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敦三
(一)
弘一法師是中國近代的一位偉大的藝術家,新文化運動早期的活動家,出家後成為佛教律宗的高僧。他在中國的藝術史上和宗教史上都享有崇高的地位。
弘一法師(1880年—1942年),俗姓李,名文壽,字叔同。法名演音,字弘一。原籍浙江平湖,1880年出生於天津一富裕的家庭。他自幼受到嚴格的漢學教育,對書法、金石尤為愛好,十三歲時就寫得一手好篆書,青年時代加入幻園先生的「城南文社」,有「李廬印譜」等著作傳世。後曾受業於蔡元培先生的「南洋公學」。一九零五年秋,他東渡日本,在日本東京美術學校學習油畫,同時研究音樂、戲劇、詩詞、書法和篆刻等,創組「春柳社」,主演「茶花女」名躁一時,為中國話劇的先聲。
「中國人第一個出國研習油畫、音樂,並把西洋畫、音樂帶回國的是李叔同。」(林子青語)一九一零年他畢業回國,先後在天津高等工業學堂擔任圖案教師。在上海柳亞子所創辦的「太平洋報」主編副刊畫報。後來又加入南社,為南社巨子,與柳亞子、胡樸安組織「文美會」,主編「文美雜誌」。後應經亨之聘,到杭州浙江第一師範學校擔任美術、音樂教師,從事西洋美術教育,除了成立洋畫研究會外,對於祖國傳統的書法、篆刻也是極力提倡的,親自組織和主持「樂石社」,倡導學習和研究金石篆刻,造就很多人才,得到著名教育家黃炎培的讚許。
同時,他常和西泠印社社長、書法金石大家吳昌碩、葉舟、馬一浮交遊,過從甚密,因而和夏丐尊加入西泠印社。後來,他臨出家時,把所收藏的印章贈送給「西泠印社」。該社社長葉舟為他在社中石壁上鑿了一個「印藏」,並加題記。近年從這個「印藏」取出拓印,其中大多是陳師曾、經亨頤、夏丐尊等知名人士和他的學生所篆刻的印章。法師自己所刻的幾方也收藏在內。
出家前,他是一位博學多藝,才華橫溢的藝術家、藝術教育家。在當時的藝壇上,已享有崇高的聲譽。
一九一八年農曆七月十三日,他在杭州虎跑定慧寺從了悟和尚披剃出家,法名演音,號弘一。法師出家後,別署很多,常見的有一音、弘裔、論月、月臂、僧胤、正言、善夢等,晚年自號晚晴老人。
法師受戒之後,旋住江浙一帶寺院,埋頭閱藏和研習律部,閉關著作。一九二八年到廈門南普陀寺後,便與閩南結下了因緣不久,法師來泉州南安雪峰寺。從此,弘一法師就在閩南渡過他晚年的十四個寒暑,法師猶如閒雲野鶴,隨緣棲止。駐廈門、漳州、南安、晉江、永春、惠安等地的寺巖。法師與泉州特別有緣,更長時間常駐泉州開元寺、承天寺、百源庵,依律修持,研究律學,講經著述。一九四二年十月十三日圓寂於泉州小山叢竹不二祠溫陵養老院晚晴室享年六十三歲。彌留之際寫有「悲欣交集」四字,現收藏於泉州開元寺「弘一法師紀念館」內,是一件極為珍貴的遺物。為了紀念弘一法師,在泉州清源泉山靈塔旁巨石摩崖刻上這四個大字,左刻有著名書法家葉恭綽題跋「弘一法師最後遺墨」。
法師生前足跡所至,均喜結墨緣。因此,在閩南一帶寺院,至今還保留大量法師的墨跡、刻石、匾額、楹聯。著名的匾額「過化亭」、楹聯「此地古稱佛國,滿街都是聖人」等。我們每到一處寺院,總是懷著無限崇敬的心情,瞻仰法師的遺蹟。
泉州佛教協會在開元寺尊勝院,法師生前曾經研究律學的地方(南山律學苑)闢為「弘一法師紀念館」,陳列法師生平事跡,經學著述,墨寶、金石等寶物資料,給後人永遠緬懷法師的業績。
弘一法師出家後,苦學潛修戒律,孜孜以復與律宗為己任。故諸藝具舍,唯書法不廢,但從不輕易執筆,常以精楷寫佛號經偈,廣結墨緣。「以是書寫佛典。流傳於世,令諸眾生喜受持,自利利他,同趣佛道,非無益矣。」(弘一法師「李息翁臨古法書」序)當年日寇侵閩時,法師發自愛國之心,廣書 「念佛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念佛」之句持贈友朋,宜傳抗日救國。法師後半生雖然看破紅塵,但是他謹嚴持律,一生高風亮節,「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朱光潛贊弘一法師語)為中華民族的精神文化樹立了豐碑。
(二)
弘一法師是近代書法藝壇的佼佼者。他自幼接受了嚴格的漢學教育,又擅長音樂、美術,精於金石篆刻,這些都為他的書法藝術成就,打下了紮實、深厚的字外工夫。
法師早年於書法研習尤勤,稍暇則臨習古代碑帖。法師在俗時,所臨之古書法,整齊挺秀,惟妙惟肖,深得漢魏之神、六朝之韻、晉唐之法。法師出家後,書法更臻化境,自成風貌。弘一法師的好友,著名書法家馬一浮居士賞讚云:「大師書法,得力於『張猛龍碑』,晚歲離塵,刊落鋒穎,乃一味恬靜,在書家當為逸品。」現在,傳世的法師大量手札、經抄、著述手稿、墨跡,楷法渾厚精勤,神韻獨絕。法師於書法無一苟筆,至誠通神。瞻仰法師的書法,殊令人生贊仰心、生敬畏心,使人躁矜之心頓釋。常言道「字如其人」,法師雖然避世絕俗,但無處不近人情,他的書法也確如其人,超塵脫俗,筆精墨妙,受人親近,受人敬慕「得者珍如拱壁」。
弘一法師一生遺墨精品,琳琅滿目,堪稱為中國書法藝術寶庫中的一方無瑕的環璧。法師在俗時遍臨古代碑版法帖,存世有臨石鼓文、嶧山碑、天發神讖碑、張猛龍碑等。他的好友夏丐尊居士為之選輯「李息翁臨古法書」成集,法師親自撰寫序文,刊行於世,為後世所珍。
弘一法師出家後,書風也因之一變。觀法師入山斷食後,所書「靈化」二字(贈學生朱蘇典》,已可見此時書法已漸脫在俗時的華麗和模擬的痕跡而趨於平淡。出家後,即大多書寫經謁,常書「南無阿彌陀佛」佛號,法師一生手札、經抄手稿甚多。
從泉州「弘一法師紀念館「所藏法出家後的墨寶看,如「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序」、「華嚴經淨行品跋「、「汪居士傅」等墨跡,自然天趣,頗能體現其書法的功力,小楷細如蠅頭,寫得十分精工,超然脫俗,所書「金剛經」、「華嚴集聯三百首「,則寫得豐潤渾厚,神韻獨絕。「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則瘦勁通神,「南無阿彌陀佛」和篆書對聯,「無上慧堅固,功德華莊嚴「,則莊重嚴肅,清靜安祥。法師所書條幅、中堂、對聯,無論楷、行或篆書,皆精心布局,頗有獨到之處,極重黑白虛實處理。從大處著眼,務使字距、行距寬敝,令其有虛、空的境界,結字緊密,瘦長如篆,淳古方整。偶爾省減筆畫、更見秀逸天成。這樣,以虛對實,於疏朗中見茂密,富有空靈感。
法師於用務求斂盡鋒芒,蘊籍有味,筆筆中鋒,常書「不為自己求安樂,但願眾生得離苦」、「若欲梅花香撲鼻,還他徹骨一番寒。」、「發心求正覺,忘己濟群生「等,更能代表法師書法風貌。法師手抄之「佛說阿彌陀經」墨跡長卷,全篇布局疏朗有致,結體謹嚴,融篆、行、楷於一爐,自成風格。法師有時也作草書,但不求飛動跌宕,仍以持重穩健筆法為之。如對聯「見一切佛,升無上堂「(弘一法師紀念館藏品),寓草意於楷書之中,令其安祥。所書橫披草書「無住齋」,雖僅聊聊三字,但一筆一畫乃至款小字,皆以美術觀點精心布局,使其適居其位,渾然一體,無一苟筆,似乎絲毫移動不得,十分完美。
弘一法師在書法藝術理論方面也是頗具見地的。據法師的學生劉質平講:「先師用筆,只需羊毫,新舊大小不拘,其用墨則甚在意。「法師還常對劉質平講:「為寫對而寫對,對字常難寫好,有興時而寫對,那作者的精神,藝術品格,自會流露在字裹行間。」「從來藝術家有名的作品,每於興趣橫溢時,在無意中作成。」
劉質平先生是法師的高足弟子,和法師最親近,保存法師的墨跡珍品最多,最能深悟法師的書法藝術的奧秘。他談到法師的書法布局時說:「先生所寫字幅……布局特別留意,上下左右,留空甚多,師常對餘言,「字之工拙抽佔十分之四,而布局佔十分之六。」「法師寫字時,則聚精會神,落筆遲遲,一點一划,均以全力赴之。」今日我們揣摩法師所書對聯「砥柱閩南,佛法金城」全配以一百六十多字題跋,大小鹹宜,布局精緻,全幅妥適寬舒,每字結體綿密如意,疏處不嫌其疏,密處不嫌其密,虛實相生,有清淨莊嚴,端重精粹之感,令人嘆為觀止。依法師自謙:「朽人於寫字時,皆依西洋畫圖案之原則,竭力配置調和全紙之形狀。於常人所注意之字畫筆法、筆力、結構、神韻,乃至某碑、某帖、某派,皆一致屏除,決不用心揣摩,故朽人所寫之字,應作一圖案畫觀之,斯可矣。不唯寫字,刻印亦然。「(弘一法師致漳州馬海髯信)
弘一法師在書法藝術方面之所以有這樣深邃的造詣,皆因法師自幼接受中國傳統文化的薰陶,功底深厚。在日本留學時,又受日本文化藝術和西洋藝術的影響。又深得漢魏、六朝書法的精髓,兼有音樂、美術、戲劇、詩文等字外之工夫。法師才華橫溢,能融古今中外藝術於一爐,物為我化,自然不再拘泥於某碑、某帖、某派,而以獨具慧眼的美術觀點,盡精微,致廣大,配置黑白虛實,全面調和,以臻完美。
「書至畫為高度,畫至書為極則。「(李苦禪語)書法和繪畫的至高境,是不可或分的。弘一法師出家後,苦學潛修,色相皆空,德高行嚴,令其書法藝術更臻化境,進入爐火純青、一塵不染的真善美境界。從繼承階段,進入獨創階段,從書法藝術的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