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澎湃新聞網
20世紀的美國知識界,有兩位女神,他們被文化界的各路人馬,在嚴肅場合引用也在沙龍私會中談論,即漢娜·阿倫特和蘇珊·桑塔格,後者比前者恰好晚生一輩,倆人卻都是極具偶像氣質的知識女性精英。如果說阿倫特的智識更多是被宏大的時代所塑造,言語中包含的厚度幾乎難以複製,那麼桑塔格卻是被充沛的智性激情鼓動,站在自己的才華上跳舞,最終在知識界有了出頭之日的小城姑娘的典型。
成名前的桑塔格仿佛已經吞下了一座圖書館,她16歲在伯克利讀書時期的閨蜜和戀人哈麗雅特·索姆斯曾經這樣說。桑塔格14歲到30歲的日記,差不多就是一厚本閱讀清單,比如1948年12月19日,15歲的桑塔格寫道:
有這麼多的書、劇本和故事我得看——以下只是其中一些:
《偽幣製造者》——紀德
《背德者》——同上
《梵蒂岡地窖》——同上
《柯裡登》——紀德
《柏油》——舍伍德·安德烈
《心靈之島》——路德維希·盧因森
《聖殿》——威廉·福克納
《伊斯特·沃特斯》——喬治·莫爾
《作家手記》——陀思妥耶夫斯基
《背道而馳》——於斯曼
《弟子》——保羅·布爾熱
《薩寧》——阿爾志跋綏夫
《約翰尼上戰場》——多爾頓·特蘭波
《富爾賽世家》——高爾斯華綏
《利己主義者》——喬治·梅瑞狄斯
《彷徨中的黛安娜》——同上
《理察·法弗爾的考驗》——同上
但丁、阿爾奧斯託、塔索、提布盧斯、海涅、普希金、蘭波、魏爾倫、阿波利奈爾的詩歌
辛格、奧尼爾、卡爾德隆、蕭伯納、海爾曼的劇本……
要列出桑塔格讀過哪些書,即便根據現有資料,這也將是一個不小的工程。不過,我們倒是可以說說有哪些作家作品對童年和少年時期的桑塔格影響至深,因為在桑塔格不同時段的思考中,她總是在不斷地召回和反思它們。
根據桑塔格傳記《鑄就偶像》的說法,她7歲時已經養成看完一個作家主要作品的習慣。桑塔格5歲的時候,曾經在天津做皮毛生意的生父已經去世,7歲時媽媽帶著患有哮喘的桑塔格搬家到美國亞利桑那州的圖森。「荒漠中的童年」是傳記作者對於她童年生活的總結,這個意象,不僅是來自桑塔格在《朝聖》中將童年描繪為精神的「刑期」(她不斷跳級,智力上優越於同齡人,早熟的頭腦被禁錮在幼小的身體中),也包含著字面上的所指:圖森位於美國西南部的荒漠山谷地區,三面環山,早先是印第安人的居住地,美國獨立前,曾一度一直是西班牙的殖民地。這裡沒有臨州加利福尼亞的熱鬧和繁華,桑塔格也幾乎不用為了功課浪費精力,所以,9歲的時候,她就開始啃《悲慘世界》這樣的大部頭。
不過,這一時期對桑塔格最有吸引力的是探險家、遊記作家理察·哈裡伯頓(Richard Halliburton,1900—1939)。二三十年代的美國,他的遊記作品風行一時,常常排在銷售榜首,很受青少年喜歡。雖然他的作品還幾乎沒有中譯本,但是他的一個論斷在中國可是家喻戶曉,1938年他出版了Richard Halliburton's Second Book of Marvels: the Orient,裡面寫「太空人們說,長城是地球上惟一可以在月球上以人類的肉眼看到的人類工程」。這差不多是這個說法的最早出處。對桑塔格來說,哈裡伯頓代表著圖森之外更廣大的世界。在回答什麼書改變了她的人生時,桑塔格說首先是哈裡伯頓的書。他讓她看到,作家的生活是如何「有特權」,又是如何充滿了「無盡的好奇心、精力和表達力,以及無比的熱情」。「哈裡伯頓讓我充滿欲望地意識到,世界遼闊廣袤、歷史悠久,世界上可看的奇觀、可聽的故事不勝枚舉;他讓我意識到我自己也能看到這些奇觀,聽到與奇觀有關的各種故事。」 圖森太小了!在7歲時,桑塔格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等我長大成人,我得留心,可別讓他們阻止我從敞開的門飛出去。」
蘇珊•桑塔格:精神與魅力
目前唯一完整記錄桑塔格一生的傳記。作者描繪了一個迷人女作家充滿矛盾和衝突的一生,呈現出一個完整豐滿的桑塔格,也反映了美國社會當時動蕩的文化變革現象。一個知識界偶像輝煌歷程的再現。
越是沉浸在讀書中,精神上的世界越大,現實中的生活反而越小。10歲的時候,桑塔格在自家後院挖了一個差不多2米見方的洞,給自己造了一個微型世界,一個藏身之處。在這裡洞裡,她找到了她的第一個文學之父——艾倫·坡。艾倫·坡也用神秘故事構建了一個神奇的世界。但是艾倫·坡的哥德式小說既有趣味,也有知性,他筆下的人物被思想的激情所鼓動。他讓桑塔格有了「對內在性、憂鬱、心理執著,對推理的刺激、變態,以及對不顧後果的自我意識的性情的最初了解」。哈裡伯頓帶給桑塔格的是遊歷世界的外在喜悅,艾倫·坡則是用文學,讓桑塔格用她的感受力,將外在非文學的環境排斥在外,獲得內在快樂。
如果說哈裡伯頓和艾倫·坡為桑塔格構建起了內外世界,豐富著桑塔格的生活,卻沒有告訴她,她的未來會是怎樣的圖景。那麼,10歲的桑塔格是在另外一本書中為自己描畫出了藍圖——伊芙·居裡為母親寫的深情傳記《居裡夫人傳》(似曾相識的親切感啊,課本裡居裡夫人的故事也曾為我打過一針雞血)。桑塔格因此而擁有了一種強烈的欲望,要去「愛某種極其崇高、極其偉大的東西」。雖然居裡夫人將職業視為使命的聖潔獻身,讓桑塔格一直到進入伯克利之前,都沒有完全放棄從事醫學或者科學生涯的念頭;但是,10歲的時候,文學創作的想法已經向她發出了召喚。
這一時期,佔據了桑塔格心靈的還有《小婦人》以及傑克·倫敦的小說《馬丁·伊登》。
13歲的時候,桑塔格一家終於搬到了她的夢想之地加利福尼亞。她在這裡最初的發現之一是一家「真正的書店」——匹克威克書店。這時的桑塔格閱讀趣味已經是《黨派評論》(也許相當於我們今天的《讀書》?可能要更犀利一些),她每期都從頭看到尾,並且「夢想著哪天去紐約為他們寫稿」。這時的《黨派評論》正處於頂峰。桑塔格也的確在六十年代將她的《坎普札記》在這裡發表,並因此名聲大噪,《反對闡釋》中收錄的文章也大多發表於此。
這時,桑塔格醉心的作家是紀德((André Paul Guillaume Gide,1869—1951),這位出身優渥的法國作家,王爾德的好基友(我是認真的),是法國文學的異類,獻身於戲劇、藝術、政治和音樂,是一個十足的知識分子和藝術家。桑塔格沉迷在紀德日記之中。1948年9月,桑塔格在日記中寫道:「我又沉浸在閱讀紀德之中——多麼清晰、多麼精確啊!他的人本身真是無與倫比……整個下午我都沉浸在閱讀紀德之中。」幾天後,她又記下:
安德烈·紀德《日記》第二卷
我得到這書的當天深夜2:30就看完了——
我本該看得慢點的,而且我得一遍又一遍地看——我和紀德獲得了極其完美的智性交流,對他產生的每個想法,我都體驗到那種相應的產前陣痛!因此,我想的不是:「多麼不可思議地清晰易懂啊!」而是:「停下!我無法這麼快地思考!或者確切地說,我長起來沒有這麼快!」
因為,我不只是在看這本書,我自己還在創造它,這種獨特而巨大的體驗清空了這可怕的幾個月充斥在我腦子裡的許許多多的混亂與貧乏——
此時早已篤定要成為作家的桑塔格,將紀德作為榜樣,甚至她記日記的習慣,也是差不多伴隨著閱讀紀德開始的。她回憶,14歲的時候,她的主要計劃就是保護自己免受當代社會的愚蠢將其吞沒的威脅。即便是交朋友,她也將能夠一起致力於紀德所謂的藝術崇拜作為標準。
託馬斯·曼的《魔山》,是與紀德《日記》交織的另一曲調。15歲的桑塔格在日記中寫,「紀德所有的小說似乎都微不足道,而曼的《魔山》是要讀上整整一輩子的。」
這個我知道!《魔山》是我看過的最好的小說。對這部作品不但不減弱反而越來越深的熟悉的愉快,還有我感覺到的平和的、沉思的愉悅是空前的。
不過,為了純粹的情感上的影響,為了一種身體上的愉悅感,一種對急促的呼吸和迅速浪費的生命的意識——趕快,趕快——為了追求對生活的了解——不,不是這個——是追求對什麼叫充滿活力的了解——我會選擇《約翰·克裡斯朵夫》——但它只該看一遍。
桑塔格欣賞的是《魔山》中那些「自由而充滿激情的談話」,桑塔格似乎找到了一種形式,將頭腦中奔湧的思想以正當的方式放入小說中。不過這導致的後果就是,桑塔格的小說和《魔山》一樣,閱讀起來頗有難度。在北好萊塢中學讀書的時候,在同學的慫恿下,桑塔格拜見了暫居洛杉磯的託馬斯·曼。但是對於桑塔格來說,這次拜訪並不是愉快地記憶,因為拜見崇拜的作家本身,在桑塔格眼中就是一種低級趣味,它毀壞了閱讀的純粹性。再者,此時的桑塔格在託馬斯·曼眼中,恐怕也只是絡繹不絕的粉絲中的一位,而且是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曼大概是得體而嚴肅地以尊長的方式對待了這個小來訪者,這讓桑塔格十分沮喪。
除了讀書之外,對16歲的桑塔格而言,世界裡還有另外一件事:戀愛。不過即便是戀愛,也仍然是一樁閱讀事件。在進入芝加哥大學之前,16歲的時候,桑塔格先在加州大學伯克利校區待了多半年。入學兩三個月的時候,1949年4月14日,她在日記中寫:
我昨天看了《夜林》——她的行文真棒——這正是我想有的文筆——華麗而有節奏——這種深邃而有力的行文適合於那些神話中才有的晦澀,而這些晦澀即語言所象徵的審美體驗的來源,又是這一體驗的結構——
《夜林》是美國女作家朱娜·巴恩斯(Djuna Barnes,1898—1982)的作品,1936年最初發表於倫敦,1937年進入美國,由T.S.艾略特作序。這部小說美國現代主義的經典作品,也是一部「拉拉」小說。在桑塔格看完這部小說的一個月之後,在這一年的五月,她和哈麗雅特·索姆斯,這個早桑塔格進入伯克利、王子一樣帥氣的女生邂逅。哈麗雅特正是拿著《夜林》這本書跟桑塔格搭訕的。
16歲的秋天進入芝加哥大學之後,總是穿著格子襯衫、藍色牛仔褲的桑塔格,穿梭在不同的課堂之間,她聽起課來隨心所欲。芝加哥時期的桑塔格更多開始讀一些哲學作品,她說她最崇拜的三個哲學家是柏拉圖、尼採、維根斯坦。
龐大的閱讀量,讓她有能力不斷過濾,尋找自己的閱讀品味。20歲的時候(這時候她已經閃婚嫁給了老師菲利普·裡夫),她在日記中寫著:
在書店我翻開一卷卡夫卡短篇小說集;翻在《變形記》的一頁。就像身上挨了一擊,他的散文的絕對性,純粹的現實,沒有任何強加或者晦澀的東西。我對他的欽佩在所有作家之上!和他相比,喬伊斯是何等愚蠢,紀德何等——沒錯——恬美,曼又是何等的空洞+誇誇其談。只有普魯斯特是同樣的有趣——幾乎。但是卡夫卡哪怕是最為混亂的敘述也具有那種現實的魔力,而所有其他現代作家都不具備這一魔力,一種令你牙齒打顫+極度難挨的劇痛。
對這時的桑塔格來說,紀德、託馬斯·曼的位置,被卡夫卡取代了。她將卡夫卡的故事架構作為模仿的樣板,「以抽象的風格講述——儘可能少坐實」。這時距桑塔格寫出她的第一本小說《恩主》還有7年。
(參考《鑄就偶像:蘇珊·桑塔格傳》和《重生:蘇珊·桑塔格日記與筆記1947—1963》,上海譯文出版社。建議兩本書可以對著讀,非常有趣!)
《世界經典短篇小說集》共8冊
莫泊桑、契訶夫、卡夫卡、海明威、加謬等人代表小說
世界四大短篇小說大師:俄國的契訶夫、美國的歐亨利、法國的莫泊桑、美國的馬克·吐溫。
這套書,不僅包含以上四位大師的代表經典,更包含了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海明威,「荒誕哲學」的代表人、諾貝爾獲獎者——加謬;
還有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先驅卡夫卡、意識流文學代表福克納,共8位大師的代表作,都是世界短篇小說璀璨的明珠。
荒誕派、意識流派、批判現實主義、自然主義、現實主義……這些世界文學流派選的都是代表中的代表。