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金特 南希肖像 1909年
古云:「尤物足以移人」。尤物維何?媚態是已。世人不知,以為美色。烏知顏色雖美,是一物也,烏足移人?加之以態,則物而尤矣。
……
媚態之在人身,猶火之有焰,燈之有光,珠貝金銀之有寶色,是無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惟其是物而非物,無形似有形,是以名為尤物。尤物者,怪物也。不可解說之事也。凡女子,一見即令人思之而不能自已,遂至捨命以圖,與生為難者,皆怪物也,皆不可解說之事也。
——《閒情偶寄》卷三·聲容部·態度
最近常見人翻出上世紀80年代的一批香港女星,摩挲憐惜,感嘆如今美人不再,卻很少看見有人追究這是為何。妝容技巧?基因有異?倒不見得。我覺得是人們的審美能力下降所致。
我有一位自認十分好色的朋友聲稱,「在此事態度上,我們男人和奧林匹克精神一樣,追求更美的面孔,更豐滿的胸部,更纖細的腰肢和更修長的雙腿。」聽了好笑,可何嘗不是?現在一看見網上有陌生女子把自己定格拍扁在相片上,圍觀者就會蜂擁而至,連聲品評「臉太大」,「胸太小」,「腿太粗」。人人眼中自帶標尺,逼得一不小心長得歪出格子又愛美的女人,或打開美圖軟體,或走進整形醫院,忍痛含淚將人體零件打磨加工。活脫脫一片人間《病梅館記》。
但要說真正對女人高段位的審美,所有自詡風流的人都該讀讀《閒情偶寄·聲容部》。清朝的李漁告訴你,如何成為合格的「好色之徒」。女子眉眼、手腳、髮髻、薰香都飽含風情,卻只有「媚態」二字穩穩綴於魅力之冠。如同一盤鮮肥滑膩的鵝肝,需配得一勺兒酸甜果子醬淋於頂端,才能吊出其中百般滋味。這勾魂的一點醬汁,就是和器官尺寸比例無關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惱,捉不著又留不住的媚態風情。那是火苗跳脫的焰勢,燈罩攏不住的光暈,珠寶閃爍的盈盈貴氣。倘若不得這些,又可堪稱尤物?
薩金特 比阿特麗斯肖像 1882年
對於李漁來說,畫中女子是沒有態的。或者更確切一點,中國畫中的女子是沒有態的,「絹做之美女,畫上之嬌娥」從來都不足以令人思之難忘,稱不上「移人」。那西洋畫裡的女子有沒有態呢?至少談到這個話題時,一位畫家的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現在了我的腦海,那就是薩金特(John Singer Sargent)。
西洋畫史上為貴族夫人小姐作肖像的畫家燦若繁星,他們各有所長,難分高下。但唯有薩金特,他急急筆觸造就的驚鴻掠影,風格突出,讓人直覺與李漁筆下所論女子之「態」相契合。
他創作的女子環肥燕瘦,老少不一,有的細看甚至不能稱作美人,但薩金特總能在保留對象真實面目的基礎上,捉住一個最美表情,造出一股動人氣勢,使人一見傾心,爾後念念不忘。
初見這些畫像只覺靈動滿面,細究卻發現人物眉眼模糊,甚至不能看個真切實在。評論家們說,這是因為薩金特迅速作畫的筆觸飽受印象派影響,卻又狡黠地隱藏在了高雅藝術的技巧下。
薩金特 女子肖像 1925年
特別是完成於1906年的南希·阿斯特(Nancy Astor)肖像。南希作為一個美國人,因財富、貌美與智慧兼備,成功躋身英國上流社會。她的言談出了名的譏誚風趣,行為舉止卻端莊保守。這兩大優勢迅速贏得老派英國人的喜愛,最終風光嫁與阿斯特子爵,成了英國史上一代女政客。南希留下的照片誠實印證了她的貌美,但提及她,人們記住的卻始終是薩金特這幅肖像。
薩金特刻畫了南希27歲時的芳容,那年她豔光四射,盡興玩轉於英國貴族圈,裙下拜倒之臣無數。畫布上靈動的體態、鬆弛的神情、俏皮的回眸,這是畫家用一位真正「好色之徒」的眼光,盡力捕捉與再現的,一個尤物活潑潑的媚態。它「使美者愈美,豔者愈豔,老者少,媸者妍,無情之事變為有情」,也超越了攝影器械的極限,真正讓一張臉龐流芳千古。
李漁誠不我欺也。
本文刊於美術報第1112期2015年3月14日第17版,轉載請註明出處,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