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伊講(作者:駱自強)
蕭統說:「白璧微瑕者,唯在《閒情》一賦。揚雄所謂勸百而一諷者,卒無諷諫,何必搖其筆端?惜哉!無是可也!」(《陶淵明集序》)
蘇軾說:「淵明《閒情賦》,正所謂『《國風》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與屈、宋所陳何異?而統乃譏之,此乃小兒強作解事者。」(《東坡題跋》)
作為淵明第一粉絲的梁朝的昭明太子蕭統,收羅天下,編了淵明的集子,廣惠後世,我們自然應該感激。就揚雄所言,「勸百而諷一」,正是漢賦的普遍狀況,包括司馬相如、揚雄自己等作賦大家。淵明既然作賦,模其體制也不奇怪。而蕭統的評論就其太子的身份來說,加之國人傳統之「道德文章」,總是道德在前,所以也還不至於如東坡所言是「小兒解事」。
反觀東坡之言,欲揚《閒情賦》,卻也只是比之《國風》和屈原、宋玉,並未申說《閒情賦》獨特的價值。
東坡之後說《閒情賦》的聚訟紛紜,也都囿於傳統觀念,更多的仍然是說淵明有政治寄託寓於其中,即如屈原之美人比君子。
我們已經說過,淵明在情感上是一個深情厚誼之人。薄情寡義未必不好,一切看得淡了,或還是生命的真諦,至少是長壽和少煩惱的首要之義。
蘇軾當年因風雨阻隔不得子由書,和淵明《停雲》詩以寄,蘇轍亦和,「次韻以報」。蘇轍的次韻《停雲》其三是「欣然微笑,是無枯榮。手足相依,所鍾則情。情忘意消,神凝不徵。可以安生,可以長生。」蘇轍詩中之意是情深傷身,非不知也,不顧也!
深與薄,按照現在基因決定論的說法,緣於先天;厚與寡或來自後天的經歷與學養。淵明既然在情感上表達出深厚、敏感和細膩,在對待女性的態度上,我們應該也能探尋一二,只是文獻不足而已。
我們來讀《閒情賦》。
《閒情賦》
初,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靜情賦》,檢逸辭而宗澹泊,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閒正。將以抑流宕之邪心,諒有助於諷諫。綴文之士,奕代繼作;因並觸類,廣其辭義。餘園閭多暇,復染翰為之;雖文妙不足,庶不謬作者之意乎。
(序中已經明說張、蔡之作「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閒正」,這「閒」字非休閒之閒,是閉門,閒正、閒止的閒。也明確了目的,是抑止流蕩的邪心,應該有助於諷諫。)
夫何瑰逸之令姿,獨曠世以秀群。表傾城之豔色,期有德於傳聞。佩鳴玉以比潔,齊幽蘭以爭芬。淡柔情於俗內,負雅志於高雲。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長勤;同一盡於百年,何歡寡而愁殷!褰朱幃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送纖指之餘好,攮皓袖之繽紛。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曲調將半,景落西軒。悲商叩林,白雲依山。仰睇天路,俯促鳴弦。神儀嫵媚,舉止詳妍。
(首段描摹吸引我的那美人的豔麗,除了比喻為玉與蘭這樣的陳詞濫調,值得注意的是不同於前人的「淡柔情於俗內,負雅志於高雲。」,前者多是性格,後者已是氣質,都是美人內在的描摹。中間四句寫心情,一天的快與一生的慢,同在百年而歡少愁多,正是淵明敏感氣質的流露。轉而是縴手撫琴,描繪了美人的動態。李漁《閒情偶寄》的賞美人之態,實在可視作以淵明為祖。)
激清音以感餘,願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結誓,懼冒禮之為愆;待鳳鳥以致辭,恐他人之我先。意惶惑而靡寧,魂須臾而九遷: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願在發而為澤,刷玄鬢於頹肩;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而枯煎!願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閒揚;悲脂粉之尚鮮,或取毀於華妝!願在莞而為席,安弱體於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經年而見求!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空委棄於床前!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悲高樹之多蔭,慨有時而不同!願在夜而為燭,照玉容於兩楹;悲扶桑之舒光,奄滅景而藏明!願在竹而為扇,含悽飆於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顧襟袖以緬邈!願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悲樂極以哀來,終推我而輟音!
(次段前面八句是我這個仰慕者的心態,既思表白,又恐冒犯;既想婉轉,又怕他人為先。心意惶惑不寧,魂常不在,須臾九遷。以此心情興起,便是豔麗的十願十悲。這十願十悲表示了即使願望實現仍是悲情不止,這十個轉折,是否顯示了淵明對愛情不可求的無奈之情呢?)
考所願而必違,徒契契以苦心。擁勞情而罔訴,步容與於南林。棲木蘭之遺露,翳青松之餘陰。儻行行之有覿,交欣懼於中襟;竟寂寞而無見,獨悁想以空尋。斂輕裾以復路,瞻夕陽而流嘆。步徙倚以忘趣,色悽慘而矜顏。葉燮燮以去條,氣悽悽而就寒,日負影以偕沒,月媚景於雲端。鳥悽聲以孤歸,獸索偶而不還。悼當年之晚暮,恨茲歲之欲殫。思宵夢以從之,神飄飄而不安;若憑舟之失棹,譬緣崖而無攀。於時畢昴盈軒,北風悽悽,炯炯不寐,眾念徘徊。起攝帶以侍晨,繁霜粲於素階。雞斂翅而未鳴,笛流遠以清哀;始妙密以閒和,終寥亮而藏摧。意夫人之在茲,託行雲以送懷;行雲逝而無語,時奄冉而就過。徒勤思而自悲,終阻山而滯河。迎清風以怯累,寄弱志於歸波。尤《蔓草》之為會,誦《召南》之餘歌。坦萬慮以存誠,憩遙情於八遐。
(違、徒、苦、罔,這些個字樣接連寫來,自是會心歸理性,自然便「憩遙情於八遐」了。)
淵明是聰明人,所以我心有所疑,賦的最後部分的確是「閒止」,前面反覆讀來,好似還是「閒」情。這樣的雙關,才顯現他的調皮與幽默。寄託說就罷了吧。
有人以為此是淵明少作,不像。該是有過曲折的愛以後才會如此細膩,當是十二年混跡江湖中的體驗。序中說「餘園閭多暇」,未必是出仕前,他出仕期間也是常常回家的。從內容來看,壯年時回顧一段感情的可能較大,四十歲前後所作的吧。
單著這篇賦,我們還是難以探尋出淵明的女性觀,前人說是遊戲之作也未尚不可。若是從淵明對待感情的一貫情況視之,我們還是以為這仍是深情的表述。
能參照著看的是淵明的《祭程氏妹文》。比他小三歲後嫁程氏的同父異母的妹妹早逝,他的祭文裡回顧了妹妹生母去世時他們尚幼(12歲、9歲),淵明生母去世時,「伊我與爾,百哀是切。」他寫妹子是:「諮餘令妹,有德有操。靖恭鮮言,聞善則樂。能正能和,惟友惟孝。行止中閨,可像可效。」可見淵明看重內在品質。還寫到「疏書猶存」,顯然妹妹是識字通信的,這也關乎淵明的重視人的氣質。
在淵明之年代,女性地位尚低,淵明這祭妹文不是獨見也至少是鮮見的。這應該可以證明淵明比同時代人更尊重女性的。
淵明生前至交顏延年的誄文裡說「少而貧苦,居無僕妾」,後人都看前面的貧苦,我終是想,無妾,在那個年代或還是有對女性的尊重的吧。
淵明詩中唯一可能寫到女性的只一首《擬古》。
擬古(其七)
日暮天無雲,春風扇微和。
佳人美清夜,達曙酣且歌。
歌竟長嘆息,持此感人多。
皎皎雲間月,灼灼葉中華。
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
前人說此詩為宋初所作,仍視為政治諷喻詩,自然釋佳人為君王了。
我則願意看做歡愉後的空落之感,顯現詩人細膩、敏感的特質。如此,則佳人為女子,隱隱約約的感覺淵明陪著佳人「達曙酣且歌」,而感嘆「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正如《閒情賦》的十願後的十悲,願望實現了,仍然有新的煩惱生出。
尊重女性,陪伴佳人,至此,淵明於我,毫無違和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