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人心中,阿城都是中國最會講故事的作家。
「王一生的姿勢沒有變,仍舊是雙手扶膝,眼平視著,像是望著極遠極遠的遠處,又像是盯著極近極近的近處,瘦瘦的肩挑著寬大的衣服,土沒拍乾淨,東一塊兒,西一塊兒,喉結許久才動一下......我指了指水碗,他接過去,正要喝,一個局號報了棋步。他把碗高高地平端著,水紋絲不動。他看著碗邊,回報了棋步,就把碗緩緩湊到嘴邊兒。這時下一個局號又報了棋步,他把嘴定在碗邊兒,半響,回報了棋步,才咽一口水下去,『咕』的一聲兒,聲音大得可怕,眼裡有了淚花......我又把碗遞過去,他豎起手掌止住我,回到他的世界裡去了。」
這是阿城筆下《棋王》對決九大高手的一個場面。
它以第一人稱「我」的限知視角,講述了呆子王一生以棋徵戰沙場,也徵戰他的人生的故事。
這樣的視角,讓讀者我很快的被代入,被牽引,但又因是旁知視角,總讓我有聽朋友轉述身邊人經歷的既視感。
作者阿城,被譽為「最會講故事的作家」。下放那些年,每天吃完飯侃大山,大伙兒最盼望聽他講故事,他也能聊,從名著到聊齋,從神話到野史,阿城的故事總是層出不窮。
《棋王》是他八十年代發表的《三王》中的一篇,篇幅不長,快的話兩三個小時就能看完,但細品一品,你會發現它有著中國傳統文學的傳承。
1、故事梗概
故事發生在文革時期,「我」下鄉途中偶遇醉心棋道的知青:王一生。
他下棋有股子痴勁兒,曠工都要約人下棋,沒有棋盤就在心裡下盲棋,為了棋,可以廢寢忘食,對棋的痴迷程度,完全是名副其實的棋呆子。
你來我往熟悉了,才知道呆子到垃圾站找尋丟失的棋譜,偶遇一撿破爛老頭,老頭名不經傳,卻是棋道高手,傳給他一本下棋(武功)秘籍,他自己摸索,竟然悟出了點兒名堂,棋力大增。
這頗有點兒金庸筆下,名不經傳的小人物,入了落拓高人法眼,得天獨厚,練成稀世絕學,獨霸武林的傳奇。
《棋王》中最精彩的一幕,是棋呆子王一生,因呆氣,沒有參加象棋大賽,但又不願錯失與高手過招的機會。
好在他並沒有勝負心,只一心想切磋,於是三五好友,陪他邀約大賽的冠亞季軍,為省時間,同時與他對決。
這一場賽事,一傳十,十傳百,轟動了全縣,最後形成他一人同時對決九大高手的局面。
這棋怎麼下?
呆子提議:下盲棋。
以一顆腦袋,在思緒里舖九張棋局,真不比金庸筆下華山論劍,少半分銳氣。
我曾試過,在心中下盲棋,走個三四步棋,腦海中的棋盤布局就已模糊不清了,何況他腦中要容下九盤不同的棋局。棋呆子真的是天才。
那一場賽事,人山人海,人頭攢動,比賽開始全場又鴉雀無聲,只有奔忙的傳棋步的話語。
沒有刀劍,卻仿佛旌旗飄揚,幾軍對壘;沒有號角,卻分明徵戰沙場,吼聲震天。
阿城筆下,無拖泥帶水的廢話,生動、細緻,語言在這裡仿佛活了一般,一幅幅畫面嵌入腦海。
所謂「棋道」,也如「禪道」,王一生沉入九盤棋局的世界,思緒的分身以一敵九,最終決勝千裡,造就了「棋王」的奇蹟。
2、沿襲中國傳統文學的語言審美
這就是《棋王》的故事梗概。
說來簡單,但阿城筆下,開出的是樸實的花,卻異常芬芳。
不止是故事神奇,他的文字,他的細節,他文章中蘊含的「古」的氣質,在今人的作品中,已非常難得。
陳丹青都曾說過:阿城的文字是可以把玩的。可見其文字的魅力與韻味。
八十年代的中國,作家、詩人層出不窮,但大多都效仿西方的結構與寫作技法,如餘華、莫言等,或抨擊時代,做衛鬥士。
阿城是不同的,他身上有傳統中國的韻味,這形成了他獨有的特色。
他的筆下,一直保有一種古法的文學傳承,有古文的簡練深邃,又不失白話文的輕鬆易懂,擁有我們漢文化獨有的氣息。如《紅樓夢》,《聊齋志異》,走的都是話本小說的路子,語言飽滿,有靜氣。在世俗的煙火中,沿襲了中華文化味道。
阿城的文章不裝,率性自在,常常一揮而就,細細品讀,卻經得起把玩,他的文字是具有審美、匠心的。
「棋開始了,上千人不再出聲兒。太陽斜斜地照在一切上,燒得耀眼。前幾十排的人都坐下了,仰起來看,後面的人也擠得緊緊的,一個個土眉土眼,頭髮長長短短吹得飄,再沒人動一下,似乎都要把命放在棋裡搏。」
「夜黑黑的,伸手不見五指。我卻還似乎耳邊人聲嚷動,眼前火把通明,山民們鐵了臉,掮著柴禾在林中走,咿咿呀呀地唱。我笑起來,想:不做俗人,哪兒會知道這般樂趣?家破人亡,平了頭每日荷鋤,卻自有真人生在裡面,識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類,就是每日在忙這個。可囿在其中,終於還不太像人。」
這便是《棋王》中兩處描述,再來感受下《威尼斯日記》的筆調:
古人最是這閒筆好,令文章一下蕩開。威尼斯像「賦」,鋪陳雕琢,滿滿蕩蕩的一篇文章。華麗亦可以是一種壓迫。
忽然天就亮了,早起的威尼斯人的開門聲皮鞋聲遠遠響起,是個女人,只有女人的鞋跟才能在威尼斯的小巷裡踩出白朗寧手槍似的射擊聲。
這便是阿城的語言,筆調中有一種古風古韻的沿襲,卻又是簡單精煉精準的白話。阿城的文字讓我最驚豔的,就是他的古和他的精。
3、合乎傳統「道」的精神
中國的傳統文化,都含有儒釋道的影子。比如《紅樓夢》,也有個跛腳道人、渺渺真人,總在關鍵時刻,推進劇情,讓人了悟因果。
阿城的文章中也蘊含著傳統精神,棋呆子最後達到了道家「無」的境界。
對決九大高手時,棋呆子眼睛平視前方,周圍幾千人仿佛都已隱去,他如禪定般,老僧入定,進入了一種天人合一的忘我境界。
精神超脫了身體的束縛,陷入天地遼遠的徵戰,那是自己的棋盤,也是自己的戰場,眼睛仿佛是窺見另一世界的大門,黑黑的,看進去,方知思緒的將軍,正在九大戰場上運籌帷幄。目力所及屍橫遍野,耳旁只剩廝殺陣陣。
觀棋如觀人。棋呆子能成為棋道高手,與九大高手華山論劍,其實暗合道家精神。
棋呆子一生只愛兩件事:棋、吃。
他為棋痴迷,卻並無爭鬥之心;他喜歡吃,卻也並不挑剔浪費。這些在書中都有細節描述。
他成為當之無愧的棋王后,依然不失本心,拒絕了冠軍邀請他去家裡住宿的建議,依然與朋友們吃在一起,睡在一個大地鋪上。
這個普通又不普通的知青,隨著「我」的講述,立體了,有了性格,也有了神韻。他的不卑不亢,他的淡然,他的專注與痴,都合乎道的精神。
他能進入人棋合一的忘我境界,是達到了道家「無」的心性層次。
4、傳統文學中的世俗和精神
阿城曾說:「中國傳統小說的精華,其實就是中國世俗精神。純精神的東西,由詩承擔了,小說則是隨世俗一路下來,《紅樓夢》是第一部引入詩的精神的世俗小說。」
在阿城的眼中,世俗和精神是可以合一的。
就像他筆下的王一生,棋道超凡脫俗,達到一個極高的精神高度,無愧為棋王,但也是一個俗人,擁有常人的七情六慾、缺點毛病。
《棋王》結尾,阿城借「我」這個俗人,道出做俗人,才能得樂趣的人生妙悟。在他眼中,「我」是俗人,棋王也是俗人,阿城一生都安於做一個簡單的俗人,但也將這個俗人做得快樂而又極致。
王朔曾羨慕阿城,說:北京這地方每隔幾十年就要有一個人成「精」,這幾十年成精的就是阿城,如果全國每人都必須追星,我就追阿城。
阿城所會技藝甚雜,可以說門門懂,樣樣還不俗:會做飯,會攢車,會打家具,寫過書,教過鋼琴,當過攝影師,還做過編劇,吃喝玩樂無有不精。
莎翁說:「人應該生活,而非僅僅為了生存而活。」
阿城正是如此,他有自己的精神高度,也常說自己是個手藝人,和木匠沒啥區別;他既可以大雅,也可以大俗;閒時彈得了古琴,也能穿圍裙下廚;做得了編劇作家,也無懼當小工討生活。
這可能就是傳統文化中世俗精神的內涵吧,高調求知,低調做人,既有自己的精神探求,也安於世俗的平凡簡單。
阿城發表的作品不多,但喜愛者卻不少,《三王》就在其列。
《棋王》雖已看完,但其對決的場面,大伙兒打牙祭吃蛇的畫面,好似還活靈活現眼前,佩服阿城筆力的同時,對《樹王》《孩子王》也開始了新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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