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德國,人們馬上就會想到寶馬、奔馳等耳熟能詳的知名品牌,再有就是日耳曼人嚴謹和一絲不苟的作風,同時又是一個盛產哲學先賢的國度。
當然,二戰與納粹也是無法繞過的話題。
德國人對那一段歷史的反思及其深刻程度,與他們的奔馳車一樣馳名世界,前有《浪潮》對法西斯主義的集體異化,後有《我們的父輩》寫實手法下戰爭中小人物漸漸被放大的惡。
而《冒牌上尉》的誕生,不但足以與上述兩部作品相媲美,並且它已經不是用「深刻」二字就可以形容的,而是更肅殺、更黑色,甚至更恐怖。
影片取材於歷史真實事件,故事發生在德國戰敗前夕,當時德軍戰敗已成定局,軍心渙散,逃兵四溢。
這其中有一名列兵叫威利·赫羅德,年僅19歲,在逃亡的過程中因撿到一套上尉軍官服,從而黃袍加身,華麗蛻變,成為了一名第三帝國的「軍官」,一路揮斥方遒,達到了他短暫人生的巔峰時刻。
少年威利·赫羅德
上面照片中的這位仁兄便是歷史上的威利·赫羅德,俊逸清秀的面龐,甚至還略帶著些許稚嫩,不過不要被他的外表所迷惑。
還是讓我們來看看他短暫的人生歷史吧:
1943年,威利·赫羅德應徵後加入了德軍的空降部隊,參加過卡西諾山戰役。
1945年,他隨所屬部隊回到了德國,並且與自己的部隊走散,成為一名逃兵。
期間,他發現了一套空軍上尉的制服,並偽裝成為了空軍上尉和元首特使,混入了埃姆斯蘭德懲戒營,對其中的囚犯進行了滅絕人性的無情大屠殺。
被發現真相後,他被捕入獄,但因為二戰臨近尾聲,他竟被法庭判定為極具領導能力和抵制失敗主義的優秀士兵,逃脫了懲罰,逍遙法外。
同年5月,他在德國威廉港被英國皇家海軍抓獲,並於1946年被處決,享年21歲。
史稱「埃姆斯蘭德劊子手」!
怎麼樣,是不是足夠傳奇的一生。
而這所謂「傳奇」的背後,卻是令人脊背發涼的累累白骨與極權主義下對人性的抹殺。
列兵威利·赫羅德
電影《冒牌上尉》以威利·赫羅德的歷史真實故事為藍本,將故事深入到德國內部,以一件「制服」為權力的象徵,來探究德國社會貫穿下來的一種國民性,進而表明希勒政權能在德國發展起來的根本原因。
影片整體使用黑白色調,二戰場景,讓該片有了天然肅殺之氣,但影片的故事可以脫離戰爭背景和戰爭片的框架,而變成一道穿越時間,可以問向歷史,也可以指向未來的讖語。
影片一開頭便是由麥克斯·庫巴徹飾演的赫羅德像野生動物般的被憲兵隊追逐獵殺,狼狽至極。
但他奇蹟般的大難不死,逃過一劫,否則也就是荒野上多了一具腐屍,沒有了後面「欽差大臣」般的權力榮耀與人性急轉扭曲的劊子手生涯。
我們姑且把權力之下的人性放在一邊,赫羅德一介少年,列兵的軍銜,又是如何能騙過憲兵隊和懲戒營的一眾高級軍官的呢?
上尉軍服和漂亮的演技固然重要,但如果把這個個體事件放置於當時的歷史階段與德軍整體信仰與意志出現崩塌的大背景中,也就不難理解了。
自1933年希特勒這個「奧地利下士」成為德國元首,登上歷史舞臺,到1939年入侵波蘭掀開二戰序幕開始,德國軍隊便所向披靡,無堅不摧。
戰爭中長期摧枯拉朽,讓希特勒成為了德國民眾的「神」,而「戰無不勝」更是成為了德軍士兵賴以為繼的「信仰」。
當戰局急轉直下,一切曾經的勝利化為泡影,無所不能的「神」變得無可奈何,信仰也便隨之鬆動。
而赫羅德的少年莽撞與精彩演技,讓部分迷茫的高級軍官們重新感受到了心中的「神」,加固了業已鬆動漸漸缺失的「信仰」。
所以,當赫羅德膽戰心驚的說出他是受到元首親自委派的時候,憲兵隊長除了敬舉手禮和高呼萬歲外,在他的心中赫羅德儼然已經成為了元首的化身。
就像身處滔滔洪水中,即便不知哪裡漂來的一塊朽木,也便成了生的希望,要緊緊抓住。
無法面對失敗,又無處祈禱「神」的存在,赫羅德適時的出現,就仿佛神的使者,讓高級軍官們的眼中充滿了信仰與希望的光暈。
至於赫羅德那身看起來不十分合體的軍服,還有作為上尉軍官過於青澀的面龐,已經不重要了。
即便稍有質疑者,也在赫羅德反覆強硬宣稱的元首親自授權和其他軍官全力的敬仰與維護下,被消弭於無形。
(看看上圖中,站在後面的衝鋒隊長舒特對赫羅德那崇拜與敬畏的小眼神吧)
德軍的潰敗,讓元首作為德軍之「神」的光環開始破滅,高級軍官們的信仰出現缺失,對未來的時局迷茫與彷徨之下,又心存困獸猶鬥,這種種的因素交織在一起,促成了在赫羅德出現後,這齣荒誕、黑色卻並不幽默反而殘暴血腥的鬧劇。
從始至終,憲兵隊、懲戒營及衝鋒隊的高級軍官們沒有一個人堅持過讓赫羅德出示相關證件與文件,這是令人不可思議的,但又是合乎情理的。
因為如果我們只聚焦於人性這個個體的點,而忘記了當時整個歷史進程的大環境,也就很難理解這麼匪夷所思的事情,怎麼會真實的發生在以嚴謹著稱的德國人身上。
「神」與「信仰」的破滅,讓赫羅德成為了那群人最後的寄望。
於是在埃姆斯蘭德,赫羅德就成了神。
赫羅德並不是孤身犯險,他一路之上還網羅了眾多的逃兵,並成立了「赫羅德行動隊」,也堪稱是一級組織啊。
而這個「行動隊」中眾多的逃兵,很多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多年軍旅生涯讓他們具備一定的辨識能力。
他們其中的某些人並不是沒有看出端倪,但同樣是從始至終沒有提出過質疑,並甘心情願被赫羅德收編成為大屠殺的幫兇。
而這一點,也是成就「赫羅德神話」的一個重要原因。
那麼為什麼?
先來看看赫羅德的第一個「部下」——弗萊格塔。
弗萊格塔是赫羅德成為「上尉」後遇到的第一個士兵,他疲憊不堪、步履維艱。
即便是這樣垂垂老矣的一個老兵,也讓赫羅德因害怕穿幫而心驚肉跳、不知所措。
強作鎮定之後的演技,與上尉軍服的自帶光環,讓赫羅德快速的拿捏住了氣質這一塊,開始了表演。
而弗萊格塔則完全喪失了一個老兵的嗅覺,戰爭讓他變得厭倦,疲乏讓他思維遲緩,孤獨一人的行進讓他渴望同類,他是麻木的。
他沒有注意到赫羅德松垮的軍褲,更沒有多想這荒郊野外,一名如此青澀的高級軍官和一輛拋錨的汽車,怎麼會蹊蹺的出現。
他甚至對赫羅德最初的心虛表情與語無倫次沒有產生絲毫的懷疑。
麻木與生存,讓他第一時間做出的選擇是請求納入上尉麾下,並討好般的表示要幫助上尉先生擺脫困境。
他的表白,換來的是一個可以果腹的蘋果和不用再步行的駕駛員資格。
一路之上,他恪盡職守,忠於赫羅德,真正的把他當做自己的上級,甚至是主人。
而實質上,他並不是真正的木訥,他麻木的內心,也有過一絲波瀾。
逃亡路上,他目睹赫羅德槍殺逃兵,但赫羅德解釋是為了取得村民的信任不得已為之,他接受了。
但在懲戒營,當赫羅德縱容基賓斯基殘暴的虐毆囚犯時,他被驚呆了,他試圖去勸說甚至請求赫羅德,但以失敗告終。
及至後面赫羅德開始用炮擊處死大批囚犯時,他已經默默無言,只是靜靜的看著這一幕幕人間慘像。
弗萊格塔只是「赫羅德行動隊」中一種人的代表,他們身心疲憊,僅是行屍走肉一般呼吸的軀殼,善惡取捨與個人思辨,在常年的戰鬥中消磨殆盡。
對於一切血腥、暴力與非人的做法,他們就像一個看客,無能為力是最好的藉口。
至於赫羅德到底是誰,他做了什麼,無關緊要。
麻木是他們生存的第一法寶。
如果說弗萊格塔的麻木只是無意中的幫兇,那麼基賓斯基就是明目張胆的為虎作倀。
基賓斯基是整部影片中最讓人確定的看穿了赫羅德的人物之一,從在村民屋中他們的第一次相遇,赫羅德那長長的松垮的褲腳,就讓基賓斯基露出了邪魅的一笑。
但他並沒有點破,更沒有質疑,而是同弗萊格塔一樣,請求納入上尉麾下。
基賓斯基的請求不同於弗萊格塔,他不是麻木,而是有著明確的目的——投機主義者。
當在懲戒營中赫羅德裝模作樣的審問囚犯時,基賓斯基是第一個站出來幫助動刑的。
到了後面槍決囚犯,毆打囚犯,炮擊囚犯,哪一件事情都有他作為主力參與其中。
他這麼做的原因與弗萊格塔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後者是為了活下去,而斯賓斯基是為了得到。
他不點破赫羅德,想依附於這個假「欽差」,讓自己得到更多的宣洩與享樂,使空虛的心理與軀殼得到雙重的滿足。
他其實也從來沒把赫羅德放在眼中,只不過是在人前做做樣子罷了,內心中他對赫羅德充滿了嘲諷。
口腹之慾的滿足尚能令他對赫羅德保持理智與尊重,而一旦面對肉體與感官上的刺激則令他露出放肆不羈的本質。
於是,終於因為一個大奶女人,觸怒赫羅德,而被扒光槍決。
斯賓斯基是「赫羅德行動隊」中的另一類人代表,他們對未來喪失希望,戰敗讓他們為自己的付出不屑,轉而發展為對權力的蔑視,但諷刺的是,卻又想依附權力肆意及時行樂的投機者。
無論是麻木還是投機,如果說赫羅德是條惡龍的話,那麼這兩種人就是這條惡龍的雙翼。
他們從客觀上非但沒有戳破赫羅德,反而對「空軍上尉」起到了保護作用。
他們同那些高級軍官一樣,促成了赫羅德的「神話」。
其實行文至此,對影片中赫羅德本人的分析應該是最簡單的。
他並不複雜,一個經歷過戰火的少年士兵,也正是因為年少,便無知者無畏到敢於冒充高級軍官。
那一身軍裝於他就宛如一副具有魔力的盔甲,穿上之後便可華麗變身,刀槍不入,精彩的演技加上種種的天時地利,於是一個劊子手誕生了。
當強權賦予給一個曾備受壓榨和欺凌的小人物,而又不受約束監督時,往往會對社會和公眾產生巨大可怕的反噬,甚至可以塑造一個魔鬼。
我們通過影片可以一步步的看著赫羅德從一個被獵殺的小士兵變成一個殺人不眨眼,甚至玩兒起殺人遊戲的劊子手。
被獵殺時的亡命狼狽。
剛穿上上尉軍服時的惶恐侷促。
淡定後的回眸一瞥,眼神中已經露出對戰爭與權力的流連。
第一次槍殺同胞。
把囚犯綁在一起,讓他們逃跑,然後自己則享受著殺人遊戲的快感。
享受高高在上的權力的快感。
用高射炮炮擊囚犯並撒上石灰毀屍滅跡。
此時的赫羅德已經成為了一個殺人惡魔,他那身筆挺的軍裝愈發合體,英姿勃發,而他也已經真的把自己當做了「赫羅德上尉」。
甚至在軍事法庭上受審時,稱自己的所作所為是為了抵制日益膨脹的失敗主義(原來其實他一直在弘揚正能量)。
正如前面提到的,不受約束的權力,會產生極大的反噬,甚至會讓自身出現幻覺。
赫羅德如是,希特勒也如是。
而影片最後的彩蛋,堪稱,神來之筆。畫面中,赫羅德等納粹黨徒穿越時空,來到現代時空的的德國街頭。
他們依然穿著納粹的軍服,大搖大擺的在街頭調戲婦女、侵犯人身權利、搶劫,實施著七十多年前一模一樣的暴行。
可諷刺的是:沒有人敢反抗,也沒有人逃跑。
自詡為文明的現代人,在這些戰爭中的屠殺機器的強權與淫威之下,只懂得溫順的配合。
這是整部影片最深刻的反思。
「赫羅德上尉」本可用這套軍服選擇向善,但他選擇了墮落,但更諷刺的是一大群揣著明白裝糊塗的普通人。
人類本身有服從和崇拜威權的本能,而電影中的士兵則服從更加徹底,他們竟然服從的只是威權象徵性的附產品:納粹制服,並為此輕易放棄了自己「人」的屬性。
那些洞悉人性黑暗時保持沉默的人,最終也被這黑暗沉默的吞噬,成為極權主義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是影片最恐怖的一章。
正如《極權主義的起源》一書中所述:「極權主義的真正恐怖在於它統治一群完全沉默的居民。」這便是平庸之惡。
黑白色調帶來的凝重以及鏡頭語言所營造的沉靜感,讓觀者也變成了沉默的另外一部分。
結尾的狂歡、審判以及枯骨上的漫步,讓故事被拽入了更深的黑色之中,而《冒牌上尉》的荒誕,讓這種黑色變得魔幻而不真實,然而這竟然改編自真實史實,這虛實之間落差只能用驚悚來形容。
而人性的改變、人格的重塑恐怕遠比戲劇故事更加荒誕與曲折,而最好的辦法,或許就是永遠不要給人性墮落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