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秋天,《開國大典》上映,在這部電影中有這樣一個片段,老蔣的孫子,在廬山山頂給即將下野敗逃的老蔣背了一首詞,儘管他的背誦被趕來的蔣經國打斷,但是,這首詞的大部內容還是背出來了: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裡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幹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編劇和導演很用心,在當時的情境之下,再沒有背這首詞合適了。
沒錯,這又是一首李煜的詞,除了《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之外,這首詞,大概是李煜最知名的詞作了。
李煜的人生總結
這首詞到底寫於何時,有爭議。蘇東坡在《東坡志林》卷四引用過這首詞並說:
後主既為樊若水所賣,舉國與人,故當慟哭於九廟之外,謝其民而後行,顧乃揮淚宮娥,聽教坊離曲!
顯然,蘇東坡認為這是李煜國破出降時,與宮娥分別時的作品。但如果我們深入思考,就會發現,它應該是李煜「歸為臣虜」之後,「沈腰潘鬢消磨」,痛定思痛的作品,也就是說,寫這首詞時,他已經當了一段時間俘虜,過了足夠久的囚禁生活。
蘇東坡將南唐亡國的直接責任推給了樊若水,但實際上樊若水只是獻策可以在采石磯架浮橋,使宋軍順利過江罷了。南唐國自從李煜做國君的那一天起,就一直處在北方強大的趙宋政權的威懾之下,整個國家的人似乎都過著憂心忡忡、朝不保夕的日子。
南唐著名的文字訓詁學家、《說文解字系傳》的作者徐鍇在臨終時曾發出過「吾今乃免為俘虜矣!」的慨嘆,因為他死在了南唐亡國之前(974年),他這是在慶幸自己逃過了做亡國之俘的下場,可見大家都一樣憂懼深重!
但,懸在頭頂上的那把劍終於落下。
975年,南唐滅國,做了14年國主的李煜和子弟45人被宋兵俘往汴京,開始了他長達三年的囚徒生涯,978年農曆七月初七那天,李煜42歲生日,宋太宗終於容不下這個亡國之君,用牽機毒藥結束了他的生命。
十四年皇帝,三年囚徒,這就是李煜的一生。
對於自己的一生,才華卓絕的李煜總結得更精彩!他把一生寫成了一首詞……
詞樣人生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裡地山河。南唐自938年立國,至975年亡國,只有三十八年。所以這個「四十年」有幾種說法:1、湊個整數;2、加上了他的囚徒時期;3、他四十歲的生命。這都說得通;南唐版圖,最強盛時共轄三十五州,方圓三千裡,所以這個三千裡基本寫實。難得的是平仄、字數都合適。四十年的時間跨度,三千裡的空間跨度,這是屬於李煜的時空。沒有國君的人生經歷,一般人是寫不出這樣的氣度的。
這是家國一體的時空。是李煜真正真實的人生舞臺!
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是的,這是他皇帝的生活環境,南唐的皇宮,鳳閣與龍樓直連長空,各種名花奇樹似輕煙羅帶。這是說不盡的豪奢,道不盡的安逸。但這也是實實在在的實錄,他就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
幾曾識幹戈?什麼時候見識過兵戈戰陣?他當然沒有經過戰爭場面,就算是南唐的三千裡江山,一半來自於他的爺爺李昪(開國之君),一半來自於他的父親李璟(李璟相對好戰,擴大了南唐版圖,也是因為好戰,國力衰微),他只是個坐享其成的安樂國君罷了。
這就是他的前半生,真的是溫柔鄉,歡樂地。但,苦難說來就來!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沈腰」和「潘鬢」都有典故,分別指消瘦的腰肢和斑白的鬢髮。「沈腰」來自於沈約,《梁書·沈約傳》記載沈約寫給徐勉的信,稱自己又老又病:「百日數旬,革帶常常移孔。」「潘鬢」來自潘嶽,他的《秋興賦》有「斑鬢髮以承弁(帽)兮。」
李煜用這兩個典故,用以表達他自己在囚徒生活中的苦悶與消磨,這是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摧殘,鬢白腰細是極言苦痛已經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這是痛定思痛的回憶。回憶自己亡國那一日的情景,教坊在演奏別離的曲調,宮娥們與自己相對垂淚,行將分離,所有的人都知道,從此再也不會相見,生離堪比死別,此情此景,最是傷心不過。
李煜把自己的人生定格在自己最傷心的時刻,這個特定的時間點對他印象最深,刻骨銘心!這絕不是一份簡單的人生總結,也不是一般的官樣文章。
真心話
李煜詞的高明之處,在於他的詞常常遣詞造句如道家常,卻又直入人心,每一句都明白如話,其中所含感情卻沉鬱深厚。為什麼有這樣的效果呢?因為他真摯、直率,有啥說啥,不虛頭把腦,他說的都是真心感受,讀他的詞,像與開誠相見的人談心。
對,像說真心話。
因為是真心話,所以態度毫不拘束,情感毫不掩飾。吳梅在《詞學通論》裡說:「二主詞,中主能哀而不傷,後主則近於傷矣。然其用賦體不用比興,後人亦無能學者也。」對,他就是「賦」,有啥就說啥,不打比方,不發感慨,不生發,他就是把他經歷過的,感受過的,用白描的語言直接精準細緻地寫出來,像坦誠心事,心交心,因此感人!
當然,這基於李煜的人生經歷,他前期生活跟後期生活的對比太強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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