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自近代以來,國情催逼,窮則思變,啥都是一味趨新的。舉凡政制、風俗、文化等等,能想到的老家什幾乎都想改革一番,行之千年的舊體詩自然無法倖免。
圖:當代詩人周夢蝶,1921-2014,河南南陽籍,後定居海外
舊體詩曾長期是我們的「國詩」。這什物雖在民國時代就節節敗退,被視為待清理的破銅爛鐵,可實際至今,還有龐大的作者群,在堅持寫作,在默默守護。對於一些文化素養較高的朋友來說,傳統舊詩短小精焊,信息量大,似乎還更合現代人碎片化的表達需求,更便於藉此抒情言志,接續古雅。
但是,爭論也始終都是橫亙著的:「詩」,不管古詩今詩,還是中國詩外國詩,它的核心都是言說心志、抒發情感的,不過比一般文體更需「押韻」,便於吟詠而已,而中國舊體詩它的平仄格律,是最為繁複的,條條框框太多,是否會因律害意禁錮了詩人的表達自由?進而推論,時移世易,凡事都講求個「與時俱進」,平仄格律有沒取消的必要,或者適度鬆綁、改革,以降低難度換來復興與繁榮?
圖:胡適,現代中國文學改良的主帥
可以說,中國傳統詩詞該不該去平仄格律,實際上呶呶不休爭吵上百年了,至今也沒個定論——中心原因當在於,這不只是某種文學形式變革的問題。
中國古典詩詞成為「舊詩」,它形式上最重要的依託即平仄格律受到質疑,甚至出現其本身是否還有存在意義的討論,都是20世紀西學東漸的語境下才出現的。
圖:獲《中國詩詞大會》總冠軍的「外賣小哥」雷海
在數千年時光中,尤其是隋唐以後,以絕、律為主體的古典詩詞就是中國人的「國詩」,所有人要作詩就必需亦步亦趨地遵循它的規則,這是鐵律,從來都是這個樣子,沒有人會有意見,更不會對平仄格律存廢有想法。假若歷史可以穿越,你拿著這個問題去請教袁枚,請教龔自珍,請教納蘭性德,他們只會莫名其妙,聽不懂你在扯什麼。
新與舊、中與西、傳統與現代、文言與白話,這些文化上的二元對立思維,均五四以後才普及的。民國初期始,陳仲甫、胡適諸傑從文化根源上追索國家落後的原因,舊體詩也在他們開刀重剖之列。他們堅信舊體詩是落後的,是不宜現代人的,遂紛紛然提出改革主張,希冀中國詩能與西洋詩同步,甚至完全「捐棄故技」,徹底搬運別人家的寶貝。說穿了,在他們的主張中,詩的「現代化」其實就是「西方化」。
圖:《二十世紀詩詞名家別集叢書》—我以為功德無量的一套書
在如此時代背景下,白話體「新詩」開始在中國出現並紮根,蔚為主流,而古典詩詞被排斥為「舊詩」,墮為「盲流」,在「文學改良」的風潮中,平仄格律的存續當否自然也不斷引發爭論。
我自身的觀點,其實很直接:我們所要討論的舊詩格律續廢問題,委實是一個假命題。它是不該存在,也「莫須有」的問題。
理由倒也很簡單:「舊體」的中心語在「體」而非「舊」。古典詩詞的合法性與優先性,就建構在平仄格律的基地之上,平仄格律是舊詩最根本的形式依託,也是傳統詩詞精髓和特徵的體現。取消平仄格律,就是在徹底殲滅中國古典詩詞。中國詩中平仄格律,在擅長之人手中,不僅不是包袱,還是優越性的證據。
也就是說,中國古典詩詞必有格律,舍平仄格律必無詩詞。很多人呼籲「舊體詩現代化」,其實不少就是在瞎搞。像這幾年流行的《中國詩詞大會》,表面上是以「賞中華詩詞,尋文化基因,品生活之美」為宗旨,但是不少學員的「詩」根本就是破壞,就連康震等導師,那「口佔」出來的舊詩,連平仄格律都不對,又自鳴得意是「創新」,說的不客氣點,完全就是以盲導路,影響是惡劣的。
所謂「平仄格律」,就是「聲律」。視野放開看,寫詩必講究聲律不是中國獨一特色,而是中外古代詩歌的通例,只是各自都與本民族語言文字特徵相契合罷了。比如,古希臘與羅馬,因古希臘語存在重讀跟非重讀音節組合的特殊性,所以把音步作為了其聲律的基礎,《荷馬史詩》這麼連篇累牘可以「不立文字」靠傳唱流轉千年,就是仰仗「揚抑格六音步」便於記誦;而如俄國詩歌,則隨其語音的強弱與語調的輕重,形成節奏感因以制宜;即便是現代中國詩人們所孜孜仿效的歐洲所謂「自由詩」,實際也是靠著「音質詩法」去發揮的。
圖:劉夢芙—為舊體詩詞的「新生」奔走最力的當代詩人之一
可以說,去規則無以成文,而無聲律規範則不足以稱為「詩」。詩的存在與發達,都是由適應本國本民族的語言文字特徵而得以實現的。假若中國古典詩詞廢除掉聲律,所扳倒的,其實是「古典詩詞」本身,更是在丟棄「中國」氣質:既然「詩」不成「詩」,也就更不存在什麼「中國詩」了。
如此這般一味迎合當代俗人思維,刮肉剔骨而改造出來的「舊體詩詞」,不但無法在「光宗耀祖中衣錦還鄉」,實際早已魂飛魄散自取滅亡了。
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平仄格律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們是支撐起詩歌形式美感的基本載體,也是傳達意象、內涵、美感等,更是便於吟詠,發揮情感經營功能的必要條件。
平仄格律表面上,只是牽涉到語音與語式倆方面的變化問題。但是,古典漢語的韻與調,漢字的形與態這些獨有的特徵因素,使得平仄格律在古典詩詞中所起的功用從沒那麼簡單。這不是一個可以買二還一,能等閒視之的問題。
圖:中大教授、書法家、詩人陳永正——中大近年來不遺餘力培育舊體詩人
形式上,平仄格律運用韻字的迴環相押,造就格律的多樣統一感,利用漢語語音的升降、高低、長短等差異分成平仄兩類,聞一多說是一種「人為的自然完美感」。由此,漢字零散叢書聚的碎金玉屑,一經韻腳與平仄音律串聯,猶如靈犀一點,整首詩詞全體都靈通活動起來,倘掌握定律是何其方便,何等奇妙?
這樣,平仄格律的嚴格性,不僅組建起了漢語詩詞的穩定結構,不止讓我們便於記憶,那種超越「順口」層面的抑揚頓挫的聲音美、爽利嫻雅的節奏性、規整活泛的變化感,也是我們在聽、誦中獲得愉悅、汲取美感的主要根源,且令人嘆為觀止。也就是說,平仄格律的規則,既讓詩詞「看」起來像詩詞,也使「詩」題中應有之義的「音樂性」得到展顯。
精神實質上,古典詩詞要完成那種搖曳生姿的聲情表象,以及言外之趣等內容層面,平仄格律在其中居功至偉。因為文字組合、聲調音律與詩詞意義的關係,密不可分。比如,漢語聲律中,鼻氣發音、雙唇遮口的詞,天然就有迷糊曖昧的意味,如「冥冥」、「淼淼」、「濛濛」、「莽莽」等,運用在詩詞中,必自覺流散出一股低回宛轉、迷離惝恍的聲情境界,是無言之美。
圖:錢鍾書《槐聚詩存》—我偏愛的一部當代舊體詩集
漢語漢字的形式是極其獨特的,其感受起伏、情緒基調、意像營造、內在傳效,本身是時刻藉助聲律輔助傳達,字、音、情是「三合一」不可須臾分離。所以,錢鍾書大佬過去反覆借「彈丸本是吟邊物,走泉流語字通」這話來指明韻律的重要價值,是極高明的論斷。平仄格律不僅只是修辭手段而言,它實是舊體詩感情的酵劑,沒有這種恰如其分語音與語式,詩詞的表面情趣與內在精神都無法傳達。
圖:南昌大學段曉華教授,知名舊體詩人
可以說,平仄格律是與古典詩詞中渾然一體的,也是跟漢語漢字和諧相生的寄託所在。 「罷免」掉它們,就是逼迫舊體詩在形式美感與精神內核兩大層面徹底自毀,是「倒洗澡水把孩子一起倒了出去」。「委厥美以從俗兮,苟得引乎眾芳」,去平仄格律迎合「老幹部體」等俗眾,舊詩固然作者群會增加,可也無法成為一種藝術。
平仄格律,也是中國詩區別於中國文章最重要的文體特徵,凡舊體詩詞作者,必須在遵循古韻古律的基礎上創作,是理所當然的;而中國舊體詩詞所以能取得如此璀璨成就,在其中起著支撐作用的,也是因平仄格律所帶來的高度藝術美與音律美。
圖:徐晉如,76年生人,呼籲復古的年輕一代舊體詩人
總之,皮已不存毛將焉附,質理失散又如何形耀聲光?摻入水的酒無味、夾了沙子的米硌牙,骨架與精神氣都被拆毀的舊詩,還是中國舊體詩嗎?
是以,舊體詩不該廢棄平仄格律,是毋庸置疑之事,「打倒論」可以休矣。只是,另一個交鋒也隨之帶出:舊詩平仄格律的一些細則,是否允許討價還價呢?
鄙意也是可以的。持保守理念的詩人們,不必一聽聞就動怒失態,動輒攻擊人是「西崽相」。其因主要在於:一方面,對於詩詞而說,韻律格調固然關鍵,可它終究只是不可或缺的手段,思想感情、立意境界等才是詩詞成功的核心,偶爾在平仄格律上稍稍「出軌」,並不會徹底毀滅一首詩詞的質地。典型如過去杜甫、黃庭堅的詩,蘇軾、辛棄疾的詞,近人毛湘潭、聶紺弩的作品。
圖:名詩人聶紺弩,也有人說他為當代「老幹部體」泛濫開了壞頭
另一方面,漢字與漢語的讀音、聲調、語法等都是隨時遷移的,我們如今詩詞的用韻,還是順從隋《切韻》略為變通而來的「平水韻」, 其實早已與語言有出入。最典型的,如入聲早從北方話中消失,今人再作詩若存入聲字,實甚難體味其音,不得已依樣畫葫蘆,死記硬背而已。如此,以愛的名義死守嚴防,可能事與願違,倒讓舊體詩適成「假古董」,本質上也是與詩「在心為志,發言為詩」的抒志緣情宗旨相悖離的。
所以,今人作舊體詩,倘想徹徹底底地遵循以文言讀音與聲調為基礎的舊格律而毫無變通,不僅與現代語言有些扞格不適,也是難為許多舊體詩作者所接受的吧。因此,就聲律細節問題開展討論,鄙意當是樂見的。現在不說明白,懸而未決,日後也必是問題。
只是,我們終須明白,詩是最具個人性的,從歷史經驗來看,一切人為新規則的強加,只怕都是枉費心力的吧。「美是會讓人上癮的」 ,我相信無論怎麼變革,中國舊體詩都必然永存,並且依然有著非凡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