貨,就是再怎麼給武大戴綠帽子,也只是苦了自己,潘金蓮成日價也只好唱《山坡羊》來訴一訴離婦般的哀怨:
想當初,姻緣錯配,奴把你當男兒漢看覷。不是奴自己誇獎,他烏鴉怎配鸞鳳對!奴真金子埋在土裡,他是塊高號銅,怎與俺金色比!他本是塊頑石,有甚福抱著我羊脂玉體!好似糞土上長出靈芝。奈何,隨他怎樣,到底奴心不美。聽知:奴是塊金磚,怎比泥土基!
因此,金蓮看到武松時的那種內心欣喜不言而喻,嘴上不敢聲張,只是心裡嘀咕:
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家那身不滿尺的丁樹,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裡遭瘟撞著他來!如今看起武松這般人壯健,何不叫他搬來我家住?想這段姻緣卻在這裡了。
高白美碰到高大帥,一廂情願的激情一觸即發,傳說中的一見鍾情也不過如此。要想成就自己的美事,有個堅實的臂膀依賴,就得拉近距離。「距離產生美」這句話,在潘金蓮這裡是不靠譜的,挨得越近越叫她有新鮮和刺激感,先是攀親而後帶故,一口一聲「叔叔」的叫,又「叔叔倒長奴家三歲」,拉近了年齡,仿佛在暗示武松:我和叔叔簡直是天作之合,青梅竹馬,妾有情,不知郎有意否?極其殷勤,極其熱絡,極其周全,莫非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乎?潘金蓮千般小意,千般暗示,又踴躍又膽大,武松萬般推辭,萬般臉色緋紅,倒靦腆羞澀了,這一段寫得真是百般風騷。
然而,還有點晴一筆的誤會,且看這一應一答:
婦人便道:「叔叔是必上心搬來家裡住,若是不搬來,俺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與我們爭口氣,也是好處。」
武松道:「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來。」
婦人道:「奴這裡等候哩!」
潘金蓮幾乎嗓子眼裡要脫口一個「好」字出來了,卻猛一收,端的是這一種矜持的媚態啊,恰到好處把一切「欲拒還迎」都煞住了,一語雙關,春光泛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