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我還在復旦讀研。春季開學社團招新時,我拿了一份知和社的宣傳單,留了手機號和校郵,成為了其中一員。那個時期校風開放包容,校內舉辦過不少飽受爭議的社會學講座,我記得有一期星空講壇,主題是「超越性別的愛情」,校內知名的青年教師沈奕斐和鬱喆雋當客座嘉賓,現場氣氛好到差點掀翻屋頂。互動環節有兩三個知和社的成員提問發言,還有一個女生現場出了櫃,所有人都給她鼓掌叫好——我是坐在通道的地上看完這場講座的,整場下來自己又笑又哭,手掌都快要拍紅。
四月份,社裡在學生活動中心開了幾次會,有點像美劇那種互助會的形式,大家把椅子圍成一圈坐著輪流發言討論。最初的一次,邀請了社團的元老回來給大家介紹社裡一年一度的保留活動,也就是《陰道獨白》的排演情況。幾次會議後,就基本上確定了當年《陰道獨白》的劇組成員,包括主創、編劇、演員、劇務等。在之後的兩個月裡,我們彩排若干次,公演兩次。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我參加過的某次劇本討論,我似乎是坐在了右下角女生的右側。 圖源:《陰道獨白》復旦十年記
2004年5月13日,《陰道獨白》在復旦大學葉耀珍樓多功能廳首演。一年後,知和社成立。
2005年,社會學系孫中欣老師開設了一門名為「同性戀研究」的研究生選修課,社會一片譁然。與此同時,知和社成立了。知和社的成立既是為了集合校園內對社會性別研究感興趣的同學來共同討論話題、分享資源,也是為了希望「藉助」孫中欣老師的這門課在校園中引發的關注度,以社團形式公開活動,讓更多人有機會接觸到與社會性別相關的問題。時至今日,知和社的主頁介紹依然是「 關注女性主義與性少數群體,討論社會性別相關議題的學術類社團」,《陰道獨白》的排演是社團特色的年度常規活動。 作為國內最早排練這齣劇目的高校之一,傳承與創新在復旦顯得格外重要。而這一慣例也被延續下來,即每年都會根據當時的社會背景與熱點,創作或改編新的劇本後進行排演。而往年的原創劇目裡,有不少引起了廣泛的討論和熱議,還有一些被網友錄音/錄像上傳至網上, 諸如 復旦大學女生叫床驚天下呻吟之聲醉國人 最後一句徹底高潮了(這是無效連結)這類譁眾取寵的新聞也從來沒有停止過。
2011年6月1號,相輝堂。(圖源:《陰道獨白》復旦十年記)
關於《陰道獨白》,我很早就所耳聞,卻一直沒有機會看過現場,沒想到第一次看就是自己創作和演出。首次劇本討論會,是我第一次和許多不同性別、不同性取向的人一起討論陰道,也是我第一次在在公共場合不斷的說出這兩個字。這對我來說,並沒有很難。我們不斷提及"陰道",並且在之後的兩個月裡重複了數次,在彩排時、在公演時、一個人、集體地大聲說出來。
第二次開會,大家依然圍坐一圈,輪流傳閱著社長列印出來的原作劇本和復旦歷年來的原創劇本,討論確定本年度的劇目。 EveEnsler 所創作的《陰道獨白》原作一共13幕,包括陰道、月經、生育等主題,反映了性侵害、性暴力、婦女權益等現實問題,其中有很一部分內容是來源於作者90年代採訪過的在戰爭中遭受強姦的女性。因此原著中的矛盾衝突以及戲劇張力是非常強烈的,在我看來原著的某些敘事和主題是非常恢弘巨大的,甚至有一些遙遠。但時代的特徵太強,不置身其中,很難真正理解。
EveEnsler演出的《The Vagina Monologues》DVD海報
而在復旦歷年的劇本創作中,更多的關注了現實生活中存在的一些長期被人們迴避甚至無視的現象,比如流產、自慰、性冷淡、性騷擾等主題, 進而把這些主題延伸進行戲劇化的描述,更加貼近生活,也能夠讓更多的觀眾感同身受。知和社對性少數群體的關注與研究,在《陰道獨白》的創作中也有所體現。僅在2013年,就有關於女同、跨性別主題的內容被搬上舞臺。而對於陰道本身的關注,也逐漸發展成為對女性身體的關注,2013年就有兩幕劇是和乳房有關。
復旦知和社2011年《陰道獨白》海報,圖源網絡
在形式上,貼合「獨白」的題目,原作實際上是由13個不同女人的「獨白」所組成的,內容上也更傾向於一個人的自說自話,因此多是單人表演。而再創作的劇目裡,也有了真正的多人「表演」,比如當年我寫的以關注乳腺健康為主題的《大波/平胸》就是一出有兩人參演的情景式話劇。
我們整個串場的PPT背景特別精彩,是一個很有才華的學姐手繪的。
因為人數限制,劇目又有十三幕之多,組裡很多人都是身兼多職,有的既是編劇又是演員,而所有的人都要在最後上演一出群戲。因此很多劇目裡,大家既是本色出演,又多少進入了角色當中。在《給我一條裙子》裡一名男生飾演一名扮演跨性別者,他實實在在的進入了那個渴望做變性手術卻無法實現的角色裡,謝幕時穿著長裙摘下假髮的他震驚了現場的觀眾。
劇本討論會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環節,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或嚴肅或玩笑般的度過了好幾個周五晚上,而很多原創劇目就是在討論中一點點變為現實的。比如當年掀起演出高潮的劇目《呻吟學院》,創作者就是前文新聞裡提到的震驚國人的「呻吟女王」,網上盛傳的應該是這一齣戲。當時大家只是開著玩笑說不如來教怎麼呻吟好了,於是就在玩笑和閒談間激發了主創靈感,變成一出有著極高諷刺意味的劇目《呻吟學院》,劇裡有抱著各種目的前來學習呻吟的「學生」,和以為只要學會呻吟就能掌控情感關係的「老師」,輕鬆詼諧的呈現了一出群戲,而高潮是「老師」的近乎炫技般的呻吟示範,在現場親身詮釋了不同種類的呻吟方式,包括日本AV式、滿足式美國本土式、英國腔式、壓抑式、嬰兒式、小狗式……每示範一次,現場都發出爆笑或歡呼,那種激烈地戲劇張力和現實諷刺是只有完整看過這一幕的人才能夠感同身受的。這部劇傳遞出的深刻意味不是網絡上那些只能夠聽見呻吟的人理解的了的。同理,在聽到《陰道獨白》這個名字就大驚失色的人,也不會理解這部劇和參與這部劇的人想要傳遞的精神內涵。
彩排的場地
最終版的劇本確定時間是五月中旬,大家開始了緊張的排練。我寫了其中兩幕劇,並且要自己演出一幕名叫《曾經月經》的獨白劇目。因為回家參加哥哥婚禮我沒有全程參與彩排,返回上海後的第二天就是第一場小型公演。雖然自己寫的劇目非常熟悉,但是公開表演卻是從來沒有的體驗。實際上這齣話劇寫完後我就回家了,導演說找人來演。又說都演不出那種感覺,結果我回去試演了一遍就通過了。而那天晚上也是第一次看到自己寫的另一齣劇目《平胸/大波》被兩個非常優秀的演員呈現出來,我至今記得當時那個神奇的畫面,仿佛作品被賦予了第二次生命一般生動。
第一次公演的小劇場
5月28日話劇公演,這場演出的目的是為了得到觀眾反饋,所以選在了活動中心的一個小劇場(我記得黑漆漆的),來了150左右的觀眾,據說是親友場預熱,因為太不好意思我只叫了一個室友來看。雖然是試演場,但是現場不管是燈光還是場務都非常的專業,來了一整個化妝團隊,據說是某化妝學校的學生,提著大箱子輪番給我們化妝。
表演結束後,現場觀眾耐心的填寫了當天的問卷。回來後和宿舍人一起看了錄像,大家紛紛表示沒有看出我忘詞。第二天我收到導演掃描來的觀眾反饋,我寫的兩幕戲竟然反響都挺不錯,特別出乎我的意料,我拙劣的演技竟然得到了不少好評。很多人能夠產生共鳴,讓我很動容。這場演出後我們又在一起進行了劇本討論,幾乎是字斟句酌的朗讀修改,調整了劇目的順序,精簡了一些內容,又彩排了好幾次,總算沒有上次那麼匆忙。
當時的觀眾反饋-1
6月11日晚上的吳文政報告廳,擠滿了前來看劇的觀眾。復旦的講座和話劇都時常爆滿,而那一次是我見過人最多的,即使是過道上都站滿了觀眾,我提前給室友和同濟的朋友留了票。演出在大家的預期中順利的結束了,謝幕的時候室友還上臺給我獻了花。
公演前始前的吳文政報告廳
收拾完和劇組的人一起去政通路吃了火鍋,續攤結束後,大家帶著濃重的舞臺妝,肆意地聊著天大笑著走在深夜的邯鄲路上。那時的我並不知道參與這場話劇的意義,只是覺得能夠去嘗試寫劇本和表演很有意思,而忽略了這齣劇最重要的內涵。而在今天回顧起來時,聯想起現實世界的種種,我意識到從那時起,無數次的坦然說出「陰道」這兩個字,無數次的坦然提起《陰道獨白》,以及站在臺上和十幾個人集體大聲的說出「陰道」時這樣的經歷讓我能夠好不羞恥的面對陰道,不光是作為身體器官的陰道,又或僅僅是「陰道」這兩個字。
當時的觀眾反饋-2
一直以來,人們似乎對這些生殖器官的學名無法直視,避之如蛇蠍般的起了各種各樣的代稱,仿佛說出這些名詞是一件多麼諱莫如深的事情。我很費解,為什麼在2018年的今天,在很多普及性知識和性教育的公眾號上不直接說「陰道」,而要說「V道」;為什麼大家在寫文章的時候,提起「性生活」,卻要說「X生活」;為什麼在討論「陰蒂」生理構造的科普文章時,要用「豆豆」這樣可笑的詞彙去指代這個有著兩個突觸一個凸起的複雜器官?
當時的觀眾反饋-3
我不明白為什麼不能夠說出它們的名字,為什麼要汙名化這齣話劇和演員,為什麼會有人在看到《陰道獨白》的海報時會把它撕下來,以至於很多劇團都要改名才能夠順利公演。
魯迅先生說,「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國人的想像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而這麼多年過去,這點還是一樣沒有變。
海狸社《陰dao獨白》
我方才覺得那時能夠在吳文政報告廳,這個無數名人學者做過講座和報告的地方,和十幾個人一起大聲喊出它的名字來是一件多麼難能可貴的事情:
合: 陰道,我說出來了。陰道,我再說一遍。我要你們跟我一起說——陰道——因為我想要有這麼一天,我說出這個詞的時候,我感到的是 舒坦,而不是羞愧,或者罪惡。陰道,陰道,陰道,陰道,陰道!作者阿夏,來自豆瓣日記
公眾號「第一哲學家」(ID:firstphilosopher)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